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0
我笑着摇头,爸爸是不会去的。
在这样重大的时刻,连我也觉得他应该挂断电话,若无其事地继续让画展顺利进行。
我恍惚看到爸爸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他手中的手机直直掉了下去。
他脸上的表情不断变化着,震惊、不可置信、到一片颓然,重归于平静。
下一瞬,在他人错愕的目光中,爸爸跌跌撞撞跑出去。
一路上,他不停的催促红灯的时间快一点。
我第一次在爸爸脸上看到他为我着急的模样。
和我梦里的一样。
那个电闪雷鸣的夜晚,我发起了高烧,梦里爸爸也是这样一脸焦急地抱着我去医院。
那一夜我希望自己病得久一点,让这梦再长一点。
爸爸连闯了好几个红绿灯后,终于来到警局门口。
他匆匆下车,随手抓了个警察问:
“我儿子在哪?”
对方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爸爸逐渐控制不住情绪,用力地嘶喊:
“我儿子季丘他在哪?你告诉我他在哪?”
听到动静的女警迅速赶来,厉声制止了爸爸:
“先生,这里是警局,请冷静一点,我带你去认领尸体。”
看到床上那具面目全非的男尸时,我的眼前突然洇开大片鲜红,汹涌的红色浪潮将我吞没,仿佛又回到了死亡那天。
密密麻麻的痛意从四肢百骸涌出来,一点一点蚕食着我。
女警说我在医院的停尸房待了许久,联系不上家属无人认领。
直到上周才被人送来警局。
只是由于时间跨度较长,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弥漫着一股腥臭味。
爸爸下意识地皱眉,看着那团烂肉,他的眼神嫌弃中夹杂疑惑:
“你们真的确定这是我儿子吗?会不会是你们弄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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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警的声音有些冷厉:
“虽然死者身上不存在任何证明身份的物件,但经过我们多日走访,确定死者就是你的儿子季丘……”
“不可能!他连脸都看不出来,你们就说他是我儿子!简直是胡说——”
爸爸的话生生顿住了。
他的手已经掀开了盖在我身上的白布,眼神落在我左侧腰间那个露骨的窟窿上。
他的瞳孔骤然紧缩,胸口剧烈起伏着,宛如遭受了什么重大打击,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
女警的声音还在继续:
“死者的死亡原因是失血过多,我们调查发现,死者生前在S市中心医院捐献了一颗肾脏,据医院的工作人员说,死者手术前就已经全身多处出血,但他拒绝救治……”
听到“肾脏”两个字眼时,爸爸眼睛里的光尽数落下,颓然地闭上眼。
女警的声音也有些哽咽:
“最后,经法医鉴定,你儿子今年十八岁,身高175,右耳失聪。是这样吗?”
爸爸猛然睁眼,眼中亮起希望:
“不是的,我儿子没有失聪,这不是我儿子。”
我笑得有些悲凉。
爸爸,你忘了,是你那天把我按在石膏人体上,打到失聪的啊。
那天之后,我发现自己的右耳听不见了。
可我不敢告诉爸爸。
一向冷静的女警忍不住瞪了爸爸一眼:
“你儿子失聪多时了,经我们判定,是人为创伤造成的,你身为家长,竟然一直没发现吗?”
