不过那又如何，让人人都吃喝不愁，那时齐枫前世的现代社会都做不到。
“陛下，只是不知这上林苑屯垦与分田之事如何进行，是无偿进行，还是需要百姓赎买，其税赋又该如何收取。”
“分田之术，自古有之，屯户与官府向来以四六、或对半而分。”
慕容复说道。
崔健略提了声调道：
“朝廷募民分田，是为安顿流民，充盈粮储。若屯户与官府以四六、或对半而分，似与朝廷恢复‘三十税一’之策有所抵牾，倘屯户与黎庶相闻其详，心中难免会多有不平。”
“古人言，民患寡而患不均。”崔健深深看了慕容复一眼：
“朝廷既然打算分田，不妨赐田予屯户，任其自力，与寻常农户无异。”
“屯户与黎庶田租不均，迟早会生事端！田租能缴三十税一，又何必与官府五五对分？刚开始或许还行，然长此以往，屯户必逃亡四散，流民势将蜂起……安静不易，此事不可不慎，还望陛下睿鉴。”
按崔健的说法，屯户与自耕农同样是给官府交租，一个是十税四、五，一个即将恢复三十税一的低租税，两相比较，自然会引来屯户心中不平。
可是屯户本就是破产的无地农民，朝廷收留彼等、给予田地以及生产工具，平常时期又不用服徭役。
在生产方面，屯户可以不违农时，集中力量兴修水利，有条件精耕细作，能极大的提高粮食亩产。虽是五五对分，其实落到手里的，跟流亡时衣食无依相比已经好太多了。
再有就是，齐枫考虑到，如果就这样无偿将土地分出去，对于现在的自耕农来说，又何尝不是另外一种形式上的不公平呢？
这些自耕农平日里勤勤恳恳，为朝廷缴纳赋税，但是现在朝廷要给好处了，反倒是给了那些平日里不叫赋税的流民。
这无疑会引发更大的不公平。
殿内众人自然都是支持齐枫的这次改革的，慕容复私下揣摩齐枫意图，有心站齐枫这一边，与崔健出言驳斥了几句，却因言辞不利、能力不足而暂落下风。
而符安国是只顾保全，与事不关己的太尉王洪一样，坐在原处不出声，范质和“三杰”等人也是静默一旁，将棘手的事情抛给了皇帝。
皇帝见状，心里不由得叹息一声。虽然符安国虽是立场与他一致，但性格有些保守，其又是外戚出身，办起事来有点束手束脚，能力虽佳，却难以独当一面。而慕容复才能一般，魄力不足，又有种种缺陷；至于范质等人，他们崇尚的是君臣相得，一向不想猜测皇帝内心的想法。
“一味的公平并非是最好的。”齐枫内心叹了口气，每到这个时候，他是多么迫切的需要一名既有能力又有魄力，党羽性质纯粹、掣肘甚微的人物替他站在前面……这样能省多少事！
齐枫语气淡淡的，这恍如平常的话语一出口，像是有着某种魔力，很快便平息了殿内众人的争论。
所有人不约而同的静看着席上端坐的皇帝，都在心中咀嚼着对方刚的那句以及接下来要的话：
“朕听闻豪强之家，蓄养奴婢、佃客以千数，其田租皆以五五对分，甚者剥削更酷，平常也要为豪强修葺院墙、整理沟壑、养蚕缫丝、酿酒煮盐，一年四季终日无闲。”
他静静地看着神情默然的众人，抛下一问：
“为何佃客艰难至此，也不见其抛弃豪强，散归四野呢？”
“陛下岂不闻流民甚巨，除了天灾致使、奸吏刻薄以外，亦有豪强武断乡曲，肆意盘剥之故。”
崔健拱了拱手，义正辞严的道：
“先是赋税沉重、苛政猛烈，百姓不堪其苦，卖儿售田，投身豪强，而后不胜盘剥，便再次逃散。于是流民集聚，众以数十万，官府难制，易成大祸！陛下岂能因屯田相较于豪强，而竟以为常事！”
“既是如此，那就严惩豪强！”
慕容复总算找到了插话的余地，他先是放出狠话吓了众人一跳，然后退求其次，缓和了语气道：
“至于民屯，不妨修改田租，用官牛及官府农具者，田租为四六，未用官牛及官府农具者，为五五。屯户本就不用服徭役，如此一来，就不会再有何异议了。”
其实从性质上来，地主豪强用租佃制度剥削佃户，并进一步将佃户组成自己的私人势力，朝廷的屯田制也是利用国家权力，将流民变成国家的佃户，并供养国家。
