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妹妹和四妹妹拦不住,我那些丫头手脚快得很,还不到中午,东西都还回来了。
我让丫头们一一入库,再不许拿出来。
经此一事,四妹妹在府里的名声简直不能听,下人的嘴哪里是饶人的。她不过一个闺阁女儿,成日与书籍诗词打交道,下人们当面不敢,阳奉阴违却颇有一套。
其他人也是怨声四起,我向来大方得很,都知道是四妹妹得罪了我才让他们到了手的东西飞走了,大房的姨娘们成日在院子里扯着嗓子指桑骂槐。
嫂子自然也不去管,没几日,四妹妹病倒了,三妹妹一人掌家又实在不成,四妹妹也无法养病,只能勉力苦撑。
7
今天天气实在是好,不出去游玩简直可惜了。
我吩咐丫头们打理好车马,去京城最大的银楼逛逛。
刚到银楼,就看到两个客人争吵不休。原来两户人家的女眷都看上了一样首饰,掌柜的劝来劝去,唾沫横飞,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夫人认为,该如何解决呢?”
我一回头,宁远侯世子陈知笑吟吟地看着我。
“世子还是唤我徐夫人吧。”
那日在郊外,是他救了我。旁人以为,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实际上,我数月前见过他,在元宵灯会。
我看中了一盏花灯,可是这是一盏谜灯,我猜了半天,愣是猜不中。正打算离开,他却猜中了,转手就把这盏灯递给了我。
还未等我开口:“是我想得不周全,此处人多,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
望白楼,雅间。
“夫人,你还没告诉我呢,如果是你,你会把首饰卖给谁呢?”他为我沏了一杯茶,问道。
我白了他一眼,都说了叫我徐夫人。
“都不卖,留着。”我喝了一口,这茶不错。
“为什么?何不如让她们竞价?”
“我刚刚看了,这首饰乃名家所做,今日一争,名声已然出来了。纵使两家因为赌气抬高价,不如留着,等待时机,重新竞价。到时参与的人更多,价必然更高。”我吃了口点心,好久没出来了,家里的厨娘再精细,我也吃腻了。
陈知把另外几盘点心都往我面前推:“你怎么不问问掌柜,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吃了满口的点心,只能等咽下去了再回他:“不必问,两方都有理,不然吵不起来。两方家世估计也差不多,否则掌柜怕得罪了势力大的,岂不劝阻。再说了,我又不是东家,我操什么心。”
他哈哈一笑:“这么说,是该我操心才对。”
我瞪大了眼睛:“原来你才是东家!”
之前我就想着,这里的首饰精巧无比,样式奇特,背后若没有个大人物,早被夺走了。
傍晚,我回了徐家,还从望白楼带了许多点心分给各个院子。
我这人就是大方,专门指派了青环给徐时元送去,他那一份与众不同。
青环端着点心,对我慎重地点点头:“小姐放心,奴婢必然盯着他吃下去再回来。”
刚一进屋,青璐迎上来:“小姐,宁远侯府派人送来了一个盒子。”
打开一看,原来是今天引得两人相争的那件首饰。
近看,实在漂亮得炫目。
8
府里最近怨声载道,三妹妹和四妹妹掌家后,为了维持开支,只能削减用度。
婆母的份例不敢革,两个爷们在外人情往来也多,花销不能革。如此一来,下人的月钱少了一半。
也不是没想过开源节流,三妹妹和四妹妹把家里的管事都召集起来,但是产业就这么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更何况,生意不是那么好做的,两个闺阁女儿也没办法。
大厨房的饭菜渐渐不能入口,偶尔想吃点什么,都得出去买,大厨房已经不留存份例外的吃食了。
下人干着跟以前一样的活,月钱少了不少不说,连吃的用的都打了折扣,办事也不那么尽心了。
渐渐的,有传言说二奶奶本是最体恤下人又最慷慨大方的,之前管家的时候,大伙儿月钱都是足的,还时常有各种打赏。
府里之所以变得穷了,是因为二爷纳了妾,又养不起,拿二奶奶的嫁妆去养小妾,二奶奶不高兴了,就不愿意把嫁妆拿出来给府里用了。
又有人说,三妹妹和四妹妹克扣全家人的用度,是为了给自己攒嫁妆呢。
传言传得越来越广,下人本就不满,愈发传得大街小巷都是,已成为了京城笑谈。
整个徐府只有我这里的用度只增不减。我早已放出话,今后我自己院里的用度自己管,不用府里的。
其他院里的下人都对我院里的人羡慕不已,到处找门路看能不能挪到我院里伺候。
不出我所料,婆母派人过来找我了。
“家里的境况你也知道,本就是一家人的体面,你怎么能看着你三妹妹和四妹妹犯难呢?你这样,可还有个嫂子的样子?以前看着你还好,现在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我刚一进屋,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
“不知儿媳犯了什么错,惹得婆母大发雷霆?我不拿嫁妆养你们就是我没有嫂子的样子,看来大嫂子是把嫁妆都拿出来了吧。”
我干脆也不行礼了,就站在堂中央。嫂子、三妹妹和四妹妹俱在。
哗啦啦的瓷器碎裂声:“你还有脸说!还不跪下!”
