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第一天,高二十二班在早自习铃声前坐到教室里的学生,议论的中心话题便是换不换班主任,顶烦那个物理李老头再当他们班主任了。上学期他们惹事的惹事,打架的打架,公然谈恋爱的谈恋爱,李老头在台上说,他们在下边闹,动不动笑声一片盖住讲课声,让谁发言,谁就像演小品似的顾左右而言他,渐渐形成习惯,其他科任老师的课也没法讲下去,而且,以杜翼为首的一伙总是旷晚自习,谁也管不了,这个班乱成一锅粥。
究其原因,老师的说法是,这个班聚集了全年级所有胡闹的学生;学生的说法是,教他们的几个老师歧视他们,不讲道理、不分青红皂白打击学生自尊。比如,有打架现象,必是锁定以杜翼为首的几个人为责任人,无公平可言,肆意处罚;有谈恋爱的,先冷言冷语讥讽杜翼,说他到处招惹女生给人下蛊,然后训斥当事人效仿杜翼的不要脸行为;有上课打闹的,便命杜翼站起来,解释为何大家都围绕他兴起事端。
杜翼真真不胜其烦,他整天面瘫着不发一言都不行,怎么着都是老师们的众矢之的,于是干脆行使班级之首的手段,想些花招,让同学整蛊李老头和别的老师。
比如,上着课,给老师发一短信(那几年学生手上有手机的是少数):赶快离婚,我已经上了你老婆(老公)的床,现在她(他)正睡在我身边。
一般上课时候,老师是不带手机的,或调到震动、静音,但下了课一定会看的,看过之后,肯定打回来。如果是男老师,杜翼就让一嗓音低沉的男生在远处接电话,是女老师就让女生娇滴滴地接,最大限度地激怒老师,还让老师摸不着对方的头脑。老师气得七窍冒烟挂断电话后自然打给伴侣,这时肯定有一个同学潜伏在老师附近偷听通话。老师们的伴侣在电话里一定会做丈二和尚状,往往更加给老师的怒火添了一把柴,老师的一般反应都是放下电话往校外跑,还有课的,清醒一些的能想着找别的老师换课时,烧糊涂的干脆不管是不是耽误学生们上课了,都不交代一句。
然后十二班教室内哄堂大笑,笑个不止,只有杜翼依然面瘫一样,毫无表情不发一词。这般大智大勇之人,不可能不成为男生崇拜、女生爱慕之人,坐稳班级之首。其实杜翼只是十二班的体育委员,班首应该是班长,而班长是黄腾,可黄腾还是万事听杜翼的。
照老师们的说法,这个班聚集了全年级所有胡闹捣蛋分子,其实也不为过。J城高中是三线城市J城唯一一所省重点高中,J城高中在近几年沦落为L省所有省重点高中的垫底地位,连续几年,一个北大清华的都没出现。原因说不好,但不管怎样,在这个中等城市,上高中还是这所唯一重点为最佳选择,每年招收十二个班,平均每班六十人,而够上学校录取分数线的是四百名公费生,有二百五十个名额是低于分数线十几分以内的,需要缴纳一定数额择校费的择校生,再有几十个名额便相当机动了,中考分数可以没有下限,只要有信心上这个学校跟上进度,能够缴纳大笔建校费而且有拚爹实力的,便可成为这所高中的自费生。杜翼他们这届是2002年上高中,那一年低分通过各种门路进入学校大门的自费生缴纳了五到十万不等的建校费。
而这几十名学生的中考成绩只能勉强够上普通高中,进入J城高中之后,自然都属于后面打狼那一批,再加上被好学生看不起,自卑再自卑,当然会越发调皮捣蛋,对学习失去兴趣失去信心。
但杜翼不是这类的,虽然杜翼家又有门路又有钱,杜翼和黄腾是考进前四百名的公费生。
高一的时候,杜翼黄腾就分在十二班,在这个班还有校花级别的人物张若仙,还有爹是建委副主任妈是做生意的程皓枫。张若仙是择校生,程皓枫则是自费生。