所以两者之间在本质上是没有分别的，反而屯田制的存在更能限制地主豪强兼并土地、招纳流民，维护国家的统一与强大。
这是关于生产资料与劳动力的争夺，或许地主豪强并没有具体意识到这一点，但他们已经本能、自发的做出了抵触。
“就依慕容爱卿的办！”皇帝当即道。
他是第一次如此称呼慕容复，慕容复面色一喜，立即表态，“三杰”等人也紧跟着附和，就连始终像个局外人的的王洪也点头称是。
“分田及屯田乃安民根本，此事就此决定。”
齐枫看着崔健仍要再说话，便摆了摆手，将此事定下基调：
“分田及屯田之事交由少府及治粟内使共同负责，要及时组织百姓务力农桑，兴修水利沟渠，精耕细作。”
屯垦之事也不是那么好做的，一家一户的自然经济难以抵御风险，所以要让官府负责组织百姓修建水利，共同劳作。
在配套官府借贷耕牛种子等政策，不仅能提高产量，还能提高抗风险的能力。
关于算赋与更赋的改定便商量到这里，齐枫最后调整了百姓算赋的年龄范围，原来的算赋是从十五岁到五十六岁，现在改为二十岁到五十岁。
口赋的年龄范围也从七岁至十四岁调整为十三岁至二十岁。
通过对算赋与口赋的征收年龄段的调整，将进一步缓解百姓的生存压力。不但减少了人口税的征收数额，为了鼓励生育子女、赡养老人，还特意增加了政府的补助：
“凡产子女者，从一岁至三岁由少府赐每人每年十五钱，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其每年寿诞皆由乡里给米粮资赡。”
在以往的时候，人口税沉重，百姓甚至抛弃老人、不敢生子，社会风气败坏，经济发展停滞。皇帝对人口税进行的调整，正好是对症下药，只是这么一来，朝廷势必要多出额外的开支，以及……
“臣以为，如今仓廪不丰，用度艰难，天下符合此规的老少如何也有数百万之众，每年为此付出逾亿……是否会难为少府？”慕容复话题一转，居然为少府考虑了起来。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齐枫笑着看向慕容复，轻声道：
“这里减免了，其他地方自然要有多补益。如今豪强之家蓄养奴婢者不在少数，彼等不事生产，不缴租税、不服徭役，又聚众恃强，朝廷屡禁不绝。彼等算赋自然要比寻常黎庶的要多些，依我看，其成人，加五倍算赋；其小儿，加三倍口赋，得来的钱，最好是充入少府，发散于民。”
“陛下，这……”
崔健有些犹豫，每家豪强蓄养僮仆不少，如果每个都要缴纳五倍算赋，一年下来也不是小数目：
“恐怕要从长计议。”
“此时大有裨益，相信诸公忠心为国，应无有再议。少府、治粟内史。”
齐枫唤出符子原及李如海，只见二人立即离席，来到正中间行礼跪坐：
“适才关乎算赋、口赋、更赋、分田、屯垦等等变动，关乎未来数年的财赋，朕今日就会下达诏书，你二人务必将之推行各地，不得有误。”
二人当即应命，不论是少府还是治粟内史，经过这一次的税赋政策大调整，都会损失不小，少府失去了几百万亩的皇庄，还要再拿出一笔钱供给流民屯垦。
治粟内史损失更大，算赋、口赋、更赋，经过这一次的调整之后，都会大缩水。
要知道，衙门能支配的钱财越少，权利就越小，但二人对此丝毫没有怨言。
一来他们都是齐枫心腹，对于齐枫要做的事情自然是大力支持，再有就是，二人可是都见过齐枫那神奇的敛财能力。
简直就是化腐朽为神奇。
他们相信，现在他们失去得越多，未来他们得到的就越多。
“臣遵旨！”
符子原更是自知肩头担子很大，他虽然是符家子弟，未来的国公爷，但是在朝堂上却没有出任过实际官职，齐枫成立的“异宝轩”虽然被他管理得仅仅有条，但那时每日只需与那些商贾打交道，再管理好账册就可以了。
如今一跃迁至少府，方知为官之难，少府下面管着宫里宫外，什么织室、铸钱、皇庄、上林苑等等，多不胜数，甚至就连太医院都在其名下。