我看着满地的碎瓷,这是要废了我的膝盖啊!
“弟妹,快跪下吧,不然岂不是要背上不孝的名声?”嫂子用手绢掩了掩嘴角,压不住地笑。
“原来婆母兴师问罪,是为了让我把嫁妆交出来啊?为了争儿媳妇的嫁妆,不惜废了我的腿,传出去,你那两个儿子不用做官,两个女儿也不必出阁了。”
旁边的三妹妹和四妹妹立时就慌了。
“另外,容我提醒,你可知你摔的这瓷器也是我的嫁妆?”
“你这贱妇!入了我徐家门,连个孩子都没生下,就连孝顺婆母你都推三阻四,合该把你浸猪笼了!”她气得手都哆嗦了,横眉竖目地骂。
“你敢!别说把我浸猪笼了,你敢动我一根指头,我保证你全家,一个都别想活!平日里我好声好气,倒让你们把我当软柿子捏了。
也不出门打听打听,外面的传言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恐怕要不了多久,就有言官上奏了。那时婆婆的两个儿子,不知道前途在哪里呢。”
我扭头就走,不管背后连声叫道:“老太太晕倒了!快传太医!”
一群自以为是的混账,没了我的片子,我看你们还能不能请来太医。
第二天,徐时元被弹劾了,罪名是事圣不勤,内帷不修,罢官了。
按理来说,也不过斥责一顿,顶多降职,怎么如此严重。我去信问了娘家,娘亲说父亲还未来得及出手呢。
徐时元这是得罪谁了,下手这么狠。
9
我让门子时刻注意外面的动向,不时加一把火。
听着门子说,外面人人笑话徐家两个爷们只知道用女人的嫁妆,自个儿挣不来钱,吃软饭竟吃得理直气壮。
我笑得肚子疼,门子见我开心,愈发把外头的传言都告诉我。
“二奶奶,外头人都说咱家老太太偏心大儿媳,不喜欢小儿媳,就是因着二儿媳娘家门第儿高,她摆不起婆婆的谱。”
给了他十两银子:“去吧,跟以前一样,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都明白。”
他喜地跪下给我磕头:“小的明白,二奶奶放心!”
那天婆母气病以后,徐时元也没来找我麻烦,真是我意料之外。
外面来了无极楼的管事,说是大爷在酒楼请人吃酒,挂了账,月底了酒楼要清账,大爷只说到府里来结。
无极楼是京城最贵的酒楼。
我叹了口气,当初的我实在是太傻了,觉得一点银子能买来全家的赞誉有何不可?
殊不知升米恩斗米仇,养出一家子吸血鬼。
管家弓着腰:“二奶奶,这账……”
“谁吃的谁结,横竖不能让我一个隔房的弟媳妇结大伯子的酒钱吧。”
“那是,那是,小的立刻去禀报。”他擦擦额头的汗,赶紧去了大房的院子。
可想而知又是一顿鸡飞狗跳。
我管家的时候,公中的银子都指望着我的私库,否则就徐家那点田产和铺子,能有多少产出?