这个班有杜翼和张若仙这两号人物,还能消停?女生上课下课心心念念接近杜翼,男生则时刻围着张若仙转,加上有程皓枫之类以好斗争勇为乐趣的捣蛋生,十二班越来越乱。
高一下学期分文理班,一、二班定为文科班,三、四班定为理科重点班,几次考试成绩平均下来在年级前一百名的分到三、四班,剩下的为理科普通班,说是随机将学生分到普通各班,学校领导们悄悄地把多数自费生都集中到十二班,因为这些是难以追上学习进度又极难管束的学生,基本属于半放弃一伙的。
杜翼和黄腾甚至张若仙都是没什么学习热情的类型,也就是思想和精力都用到别的上。用到哪里了?杜翼不用再说了,黄腾爱看杂书(当然,杜翼也爱看杂书,只不过极少在人前看),什么书都看,五花八门,对班长职务很热心,尽管什么事都听取杜翼的意见,但他事必躬亲的时候多,而且也爱玩,热爱体育运动(当然他的运动细胞没有杜翼的多);张若仙是典型的美女,多愁善感又公主病严重,摆所有校花能摆的派头,享校花所有的优待,尽校花所能之事,整天拿镜子左照右照,一上课就愁眉苦脸,一提笔写作业就浑身酸乏。
杜翼和黄腾没有考进重点班,还有二十个没考进重点班的原班同学继续留在十二班,而剩下名额是后调进来的,大多数为自费生,其中包括爹为师级首长的张鹏。张鹏特高兴跟杜翼一班,他原本也是特热衷打架的那种,跟杜翼不打不相识,结成至交,带领那批自费生心甘情愿地围绕在杜翼周围。
对十二班的人员组成,老师们全都心知肚明,自然在教学与教育中下意识松懈与轻视,学生们不是傻子,更是变本加厉地涣散,因此在高一学年末,十二班让老师们望而却步。李老头坚决不当十二班的班主任,跟校领导提出,如果非逼他继续,他就辞职到外校赚高薪去。校领导找其他老师,谁的工作也做不通,都要愁死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学校聘来了苏夏。苏夏是东北师大本科应届毕业生,也曾是J城高中的毕业生。本来J城高中历年的教师构成极少有应届本科生加入,好歹在J城这所学校是No.1,高中老师都削尖了脑袋进到这里,所以一直不缺经验丰富、教学一流的成熟教师,应届毕业生根本轮不上。但苏夏不同,她在高中时期便为老师们所喜,虽然学习不是极优等,但综合素质特别优秀,能力与个性相当突出,在东北师大几年的成绩很可观,实习成绩也出彩,又一心一意要回母校任教,大学的老师给J高领导亲自打电话推荐,J高便让她在一个班试讲了一堂课,生动、有趣、逻辑性强、口齿清脆,深得老师和学生的赞赏,便被招聘进来成为高二年级的一名语文老师。
有人提议,让苏夏试试十二班的班主任职务,校领导想来想去也真没别的老师肯担此重任,就找到苏夏问她意见,她双目放光,脆生生答“好”。校领导内心涌动强烈的罪恶感,小心地提醒:“这个班不太好带,你没信心就不勉强。”苏夏笑容如花答“没事”。
老师们看向苏夏,那些目光里饱含了怜悯和庆幸,却谁也不愿跟她谈论这个班,苏夏最后没办法找到李老头,虽然知道找李老头说这事有揭他伤疤的可能,毕竟自己让人家“下岗”了(她还真自我感觉良好,殊不知李老头豁出真下岗也要下这个岗位),可实在没别的办法了。李老头语重心长地说:“你是我教过的学生,我不能看着你往火坑里跳。告诉你吧,去找领导辞掉这个班。”
听了李老头痛心疾首的控诉,苏夏才明白自己根本不是幸运而是不幸,不由得心紧,一时真不知道怎么去带这样一批学生。可是别的老师不是躲就是藏,谁都不带这个班,这批学生怎么办?咬咬牙,上吧,带不好的话,顶多维持原状,还能让这些孩子没人管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