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61年十九岁加入军队，到现在整整当了二十年兵，已是不惑之年。忽然要脱下绿军装，要离开熟悉的军营，要离开准备奉献一生的军队，我爹的心情是很复杂的，也是毫无思想准备的。
不过，世事如棋局局新，人不能总是沉湎于追忆美好的过去，活在当下，面向未来。既然离开军队去地方已经是势在必行，那就积极行动起来吧，人生之路还很长，路在脚下。
我爹在军区转业办工作过一段时间，深知对于转业军人而言，最重要的抉择只有两个，一是择地，二是择业。既然首长已经开了绿灯，接下来就要做好自己的选择。
首先是择地。
我爹没有急于做决定，而是首先广泛征求亲朋故旧的意见，集思广益，独断专行是他多年带兵总结出来的管理经验。
师首长的意见是去沈阳，老领导老战友多半在沈阳，有相当一部分人已经在地方上成为高官，沈阳又是全国重工业中心，去沈阳机会多，战友们相互之间也有个照应。
现役战友的意见也多数主张去沈阳，除了上述理由，也包括沈阳是领导机关所在，走动方便，便于聚首。
已先期转业的老战友们意见则很不一致。
如此时已经成为北京政府公务员的甄干事，是我爹担任营副教导员时的宣传干事，他操着一口东北口音的北京话，千叮咛万嘱咐。
“王大哥，这事你必须听我的。哪最难进就去哪。全国哪最难进你不知道啊？？我的北京户口就是你给我办的，为办我这事急你成啥样？求了多少人啊？”
“大哥，这事你可别犯浑啊。哪也不如首都，我们现在过得可好了，我和你弟妹都想死大哥大嫂啦。赶紧来北京，弄个北京户口比啥都强。”
甄干事是北京人，从吉林转业能回京很不容易。为表达深厚的兄弟情谊，他买了两套名贵的景德镇瓷器酒具，一套方杯，一套圆杯，他特意把两套混起来，所以两家各有半套方杯圆杯，睹物思人，念兹在兹，也真是性情中人。
只要爹娘来京，他总会张罗战友聚会，给我爹接风。我爹酷爱北京烤鸭，甄公子居然成为全聚德的大厨，岂非天意？甄叔感慨说，大哥你当年要是听我的，早早进京落户，二环附近分个房子，大鹏后来也就不用当北漂了，诚斯言也。
河南战友李一珍也是心急火燎，他是我爹当排长时的兵，后来以连职转业回河南开封做公安，“噫，弄啥嘞，北京不中，开封中！去球首都，开封还七朝古都嘞！我这有院子有地，咱哥俩在部队就种地，到开封一起种地多得劲。”
当然最大的声音来自哈尔滨，我娘为代表的亲戚，我爹的小学同学们和已转业哈尔滨的战友们都众口一词，“当然要回老家。还有比哈尔滨更好的地方吗？”
八十年代的哈尔滨延续着历史惯性，这时仍然是共和国的骄傲，天鹅项下的明珠，东方莫斯科，几年后郑绪岚一首《太阳岛上》还将风靡大江南北，代表了全国人民对哈尔滨的向往。谁能料到，这已经是历史的余晖了呢？
中国人本质上都是安土重迁，已经从关里家闯过一次关东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哈尔滨，如果再从哈尔滨折腾一次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这的确是很难做出的决定。何况哈尔滨此时还欣欣向荣、生机勃勃的呢。
“哈尔滨。”我爹做出了决定，“根在这呢。父母在不远游，我老娘七十了，我该回去养老送终。再说了，我家在哈尔滨有房（唉，北头道街），亲戚也都在，容易生活。”
军区转业办并无二话，按照我爹的意愿，雷厉风行地把我们一家的关系都先后转回哈尔滨。我娘原来所在的工厂居然还在，原岗位转回原厂，只是损失了这几年的工龄，也就失去了可能的晋升机会。
“老王，你去哈尔滨一趟吧。摸摸情况，想去哪个单位回头告诉我们，首长说了，一定会给你办好。”转业办的战友很关切叮嘱我爹，“别不当回事，男怕入错行。对哪个单位有兴趣的话，别轻易下结论，一定要去实地调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