爸爸仍旧不肯相信,一遍遍地喊着“不可能”。
我有些不理解,爸爸明明每天都在盼我去死。
而我真的死了,他又不愿意相信。
12
最终,在女警的安排下,爸爸和我做了亲子鉴定。
等待结果的过程中,陆阿姨给他打来好几个电话,都被爸爸挂断了。
他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紧紧地攥着手机,一遍一遍地拨打我的号码。
机械的女音每响起一次,爸爸的眼神就多一分绝望。
他知道的,我是绝不可能不接他电话的。
过去只有我小心翼翼地给他打电话,可他一次也没接过。
后来我改成了发信息。
“爸爸,今天考试拿了第一名,老师说下周家长会,我想你能来,不过爸爸工作总是很忙,没事你忙,不要紧的。”
“爸爸,今天晚上隔壁家进了小偷,我起来上厕所的时候,看到他从我们家阳台跳过去,我有点害怕。”
“爸爸,我假期找了份兼职,今年爸爸生日的时候我可以去吗?要是爸爸不方便,我就把礼物寄给你。”
……
爸爸点开这些信息,一条一条地读着那些被忽略的过去。
他脸上露出温柔的表情,仿佛透过这些信息,看向了那个屏幕后小心斟酌措辞的小男孩。
13
拿到鉴定报告时,爸爸颤抖着手,犹豫了许久才翻开。
看到那白纸黑字的“确认亲子关系”时,他像被抽干了力气,再也撑不住身子,猝然倒下。
陆阿姨很快就带着季茸茸来了医院。
医生说,爸爸是情绪过激,气血攻心才晕倒的。
季茸茸站在爸爸的病床边,攥着爸爸的手,歪着脑袋不知道想些什么。
陆阿姨喊她去沙发上坐着等。
季茸茸摇头拒绝了,她看了一眼爸爸的脸,冲着陆阿姨道:
“妈妈,你说,爸爸为什么会晕倒呀,还有今天在画展,爸爸从来都不会在画展中途离开,真是太奇怪了。”
陆阿姨沉默不语。
季茸茸歪了歪脑袋,继续道:
“不会是因为那个季丘吧妈妈?不会是他闯了什么祸,要爸爸去收拾烂摊子,才把爸爸气到的吧?”
“我就说他很讨厌嘛,好不容易把他赶出我们家,还要来纠缠我爸爸,真讨厌!”
“闭嘴!”
陆阿姨皱眉,呵斥道。
其实在这个家里,没有人喜欢我,我知道的。
陆阿姨出于对爸爸的爱屋及乌,能够容忍我,可她也会默认季茸茸欺负我。
对于陆阿姨来说,看到我,就会想起被心机女算计的自己的爱人吧。
我能够理解的。
其实他们都没错,错误的是我的降生。
或许是季茸茸的声音吵醒了爸爸,爸爸睁开了眼。
记得叫了声“爸爸”,张开双臂扑了上去。
爸爸却没有朝她伸出手。
他蹙起眉,看向季茸茸的眼神透出几分凌厉。
“茸茸,好不容易把他赶出去,是什么意思?”
季茸茸有些心虚,眼神飞快闪躲了一下,上来抱着爸爸的手臂撒娇。
以往她用这招时,爸爸总能被她敷衍过去,再转过头来骂我。
“爸爸,你不是知道嘛,当初是他偷偷在我的冰淇淋里加花生碎,害我过敏的,哼,就是这样爸爸才把他赶出去住的呀!”
爸爸淡漠地推开了她的手,一脸严肃地盯着她的眼睛:
“茸茸,你和爸爸说实话,真的是他干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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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茸茸的脸上闪过惊慌。
她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一向信任她的爸爸突然对她产生了怀疑。
她想来想去,觉得只能是我蛊惑了爸爸。
季茸茸拳头攥的紧紧的,咬着唇不肯说话,眼睛里开始渗出晶莹。
极少数撒娇都不管用的情况下,她就会用这招,来平息爸爸的怒火。
可这次,爸爸丝毫没有动摇的样子。
我看着在一旁拼命挤眼泪的季茸茸,那么明显的表演痕迹,他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可是之前他没有一次想要弄清楚,由着季茸茸往我头上扣大大小小的罪名。
这次他似乎终于要主持一次公道了,可我却感觉不到开心。
有些东西,等了太久,拿到手上的时候早已没了最初的期待。
陆阿姨走上前,拦在两人中间,摸了摸季茸茸的头,示意她先去一边玩。
随后,她坐在爸爸的床边,伸手替爸爸理了理衣服。
“茸茸还小,你这么严肃,当心吓到孩子。”
爸爸却不依不饶,死死盯着陆阿姨:
“当时你也在家,何况还有保姆,怎么也轮不到让丘丘给她做冰淇淋吧?”
陆阿姨叹了口气:
“当时我在处理工作,听到茸茸的哭声出来时,她就已经过敏了,我着急把茸茸送医院,其他的事情倒是没来得及注意。”
“何况,当时茸茸哭着说,是丘丘在冰淇淋里面放了花生,关心则乱嘛,我想茸茸那么小,她总不会说谎。”
“你要是觉得那件事冤枉了丘丘,不如我们把他叫来,让他和茸茸当场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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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他叫来?”
