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这陡峭的山顶,可以俯瞰整个万佛寺。一条玉带般的清河将寺院环抱在其中,泛着粼粼波光。身后,大海汇集成为无限,远远退去,又急急卷回,如此往复不已。
沐浴在有些西斜的阳光中,风鼓起佛果宽大的僧衣,涂上一层淡淡的金黄。他整个人如同一尊欲飞冲天的巨鹰,从容镇定地审视着脚下,那一整片恢弘的佛塔佛殿。那,是他的帝国,他是数万人的精神之师。
唇角,传来酥麻木胀,这一丝仅存的感觉才勉强让我将眼前的佛果和刚才的佛果合并成一人。眯起眼睛,我出神地凝视着他清瘦卓然的侧影,不由得一阵恍惚。夕阳勾勒出他鲜明的轮廓,他傲然屹立于山峰之巅。他岿然不动,不露锋芒,世人又有谁相信,他温情脉脉下,隐藏的竟是怎样一份汹涌澎湃。
前面这个人,到底是谁?上一刻,炙热似火,这一刻威严如天神。为什么给与我的感觉是他如此高不可攀,遥不可及。此刻,他的目光深邃清宁,像辽阔的大海,是我逾越不过的遥远。
“十六,你知道吗,佛果毕生的心愿,就是希望黄天之下,厚土之上,四方百姓安康,永享极乐太平。世间都像脚下的这一片盂莱王城,堪比西天仙境。”
“呃。。。”我收回沉溺的目光,思维混乱,竟不知如何接他的话茬。这番话,我听过不止一次。一同站在这凌云的山顶,一同审视着脚下苍茫的大地,他想的是苍生,而我想的却是他。他的志向很宏伟,而我却一直痴迷在要不要继续媚惑他的感情纠葛中。与他相比,我卑微如尘埃。
“十六没那么高的觉悟,我只想在这漫长的海岸边,有一处茅草房,竹子做的篱笆,爬满娇嫩的野花。烟囱上冒着袅袅的炊烟,我在海水里玩够了,玩累了,一推门,我的男人已经做好了晚饭。”说完,我自己都忍不住呵呵笑出了声。我和他的理想,反差太大了,大的搞笑之极。
“我会来海边为你做饭。”佛果收回深邃的目光,看着我,暖暖的。
“你?恐怕是来要饭吧!”我将手中的钵盂举到他面前,夸张的晃晃。
“呵呵,你个妖精。”
望望西斜的落日,我隐隐产生不安,和佛果出来一整天,寺院内会不会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处理?我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否则,佛果恐怕连晚饭都要缺席了。
回寺院的路上,我一路低头无语,探究的眼神从眼角时不时打量一下佛果。我奇怪,自己竟然也会害羞。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依旧是佛果充满激情力度的索吻。他如此主动的亲吻带给我的,震惊多于甜蜜。我忐忑不安,内心既有成功媚惑到一个男人的喜悦,更有拉佛果下水的罪恶感。
而且这种恶感令我心慌意乱,不停啃噬着我的意志。山顶上佛果的宏图伟愿像一记响亮的钟鼓回音不绝于耳。是随从自己的本心,索性就做一个佛教的千古罪人,一步一步引领佛果走入万劫不复;还是做一个佛教的千古圣人,悬崖勒马,远离佛果,还佛教一个圣洁的精神领袖。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也许是感觉到了我的局促和郁闷,佛果静静地走在我身边,偶尔干咳一声,却使的沉闷的气氛更显尴尬。王城内,人流如织。万佛寺的开光仪式,使整个王城依旧沉浸在节日的喜悦中。
不时有结束乞食的比丘和比丘尼,托着盛满食物的钵盂从我们身边走过。经过佛果身边时,他们恭敬地施礼,佛果亦合十还礼。看着我们两人空荡荡的钵盂,我赫然。
“和尚,会不会被你的弟子们笑话?”我压低声音,朝钵盂努努嘴。
“无妨,乞食不过是个形式,况且回到寺院内,众人的食物是要均分共享的。”
“那我们现在去哪?”我望望太阳,眼看就要被远山吞没。
“回寺院,用斋。”佛果微微一笑,恢复了一寺主持的从容与淡定。我暗暗咧嘴,对于佛果而言,那种率真本性的轻松只是白驹过隙。此刻,众目睽睽,万千僧徒之前,他仍就是那个令人敬仰,风轻云淡的和尚。
“走,回寺院,祭五脏庙。”
振作起精神,随着佛果回到寺院时,这才发现,我俩真的回来晚了。用斋的厅堂内,黑压压的已经等了很多的比丘和比丘尼。他们肃然、安静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在身份仅次于主持的僧人带领下,吟唱着用斋前的经文。没等佛果示意,我主动走向离他最远的那帮比丘尼中间,捡了最后的位置坐下身。这里,虽然偏僻,却独居一隅,可以纵观到整个斋堂内的场面。
我客气的向紧挨着我的比丘尼们点点头,算是打招呼。比丘尼们亦客气的回礼,但透着冷淡和抵触。我偷眼观察,却碰到几缕猜疑的目光很快从我脸上滑过。呵呵,我知道她们为什么,在这里我是一个生面孔。
吟唱很快结束了,身份高一些的僧人走到一排很大的木质托盘前,那上面堆积着所有僧人乞食而来的食物。按照食物的优劣,每个木盘中盛放的食物不尽相同。僧人走到最前面的一个托盘前,盛出一些,恭敬地端到佛果面前。然后,依次是身份低于主持的,毗邻佛果而坐的僧人,再然后,按照僧人的等级依次向下分发食物。我们这些比丘尼坐在最后面,显然等级是最低,给我们分发食物,已经是最后了。我咂舌,原以为佛教圣地讲究众生平等,却原来位卑位尊在哪里都一样。还好,分发食物虽然有先后,进食却是大家一同开始。一名僧人高念一声经文后,众人随即停止了颂唱,默默享用起面前的食物。
诺大的厅堂,几百僧众,除了咀嚼声,别无其他声响。我偷眼看看坐在最前面的佛果,即使是用斋,他依旧是那么优雅从容。可他为什么突然停了下来呢?手中举着筷著,陡然停在半空。他低头看着盘中的食物,呆呆的,眉头微蹙。随后,他附在一名僧人身侧,耳语几句,站起身,离开了斋堂。我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满心疑惑,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用斋很快结束了,大家依次安静的退出斋堂,经过佛果的座位时,我瞥眼看看,发现他盘中的食物几乎未动,几块褐色的牛肉趴在食物上面。我心中一沉,陡然明白了个中原因。
小乘佛法允许僧人吃三净肉,佛果,即使强迫自己改信小乘教法,可数十年来大乘佛法中不杀生的戒规,已经深深烙印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接受不了这种饭食!