符子原以前只是一介贵族子弟，突然被越级提拔，如果没有做出什么功绩，时间一长，势必会出现能力无法掌控局面的问题。所以自从他被齐枫任命为少府之后，他就潜心思索着以后尽量不要乱话，要安分守己，低调做事好了。
齐枫没有想到符子原会有这么多心里波动，他任用符子原，无非是看在自己还没什么势力的时候，对方就倾力支持自己，由此留下了较好的印象，又考虑到现在的少府经过了楚玄芳和李如海二人的整顿之后，他不需要做什么改变，只需要“萧规曹随”即刻，不需要多么有能力，这才让他充作少府。
不过，齐枫看着符子原，今天观其言语，知道对方不是没有想法的人，便想着给对方多添些事，不能光当个摆设，如果以后历练出来了，可以进一步重用：
“少府即日起还要着手清查天下的民户，不得有一处疏漏，此乃当务之急。多年以来，朝政混乱，百姓流离，许多旧籍册还是十几年前甚至二十年前的，如今修改了赋税，怎能不重新登记造册，按册征缴？”
“陛下睿鉴。”
符安国担心符子原一个人难以应承，主动出声答应道：
“可即命御史台拟诏，命天下各道州详细案核户籍，清点民户，以供官府所需。”
只有详细查清人口总数、分布、性别与年龄结构，朝廷不仅能精确的征收赋税、组织徭役，更能根据这一信息针对性施策。
田亩的数量目前触动的太多，不好彻底清查，可民户关乎财政、经济，齐枫不论如何如何也要将其查个清楚明白。
而且清查人口不像清查土地田亩那样，地方大族不会过多抗拒。
“尚书台也要督察好此事，将此纳入考绩，倘若地方官员案核不实，敷衍了事，皆罢免官职，以渎职懈怠交付廷尉论处！”
齐枫厉声道，他知道如果不施加压力那些官僚定会糊弄应付。
“陛下，这未免……”崔健眉头一皱，似乎有话要。
慕容复在一旁不阴不阳的道：
“崔相，彼等食君之禄，自然要忠君之事，清查户口，有利于国，地方官员必当奉行，办不好，就得依法论处……这可没什么好为其开脱的。”
崔健愣了一愣，将要的话一时咽了下去。
其实慕容复大可以等崔健把话完然后再作定论，如今崔健尚未说话，谁又知道对方是不是想为地方官员伸张治吏之难、为官不易呢？
“臣以为，清查户数，可分为民户、屯户、军户三者。”
范质稳重的道：
“分别由治粟内史、少府、、太尉案核清算，最后将三分籍册汇之于宰相，形成总籍，今后以为定例。”
“按以前的制度，每帝崩，辄清查天下户口及垦田之数，以见其增减之差。然其间隔或长或短，不足以为朝廷定是施策。”
齐枫如今也是熟知朝政典章制度了，只有熟知这些弊政的底细，他才不会轻易被人糊弄。
人口与田亩清查自太祖皇帝以来，每代皇帝都清查过一次，虽然保证了籍册的实时更新、稳定税源。
但这样的规矩有极大的漏洞，比如皇帝一生只能在新君即位的时候查一次，这中间十几年的人口增减、赋税征收、政策制定，朝廷难道还要拿十几年前清查的人口数据当参考么？
而且自从太祖太宗以后的核查人口，无非是走走形式，从十几年前开始，每年的数字就再也没有较大的波动。这个一定是有问题的。
齐枫随口废掉了这个存在缺陷的人口普查制度，另行规定道：
“自今年开始，以后每隔五年，皆诏命地方清查户口，更新籍册。”
将一代皇帝清查一次，改为每隔五年清查一次，不仅增加了清查的频率，而且能使后来的皇帝在权威树立的情况下主导某次清查，不至于因幼弱新立而受到蒙蔽。
“朝廷才诏告天下，今后少事，欲令百姓休息。”
崔健觉得这样的频率太高，会形成官吏频繁扰民不止的现象，违背朝廷与民休息的初衷，他将自己的担忧了出来，同时也知道这件事不可更改，便建议延长清查的时限：
“还请陛下睿鉴。”
“五年休息聚力，之后天下就未必少事了。”
齐枫语气平淡的道。
诚然，休养生息、天下少事，是齐枫根据当前的局势，与大臣们一致商议的结果。
但这并不代表要一直休养无事下去，在齐枫眼中，随着国力、经济的恢复，或许还不需要五年。
一统天下，北击柔然，开拓西域，这些事情他都想去做。