爸爸冷笑一声,嘴角挂着讥讽:
“你知不知道,丘丘他死了!”
闻言,陆阿姨的笑僵在了嘴角,她抬起手捂住了嘴巴,微微皱眉。
片刻后又将手放下,叹息了一声:
“怎么会这样呢?这孩子,唉!”
我从她的动作神态中感受到了她的尴尬。
我的死亡,既不能让她痛快大笑,也不至于让她难过落泪,只能令她尴尬的掩唇。
在一旁的季茸茸闻声也抬起了头。
我从她亮晶晶的眼神中看出了她的喜悦。
爸爸扫了一眼面前的母女二人,随后,拔下手上的留置针,起身下床。
陆阿姨伸手拦他,却被爸爸毫不留情地拍开。
他站在医院门口拦了辆出租车,直奔家里。
一进家门,他就把家里的几个保姆都叫了过来。
挨个盘问之前的事情。
我飘在他身后,静静地想,就算查清楚了又能怎么样?
和我说对不起吗?
迟来的正义,只是为了宽慰活着的人。
对于死者,一文不值。
在爸爸的审问下,有个保姆怯怯地上前:
“那份花生是小姐自己加的,那天她问我要花生,我还奇怪,小姐明明花生过敏,怎么会突然要花生呢?之后她果然过敏了,我当时吓坏了,以为夫人要开除我了,结果竟然没事。”
“对不起先生,这件事我应该早些告诉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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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没说话,摆了摆手让他们去忙。
他窝在沙发上,把脸埋在阴翳里。
良久,他起身,缓缓走进我的房间。
当初他不愿意在这个家留下一丝一毫我的痕迹,如今却傻了眼。
关于我居住过的痕迹消失的干干净净。
房间里只剩空气中的尘埃味道。
爸爸打开门,愣了许久。
他让保姆把我的房间打扫干净,把拆掉的床板重新组装回去。
随后,他躺在了我的床上。
我曾经在无数个被恐惧笼罩的夜晚,向上天祈求,祈求爸爸能来陪我睡觉。
哪怕只有一次,我也可以靠着这点回忆,温暖自己好久好久。
可是一次都没有。
季茸茸在门外敲门。
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失去爸爸偏爱的恐惧。
她哭得很大声,眼泪连着鼻涕一起流进嘴里。
“爸爸,你今天不给我讲故事了吗?呜呜呜爸爸你不要睡在这里,你快出来呀爸爸……”
第一次,爸爸对她的哭喊无动于衷。
他在床上翻了个身,眼睛望向黑洞洞的窗口,喃喃道:
“原来晚上的窗口这么黑,当时怎么没给你装副窗帘呢,你是不是每天晚上都很害怕啊。”
“医生说你失血过多,是因为我说你的血液肮脏才会那么做的吗?一定很疼吧。”
我跟着他的目光望向黑漆漆的外面,竟然意外地看到了几颗星星。
我在他身边轻轻回应。
爸爸,我早就不害怕了,你总是骂我矫情,在我自杀的那个晚上,濒死的绝望和恐惧都没有打败我。
至于那些伤口,也不算太疼,在这个家里,我早就习惯了失去痛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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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的时候,爸爸从床上起身,他一眼就看到了墙上的涂鸦。
他冷着脸叫来了季茸茸。
季茸茸绞着手指,偷瞄一眼爸爸的脸色,迅速低下了头。
“季茸茸——”
爸爸很少连名带姓的叫她,语气更是不曾有过的严厉:
“你为什么咒你哥哥去死?”
季茸茸头埋得更低,声音里带着点委屈:
“我讨厌他,过去他总让爸爸不开心,爸爸也讨厌他,不是吗?”
爸爸哽住了。
季茸茸说得是事实。
之前爸爸一直挂在口头上的,也是“去死”“怎么还不去死”。
如今责怪季茸茸,有什么意义呢?