家里的两位爷,出去吃吃喝喝大方极了,横竖有我兜底。
正因如此,身边聚着的人越来越多,谁家有长辈生病的,晚辈交不起束脩的,徐家都帮一把,得了不少美名。
可现如今我不愿意兜底了。
大爷屡次科考不第,弟弟却已入朝为官,虽然官小位卑,好歹给徐家争了口气。
他心中苦闷又无可奈何,偶然在无极楼跟那些人见了面,故作大方地请了回客,得了一群人吹捧。
于是,出手越来越大方了。
吃过午饭,我起身到花园里散散步,消消食。
只听见两个仆妇在花架子底下说话。
“听说二爷请了个高人来,可厉害了,没有他不知道的。”
“可惜咱们进不去,我也想看看高人长什么样。”
不再听下去,我转身回了院子。高人啊高人,你可得加把劲啊,陈知把你推荐给我的时候,把你说得天上有地下无的,若是不成,我就去找他算账。
听青环说,昨儿婆母晕倒后,府里照例去请林太医,谁知我早已跟林太医传过话了,不见到我的片子,不必过来。林太医人老成精,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喧喧嚷嚷半晌,又去请了和正堂的大夫,还用我带来的参熬了药。我数着,府里的药材没多少了。
人醒了以后,口歪眼斜,但也能说话,就是支支吾吾,不住地流口水,身子是动不了了,只能躺在床上。
大夫说,汤药用着,日复一日,或许能好起来。这话已经很委婉了。
徐时元不信邪,想起当初给娇娇批命的高人,忙拿出他的体己派人去请。
高人仔细探查之后,说是嫂子的命格与婆母相撞,不仅如此,还冲撞了大爷,所以大爷才一直科举不第。
嫂子哭得晕过去,也没能改变婆母的意思。她虽口歪眼斜,言语不便,但是不影响她发号施令。嫂子,不,刘氏被休了。
她娘家容不得一个被休弃的女人,怕影响了未嫁女儿的名声,只把她送到一处偏远的姑子庙。
晚上,我来了姑子庙。
门半掩着,我听到她哭得嗓子沙哑,埋怨她的丈夫听信骗子谗言。
我从不信这些,但是我知道大爷一定会信,出身于文官之家,却屡屡科举不第,他迫切需要有个人为他顶罪,给他一个不成功的借口。什么命格相撞,无论是真的假的,最后都是真的。
“被你最敬爱的丈夫休了是什么感受?”我迈步走进去,吓了她一跳。
“是你!是你对不对!都是你冤枉我,你才是灾星!”她疯了一样扑上来挠我的脸。
我一脚把她踹到了地上。
“你说的没错,高人是我安排的,如何?”
“我要告诉他们,我要让大家都知道你的真面目!我是被冤枉的!我冤枉啊!”她挣扎着爬起来。
我却没那个耐心:“青珮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听到这个名字,顿时面如土色。
我身边的四个大丫头,青环、青璐、青瑶、青珮,是自小陪着我长大的。
我让青珮去给婆母送个东西,结果,人就没了。说是冒犯了婆母,被打死了。打死家生子,官府不管。我去婆母院里质问,得到的还是那句话,她不敬老太太。
青珮听见婆母跟嫂子联手让我重病不起,又病不至死。这样我没有精力管家,管家权给嫂子,嫁妆拿出来给阖府用。
我若是身子不好,无法生养,娘家就会觉得对不起徐家,婚前说的不纳妾也就不作数了。我娘家自觉对不起徐家,大爷和二爷还可以借助我娘家的愧疚得个好前途。
我当做家人的人,我终身相付的人,原来一直都在背后筹谋如何害我。
我转身离开,压抑了太久,如今止不住嚎啕起来。
偌大一个空旷的院子,只有我,月亮,和房顶上静静坐着的那个人。
刘氏死了,自缢身亡。
想害我的人,即使出家,我也不能留下隐患。
10
外头吵吵嚷嚷的,我掀开帘子:“青环,怎么回事?”
“小姐,娇姨娘有孕,两个月了。”青环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才说。
徐时元高兴得不得了,满府的打赏。
我听着外面的动静冷笑,未免开心得太早了点。
府里有了这么大的喜事,该好好庆祝才是,一时间,家里的管事纷纷运转起来,要施粥三日,为娇姨娘腹中的孩子祈福,还要摆流水席三日,以示庆祝。
闹吧闹吧,让大家都知道你徐时元后继有人了才好。
赫赫扬扬了几天,满京城谁不知道徐家一个小妾有孕如此隆重。
许是乐极生悲,徐时元跟同僚在亭台高阁喝酒赏月,不当心从上面摔了一跤,磕得头破血流。
同僚们赶紧请了大夫,谢大夫是京城有名的圣手。只见他捋了捋胡子,半天没有说话。
许久,等到徐时元都醒了,看到身边一群人同情的目光:“怎么回事?我这是怎么了?”