崔健语塞，转眼瞧见范质望过来的深深目光，一时无奈，在心里叹息。
皇帝有主见有决断又有眼界，他们这些人虽是号称宰辅，但能影响皇帝决策的机会实在不多。
这样的皇帝足够英睿倒也还好，臣子只顾埋头办事即可，别的不用操心。可如果皇帝总有些独树一帜的想法，实施之后祸福尚未可知，像是崔健这样稳重的老臣，如何放得下心来呢？
“案核天下户口的事，由右丞相总其成。”
齐枫点了崔健的名，这次人口清查虽然太尉也会参与，太尉的主要职责不在这里，清查人口是关乎国计的大事，让一个宰相牵头，底下少府、治粟内史等衙门辅佐，可以极大地发挥效用：
“这是十数年来朝廷首次案核户口，是要为今后做典例的。崔相，切不可有误啊。”
宰相掌管民政，这起来的确算是崔健的分内之事，可被赋予重担的崔健迎面正对上齐枫深邃的目光时，心头还是忍不住一跳，旋即低下头口称遵旨。
他向来能准确的揣摩人心，这一次不用细想也知道，皇帝将事情交给他，以后出了什么差池，责任也是他的。
“符爱卿方才所言人口清查，除了民户、屯户、军户三者之外，还有一项，少府务必详查。”
齐枫盯看着符子原，沉声道：
“少府即日起制定奴籍，将现存的官奴婢一一造册，命地方世家大族、大户蓄奴者自行到官府呈报家中奴婢数量、年龄等等，由地方官府登记造册，发给凭证。”
皇帝这话一出，让崔健等人心里犯起了嘀咕，朝廷自己的官奴婢倒还好，他们大都在盐池、矿井、织室担任劳工，少府统计起来也方便，当然官奴婢不用多此一举缴纳算赋。
主要是地方上的世家大族，刚刚这才定下奴婢加收五倍算赋的政策，一个成年奴婢，豪强一年便要为其缴纳四百钱，而普通世家谁家没有几百上千的奴婢？更大一点的，仆役数千上万都有，每年光是为奴婢缴纳的算赋都是个不小的数字。
有这个政策在前，这些世家大族怎么会主动、坦诚申报？
但是齐枫心里已有了应对的主意，他说道：
“如果没有官府发给的凭证、不在官府籍册上的，一律不视为奴婢。地方大族不得任意刑杀，驱使劳役，违者重罪。彼等奴婢既无凭证、又不在籍册上，倘若受到豪强欺凌，也可以讼于官府，允其告发，官府不准不受其辞状！”
齐枫并没有打算下诏释放奴婢，因为他知道这是与天下世家豪强作对，他还没有这么头铁，刚登基就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也没有下诏说不准虐待杀伤奴婢，因为他知道这不会有什么卵用，地方官府根本就管不了或者说不想管。
但是现在，齐枫先是给奴婢上户口，没有户口的官府一概不承认是奴婢、而将其视为自由民，大族就没有权力任意处置。
一旦处置了，那些奴婢大可以逃亡他处，因为他们不在奴婢的籍册上、没有凭证，世家大族就不能证明他们是自己的私有财产。
更何况，齐枫还准许不在籍册上的奴告主，授官府以柄，趁机打压世家大族的权势。
这个政策一出，相信大多数世家大族宁肯主动将名下奴婢登记在册，每年为奴婢付出数万甚至十数万的算赋，也要得到一个保障，保住自己的私有财产不凭空消失。
毕竟几十万钱听起来挺多，但也不过就是几百贯钱而已。
掌握了全国的奴婢数量，齐枫就能借此对天下世家大族的数量、强弱以及拥有的财产有个大致的了解，不但能增加岁入，还能削弱世家大族的经济实力。
解决了最重要的一项，后续的的便好处置多了。
经过这次的财政会议以后就，朝廷的税源大减，如果仅仅是这样，那可以想见未来数年的财政状况都不容乐观。
“诸位爱卿，此次财政会议，除了节流以外，还需要商讨开源之策。”
未来几年虽然齐枫定下来的总基调是休养生息，但不是无为而治。
恰恰相反，这几年之内，齐枫要做的事情有很多，花钱的地方更多，所以除了节流以外，更需要开源。用财政危机倒逼改革，但也不随意增加农民负担，这是齐枫未来规划的政策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