季茸茸对我的态度,正是根据爸爸的脸色衍生出来的。
见爸爸不说话,季茸茸继续道:
“妈妈说得对,爸爸你是不是后悔了?如果他还活着,你会不会对他比对我更好?”
“他是你哥哥。”
爸爸纠正道:
“你哥哥已经死了,他不会再跟你抢了。”
爸爸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季茸茸闭上了嘴,呆呆地站在原地。
我想,她一定不明白,为什么我活着的时候,爸爸从不正眼看我,而如今死了,爸爸却露出一副偏袒我的模样。
其实我也不明白。
亡羊补牢,为时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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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阿姨提议为我选一处公墓下葬了就好,毕竟知道我身世的人不多,加上爸爸从不带我出门,鲜少有人会把我和画家季峦山联系在一起。
可被爸爸拒绝了。
他要为我举办一场葬礼,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他的儿子。
爸爸给我选了一处很美的墓地。
他订了S市最奢华的场地,邀请了很多人。
他站在台上,向众人昭示我是他的儿子。
他告诉大家,我为他捐了一颗肾,拯救了他的生命。
台下众人一片唏嘘,爸爸哽咽的拿出那副《归宁》。
一场大火中,那副画跟着我一起消失。
我看着这一切,内心毫无波澜。
曾经我那么热切地期盼着爸爸可以陪我过一个生日。
后来我知道了我的生日对爸爸来说,意味着无法抹除的耻辱。
我再也不期盼了。
我戴上了爸爸准备的手铐,乖乖地待在地下室。
衍生出对自己无尽的厌恶和自责。
直到十四岁那年,我被赶出去住,这段惩罚才告一段落。
爸爸在葬礼上再次宣布自己退圈的消息。
人群散去后,他看着我的墓碑呢喃:
“丘丘,对不起,是爸爸错了,爸爸早就该承认你的,都怪爸爸……”
回应他的,只有穿林而过的风声。
19
那天葬礼之后,爸爸开始四处找寻我的痕迹。
他猛然想起了我短信里提到的兼职,电光火石间,他想起了那份赠送的果汁茶,那个姓季的男店员。
爸爸再次来到了这家店。
门口依旧站着两个穿玩偶服的角色。
其中一个向他招手,爸爸盯着这身玩偶服,看了好久。
店员看到他猩红的眼睛,过来询问他。
爸爸抬头,问他们认不认识我。
“季丘啊,之前就在我们这兼职啊,不过他好久没来了。”
那个男生摘了头套,打量了爸爸一眼:
“你是他什么人呀?”
“我是他爸爸。”
“哦~”
男生点点头:
“叔叔你看起来很有钱的样子,为什么他要打那么多份兼职啊?”
爸爸抿了抿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明明他是有名的画家,办过大大小小三十余场画展,我是画家的儿子,可我比同龄人拮据得多。
爸爸想要从他口中知道我的情况,索性带着爸爸进去坐下,给他点了一份吃的。
男孩狼吞虎咽的吃完东西,开口:
“叔叔,丘丘他真的特别努力,就我们穿的这玩偶服,一个小时才给十块,一般天气特别热的时候,我都不会来兼职,可他假期每天都来,十几个小时,人都被汗泡发了。”
“我问他这么拼干嘛,他说他要攒钱买一条很贵的手表,送给你当生日礼物。”
说到这,男孩顿了下,偷瞄了一眼爸爸。
“叔叔,手表你收到了吗?”
爸爸垂眸,陷入了沉思。
男孩“咦”了一声:
“前段时间他急匆匆辞职了,连那周的工资都没过来拿,我还以为他早就凑够钱了。”
20
从商场出来,爸爸开车去了清竹苑。
物业给他开门时,有些不好意思:
“前一阵子咱们小区失火了,这火势太大了,咱们这幸好人没在,不过房间里的东西多半是没了。这个咱们小区可以负责任,但是您这一直也没人来,我们也联系不上啊。”
门打开时,里面火烧过后的灰烬味道扑面而来。
爸爸呛咳了几声,掩住鼻子往里面走。
这是他第一次来我的住处。
他径直穿过客厅,走进卧室,看到那个空荡荡的阳台时,回头冲着物业道:
“你们这阳台为什么不加装防盗窗?这样不是很危险吗?”