“徐兄,你酒后失足,摔了一跤。”
“小伤而已,不碍事。诸位兄台不必紧张。”徐时元摸了摸包扎好的额头,又看到周围人欲言又止、止又欲言的样子。
“到底怎么回事,大家神情为何如此奇怪?”徐时元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追问道。
“那个……谢大夫说,你身中奇毒,将来……难有子嗣……”其中一人吞吞吐吐又满眼幸灾乐祸。
后来再如何,我就不清楚了,听说徐时元发了疯似的,到处找医科圣手,每次看诊之后,一屋子的瓷器都得换新的。
随他去,我可不管。林太医不愧是林太医,他的药未免也太有效了,不过在点心里放那么一点,效果如此卓越。
徐时元跑到娇姨娘的院子里又摔又骂,他已经沦为笑谈了。大夫只能诊断出他无法孕育子嗣,却不能查出是什么时间。
娇姨娘入府才一月,孩子已经两月了。在以往的徐时元看来,未婚先孕是娇娇爱他的体现,到现在,他那男人的自尊心敏感得很,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就有了疑问。
娇姨娘着实冤枉,这孩子的确是徐时元的。她不过一个商户家的庶女,也没那么大本事朝三暮四。
谁知徐时元竟是疯了,不依不饶,抓着娇姨娘的头发不松手。
娇姨娘也是疼急了:“徐时元!当初是你说要风风光光迎我进门,结果一顶小轿就把我抬进来了。你说给我荣华富贵的生活,再也不受委屈。结果呢,我在你这吃的用的,还不如在娘家!你就是个骗子!谁知道你在外面得罪了什么人,反怨到我身上,落到这样的下场,你活该!”
徐时元的眼珠子都红了,额头暴筋凸起。娇姨娘反手抓住了徐时元的头发,一对花前月下倾诉衷肠的恋人,如今却如同泼妇骂街一般。
徐时元受不住疼,上去就是狠狠的一脚,等他回过神来,娇姨娘躺在地上,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11
娇姨娘没了,失血过多,没救回来。徐时元站在她的院子里,愣愣的,也不说话。
我屏退其他人,走上前去。
“我以为你会来质问我。”我和他并肩站着,谁也没看谁。
“我知道是你干的。”他这话说得太过干脆,我不禁扭头看着他。
“当初求娶你,我也曾真心开心过。可是后来……”顿了一下,他接着说:“你都知道了,对吧。”
“对。”
他惨然一笑:“这是我的报应,你出身高,所有人都说,娶了你是我的福气。我不服,我怕你压过我。
你若是没孩子,就永远要仰仗着我过日子。你不能生也没关系,我还可以让别人生,依旧是我的血脉。生下来以后抱养到你身边,被你养大,孩子会孝顺你的。
如今,断子绝孙,是我的报应,都是报应,哈哈哈!”
说着说着,他大笑起来。
他披散着头发,径直出了府门。
徐时元死了,他自己投的河。
我坐在窗边,看着桌子上他给我留的和离书,当初我也曾想好好跟他过日子的,造化弄人。
还剩最后一个。
婆母身边的丫头急忙慌跑过来:“二奶奶,老太太听了二爷去了的消息,一口气没上来,昏过去了,还请二奶奶的片子,去请林太医!”
我站起身:“我去看看。”却也没说请太医的事。
这个丫头是婆母的心腹,平日里对她多有倚重,如今看我不打算请太医,那丫头急得眼泪汪汪又不敢开口。
“老太太醒了?”屋里再也没旁人了,只剩我和老太太。自从她患病,这屋子里就常备着药,吃下去之后很快就醒了。
“嗬嗬……你!贱妇!”她嘴歪眼斜得更严重了,短短几个字若不是我离得近,都听不清。
“上一次在这里,你说要把我浸猪笼,想让我被淹死,没想到啊,被淹死的是你的儿子,我却还活得好好的。”
她一听,眼睛都喷出怒火来。
“你不会还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吧。你杀了青珮,想隐瞒什么?
如今府里我一人独大,大爷没有功名,两个妹妹还未出阁,名声却一塌糊涂。我这个人,冤有头债有主,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说完我就离开了,老太太的丫头赶紧进去服侍。
从徐时元死后,老太太越发左性,无论丫头怎么哄,便是大儿子和两个女儿来劝,也决计不服药。她本就病得重,靠汤药吊着,停药以后,不过一个月,人就没了,擦洗的丫头说,人都瘦成一把骨头了。
嫂子、徐时元、婆母,都死了。
我长长地舒了口气。
拿着徐时元给我留的和离书,我带着嫁妆回了娘家。
母亲把我抱在怀里,心疼地抚摸我的头:“当初你非要自己报仇,这些日子娘一个整觉都没睡过,生怕你在徐家吃亏。”
我回手抱住娘的腰:“没事了,都结束了,再也不让娘操心了。”
当初爹娘和陈知都执意为我报仇,我只告诉他,让我自己来,否则,我咽不下这口气。
元宵灯会。
一夜鱼龙舞,满目星河灿烂。
陈知走在我旁边,手里拿着糖人和花灯,时不时用温柔的眼神望着我。
我们遇见得不够早,所幸,还不算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