一种恐慌迅速在我体内蔓延,恐慌来自于佛果,来自于佛果人心深处的信仰,这种信仰坚如磐石横亘于他的心底。改变,谈何容易!三净肉,他不能接受,那么我一个女人,佛门大忌,他又能如何接受?又能以何种方式接受?
迈动着木然的脚步,将后背倚靠在门板上,我一片茫然。身体像突然被抽空了力气,双腿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贫民般的快乐,竟是如此短暂。
八戒女的禅房挨在一起,每一间内住着两到四名出嫁的比丘尼。因为我的身份,佛果特意为我自己安排了单独的一间。躺在空荡荡的硬床上,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脑海中走马灯一样,轮番交替出现我和佛果的一幕又一幕。就在我理不清自己思绪的当口,耳畔又传来隔壁八戒女们的私语。
“师姐,密宗的喇嘛今天的讲法你听了吗?”
“听了,前所未闻,惊世骇俗。”
“我也是觉得很新鲜,哎,师姐,你知道吗?里面有一间佛堂专门供奉的是藏传佛教的佛像,听说还有一尊男女合体的欢喜佛,你说,佛门圣地,怎么会有这样荒*的佛像?”
“师妹,我也弄不懂,藏传佛教喜欢标新立异,追求的佛法极致与我们不同,我听师兄们底下悄悄议论,这几位藏传佛教的高僧还和他们讲了许多男女双修的方法,师兄们听了也是目瞪口呆。”
“男女双修?这是什么修炼方法?咱们现在和师兄们共同念经,同处一寺,是不是也是男女双修呢?”
“恐怕不是吧,我听师兄们讲到这个男女双修时面露羞红,恐怕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那会是怎么个修法,真是纳闷。”
“而且,我还听师兄们说,藏传佛教的高僧这次来到万佛寺,是有目的的,他们听说盂莱国王的女儿是仙女转世,希望能得到公主的的协助,与她采取男女双修的修炼方式,提升他们的修为。”
“啊,你是说隔壁那个公主是仙女?”
“是啊,你没看到那些壁画上到处都是她的往生故事吗?听说,她和佛果主持前生就有渊源,只不过,这些私底下很多人都知道,表面上谁也不敢大肆宣扬罢了。”
“真的吗?我说呢,在路上乞食的时候,她总跟在主持的身边,我们的主持看向她的眼神总是那么温暖柔和。”
“是啊,今天很多比丘和比丘尼都在议论呢,佛果法师毕竟是万佛寺的尊者,倘若他还俗或者成为居士,身边跟着个女人,倒不足为奇,可是他现在是寺院内的僧人,这样,恐怕非议的不仅是我们。”
“师姐,那佛果法师是不是也是在双修呢?”
“我们哪里能够得知,你还是不要费心思了,我还听说,那个公主后天也要出家成为带发修行的比丘尼,谁知道是不是主持一手安排的呢!”
“师姐,主持不会是也动了凡心吧?我看佛果法师看向她的眼神总有点不对劲而诶!”
“其实,师姐,我。。。我也很喜欢主持。我要是那位公主该多好呀,就能和主持经常在一起了!”
“胡说,你是出家之人,怎可动此凡心,口出妄语,小心受到佛祖的惩罚。”
“再说,主持即使将公主带在身边,也肯定是为了自己的修行,并不是你心中想的那般低俗!”
“凡心?哎,我倒真的希望我没有出家,哪怕主持只是做我名义上的丈夫,我也觉得幸福的很哟!”
“行了,越说越不像话,就你现在的修行,真是差的太远了。赶紧睡吧。明天还要上早课呢!”
声音渐渐消失下去,不一会儿除了小比丘尼翻身的悉悉索索的声音,再无响动。我叹口气,心头像压了一块重石,有点喘不气来。虽然不愿意正视,虽然一直在欺骗自己,可世人的眼光还是像一把把利剑无处不在。我能感知,那佛果一定也能感知的到。佛门的议论,世人的病诟,不管是在大月朝还是在天堂般的盂莱国,从未曾停歇过。我从不敢深究,在信奉小乘佛法的盂莱国,僧人娶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只是强迫自己躲在他的身后,不去怀疑他的话语,心中期盼着这一切都是天意。
可是佛果刻意安排的这一切真的能够获得世人的理解吗?我一直担心的,僧徒们对他的不信任,非议,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