他站在阳台上,仿佛透过虚空看到了那晚小偷潜入,瑟瑟发抖的我。
物业一脸委屈:
“先生,我们这的防盗窗是不统一装的,考虑到有些注重美观的住户,这都是统计了各家各户自愿装的。”
爸爸歇了声。
他坐在我的床边,任由灰尘沾上他昂贵的西装。
属于我的东西很少。
床头摆着一张合照,是之前从家里带出来的那张。
可惜,我的卧室是被火舌侵害最严重的区域。
那副相框被烧的只剩下一个角了。
爸爸轻轻拉开床头的抽屉。
里面是我之前给他买的那块手表。
爸爸颤抖着手去拿那块表。
手表盒子是易燃物,早已在烈焰中化为灰烬。
只有手表,幽幽地泛着光芒。
爸爸如溺水般大口大口喘着气,浑身颤栗不止。
那块表被他捏在手里。
这是我唯一留下的痕迹了。
买下它时,我预想过许多种爸爸收到它的反应,却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形下。
他不仅没有丢掉,看起来还很是珍惜。
可是对我来说,它已经失去了当初期盼的意义。
爸爸紧紧攥着它捂在心口,眼睛通红的流下泪来,物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情况,以为是有什么值钱物件烧毁了,一溜烟儿跑去找经理了。
我坐在他身边,想要告诉他,不必为我难过。
其实,也没什么好难过的。
对我来说,或许这是唯一的解脱方式。
21
直到很晚,爸爸才回了家。
陆阿姨和季茸茸坐在餐桌前等他。
看到爸爸走进来,母女二人都站了起来。
陆阿姨看着爸爸一脸关切:
“你今天又去看丘丘了吗?一早就出门了,电话也打不通,我和茸茸生怕你出什么事儿。”
“你下次再去看丘丘,我可以陪你一起啊。”
季茸茸看了一眼陆阿姨的眼神,接过了话茬:
“爸爸都好久没有陪我一起去玩了,要不,明天我们一家一起去游乐园玩吧,好不好呀?”
爸爸苦笑一声:
“游乐园?”
“是啊,丘丘从没去过游乐园,不,不只是游乐园,我从没带他去过任何地方。”
这顿饭自然不欢而散。
爸爸回了房间,将那块手表小心地收起来。
陆阿姨跟在他身后,低声道:
“峦山,我知道丘丘不在了你伤心,可是我们总是要向前看的……”
爸爸打断了她:
“陆婉秋,我问你,你心里始终介意他的存在,是不是?”
过去许多事,当时他不愿深思,如今细想起来,早已初见端倪。
陆阿姨一贯平和的脸上有了裂痕,她想要否认,可即使说服得了爸爸,也说服不了自己。
“陆婉秋,我们离婚吧。”
22
爸爸和陆阿姨从民政局出来的时候,季茸茸“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她跑上前抱着爸爸的大腿,仰起一张泪痕交错的脸:
“爸爸,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爸爸摸了摸她的头,随后扯开她的手,把她推向陆阿姨。
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我看到陆阿姨眼里弥漫的悲伤。
她抬手擦了下眼角,牵起季茸茸,缓缓走下台阶。
我一直都知道,她是真的爱爸爸。
其实我很想告诉爸爸,不必为我做这些,已经太晚了。
而我早已不再需要他为我做什么。
我在不知不觉中找到了内心的宁静。
我终于发现,原来困住我的,是我自己的执念。
比起看到他的悲伤,他的懊悔,我更愿意看到他像过去一样,回归原本的生活,去珍惜现在拥有的。
可是我什么也说不出。
爸爸把他这些年开办画展的钱都捐了出去。
他重新买了一个小房子。
搬进去的第一晚,爸爸在浴池里放满了水,他想要自杀。
可是当手指抚过左侧的肾区时,他将脸浮出了水面。
而后,又是一场无声的哭泣。
医生说,爸爸的抑郁症越来越严重了。
而且伴有精神分裂的迹象。
他有时会对着墙壁自言自语喊“爸爸”,下一秒再立刻切回父亲这个身份。
这些天,我感觉自己越来越轻盈了。
我大抵,是要离开了。
再见了,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