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公司艰难起步,松汽餐厅从无到有,在王经理的商人生涯如火如荼展开之际,我们哥俩先后从农科院子弟小学毕业,进入了同一个初中读书。
初中阶段突然取消了重点初中的机制,改为就近入学。哈尔滨第五十四中学是离我们家最近的中学,在学府路的东侧,位于哈尔滨医科大学的后方,走路半小时的样子,从此,我们就开始了带饭的初中生活。
在初中,我遇到了第一个给我很大影响的专业教师,她是语文老师,也姓王,是她发现了我的文学天赋,并培养了我对中国古典文学的爱好。
她是一个中年妇女,身形清瘦,是个南方人,非常有个性,在一堆咋咋呼呼随声附和的东北老娘们中很是卓然不群。
第一堂课,上课铃响,王老师大步流星地准时走进课堂,“立礼坐”之后,王老师既不点名,也不自我介绍,旋风般地在黑板上大书“沁园春”三个龙飞凤舞般的大字。
“同学们,中国古典诗词是最美的,能读更能唱。沁园春不是题目,这篇的题目是“雪”,沁园春是词牌,也就是曲调。有同学会唱吗?”
看大家默然无语,王老师自己拍桌而和,吟唱了一段,跟演戏一样,气势如虹,一下就把我们这些来自子弟小学的学生镇住了。我早已习惯老师照本宣科的教学方式,这天真是大开眼界,一下就迷上了宋词。
她讲课海阔天空,从不拘泥于课本,很喜欢带着我们去了解写作背景,去分析作者心态,特别喜欢强调“一分为二”,对课本中的“中心思想”等标准答案并不信服,经常告诉我们,“考试就按照标准答案,但是要学会用自己的眼睛去欣赏。”
有一次讲海瑞罢官,讲到作者吴晗,讲着讲着,在课堂上忽然哽咽,悲从中来,放声大哭,连道“可惜了,可惜了,才子啊”,满堂愕然。
她带着孩子住在学校宿舍,布置作业后,就在课堂外带孩子玩,完成作业就出去找她汇报。王老师上课时间在外面带孩子也是学校一景,不过学校不干涉。这跟子弟小学的老师在课堂打毛衣,让学生自学,但是准点上下课又很不同。
那天的题目是背诵《黔无驴》,我那会记忆力有点惊人,老师前脚出去,我念了两遍就跟了出来,王老师很惊讶,听我背了一遍,说你别进去了,外面玩吧,我头一次领略到忽得浮生半日闲的乐趣。
晒着太阳,看着孩子,王老师忽然问到我家的情况。这会松汽餐厅已经小有名气,王经理又有了权势,常有人找他帮忙,我很自豪地说到我爹的情况,王老师并不答话。说到我娘时,王老师忽然问“你妈是姓方?名讳方怀春吗?”
这还是头一回有人这么郑重地问我娘的情况。山东重男轻女,东北风俗相近,我娘通常是以“大嫂”“老王家的”“王部长爱人”这样附属的身份存在,因此我印象非常深刻。
问了我娘的姓名、年龄和大概工作履历后,王老师重重地叹口气,半晌才说,“你娘是个大好人啊!好人有好报!。”
我很尊重的老师突然刻意说起我娘,并且给予很高评价,真是惊诧莫名。回家立刻去问我娘。
她问了我老师的情况,核对了若干细节后,方才回想起来,还真有交集。知识越多越反动那会,王老师和她爱人被下放到工厂,知识分子干体力活没有优势,工分少,日子艰辛。
我娘那会根正苗红,恰好在这个工厂负责打饭,看着王老师两口子儒雅清苦,怎么看都不像坏人,动了恻隐之心,每次都趁机多打半勺饭,多打半勺菜,也全没当回事。
没想到,若干年后,王老师竟然成为我的老师,果然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王老师在五十四中是出名地“偏向我”,我是学习委员、语文课代表、校征文大赛一等奖获得者,她几乎在各个场景都在表扬我。
有老师提醒她,她毫不遮掩地说“我就偏向王鹏,怎么啦?!”也许王老师“偏向”我固然是因为我聪慧,但是内心深处可能更是有着一份悠远的感恩情分在吧。
我娘文化水平不高,政治面貌一直是群众,社会身份也一直是底层工人,作为方家长女,为方家鞍前马后,用我爹的话说,“为方家鞠躬尽瘁”,但是性格张扬不积口德,往往做了好事还落个埋怨。
我娘嗓门大,有时说话难听,但宅心仁厚,还是我爹说的形象,“刀子嘴豆腐心”。我爹常说我娘很不容易,一个人在家拉扯两个孩子很是辛苦,因此我们要孝顺。
我爹还教给我们一首诗《慈母吟》,在朗诵到谁得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时,常常很动感情,我想应该是想起了我奶奶的养育之恩,总感觉有所亏欠,因此提醒我们兄弟不要再留“子欲养,而亲不在”的遗憾吧。
果然如王老师所言,我娘好人好报,近八十了还身体硬朗。老太太以前对自己的要求是“乐乐呵呵,干干净净”,今年进一步简化为“乐乐呵呵”。洗尽铅华始见金,褪去浮华归本真,不可谓无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