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千忆听到巴图的怒吼,没有回避他眼中的怒火,反而上前一步,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族人。山洞里的火光跳动着,木柴在火堆中噼啪作响,火星不时溅起,落在潮湿的地面上熄灭,留下点点焦痕。
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挂着兽皮的洞壁上,像一道挺立的脊梁。那些兽皮在火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狼皮的鬃毛根根分明,熊皮的绒毛随着洞顶滴落的水珠轻轻颤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化作猛兽扑来。
“巴图大哥的愤怒,我懂。”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她指尖的银铃随着呼吸微微晃动,铃身刻着的苍梧花纹在火光下流转着微光,“我祖母临终前握着我的手说,那年她才十六岁,亲眼看着墨尔根穿着染血的祭司长袍,站在苍梧古树前念诵血煞教的咒语。
她看见族里的孩童被蛊虫从脚底钻进身体,皮肤下鼓起蜿蜒的包块,孩子们的哭声像刀子一样割着每个人的心。她看见苍梧古树的花叶一片片枯萎,金色的露水变成黑色的粘液,顺着树干流淌,在树根处汇成小小的血池。”
顾千忆的声音有些哽咽,指尖用力掐进掌心,逼退涌上眼眶的热意,“祖母到死都在念叨,她藏在古树的树洞里,看着琳大祭司被骨钉穿透胸膛,听着骨笛断裂的脆响,那声音比万蛊窟的蛊虫嘶鸣更让她恐惧。她说,若有来生,一定要让萨满族的鹰徽重新挂在苍梧山巅。”
她从怀中取出祖母的手札,那是用三张鞣制过的狼皮拼接而成的,边缘用鹿筋缝缀,经历了三十多年的岁月,狼皮已经泛出深褐色,却依旧柔韧。泛黄的纸页在火光下泛着油光,上面用朱砂和松烟墨绘制的图谱清晰可见,有九窍地脉的分布图,有四件圣物的模样,还有解除诅咒的步骤注解。
“这上面记载着解除诅咒的方法,需要集齐四件圣物——镇星焚天杖、锁龙玉珏、灵犀心灯,还有第四件,就在这苍梧山里。”她的指尖划过手札上“第四圣物”的字样,那三个字是用祖母最后的心血写成的,墨迹中还能看到细小的血丝,“可仅凭我一人之力,连血雾笼罩的主峰都靠近不了。上周我在迷魂林边缘试过,血雾里的噬魂蛊能顺着呼吸钻进鼻腔,若不是银铃及时震响,此刻早已成了它们的养料。”
乌兰族长用兽骨拐杖轻敲地面,沉闷的声响在山洞里回荡,像远古的鼓点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千忆说的是实话。”她花白的头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发间插着的鹰羽头饰摩擦着兽皮衣领,发出细碎的声响,“上个月血煞教在锁龙台献祭了三百只活物,有山鹿、野狼,还有误入山界的牧民。那天夜里,整个苍梧山的血雾都变成了暗红色,连月光都被染成了血色。我们放在洞口的‘醒神草’,叶子边缘开始发黑,这是草药屏障失效的预兆。”她掀起袖口,露出手臂上一块青黑色的斑块,斑块边缘泛着诡异的紫色,像一朵正在腐烂的花,“这是上周外出采药时被血雾灼伤的,郎中用了三株‘龙血草’才勉强止住蔓延,可这毒已经开始往骨头里钻了,夜里总能感觉到骨头缝里像有虫子在爬。”
角落里的其其格突然啜泣起来,怀里的孩子被惊醒,发出细碎的哭声。那孩子约莫两岁,穿着用松鼠皮缝制的小袄,脸蛋冻得通红,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哭声像小猫一样微弱。其其格连忙解开衣襟,将孩子搂进怀里,温热的肌肤贴着孩子冰凉的小脸,孩子的哭声渐渐止住,只留下委屈的抽噎。
“我男人就是去年被血煞教抓去献祭的。”她抹着眼泪,指缝间露出手腕上的银镯子,那银镯子的形状很特别,是用三根细小的骨条扭曲而成的,“那天他去迷魂林采‘紫珠草’,那是给孩子治咳嗽的药。我在家等了三天三夜,等来的只有这个镯子——是部落的老郎中从锁龙台的骨缝里找到的,他说这是用我男人的指骨熔炼的。”其其格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撕心裂肺的痛苦,“我偷偷跟着郎中去过一次锁龙台,躲在岩石后面,看见血煞教徒把他绑在第三根骨柱上,那些蚀月蛊像黑色的潮水一样涌上去,从他的耳朵、鼻子、嘴巴里钻进去,他的身体像吹气球一样鼓起来,又像破布一样瘪下去……我不想我的孩子将来也落得这样的下场,他还没见过苍梧山的金色雾气呢!”
额尔敦捻着花白的胡须,胡须上沾着些草药的碎屑,那是他白天捣药时不小心沾上的。他的目光落在顾千忆手中的骨笛上,眼神复杂,有怀念,有悲伤,还有一丝期盼。“琳大祭司是我的姑祖母,当年她最疼我,总把我架在脖子上,带着我去苍梧古树底下听青鸟唱歌。”他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透着清晰的回忆,“她的骨笛吹得最好,尤其是那首‘镇魂曲’,每次吹响,苍梧山的雾气都会变得温顺,连最凶猛的黑熊都会趴在地上听。
三百年前,墨尔根用锁魂咒困住她时,她就是用这骨笛对抗了三天三夜,直到笛身被蛊毒侵蚀,才‘咔嚓’一声断成两截。”他忽然起身,枯瘦的手指抓住洞壁上的一根石钟乳,借力站起来,动作有些迟缓,却很稳健。走向山洞深处,那里有一块凸起的岩石,岩石上布满了细密的凿痕,显然是常年放置东西留下的痕迹。
片刻后捧着一个布满铜锈的盒子回来,盒子是用青铜打造的,上面雕刻着萨满族的太阳图腾,铜锈像绿色的苔藓一样覆盖在上面,有些地方已经剥落,露出下面金黄的铜色。打开时里面传出细碎的嗡鸣——竟是另一半骨笛,断口处还残留着暗红色的血迹,那血迹已经干涸,变成了深褐色,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浓稠。
“这是我父亲从琳大祭司的尸身上抢回来的,那天血煞教的教徒正在分食姑祖母的尸骨,我父亲抱着这半根骨笛,被三十多个教徒追杀,一路从苍梧古树逃到这山谷,后背被蛊虫咬得露出了骨头。他临终前说,这骨笛在等一个人,等一个能让萨满族重新站起来的人。三百年了,终于等来了。”
顾千忆接过另一半骨笛,指尖触到断口的血迹时,那血迹仿佛有了生命,顺着她的指尖爬上皮肤,带来一阵灼热的刺痛。银铃突然剧烈震颤,发出“叮铃铃”的急促声响,铃身的光芒骤然暴涨,将整个山洞照得如同白昼。
两道白光从骨笛断口涌出,在空中交织成完整的龙纹,龙纹的鳞片清晰可见,龙须在气流中轻轻飘动,仿佛一条真正的神龙盘旋在山洞里。山洞里的萨满图腾同时亮起,挂在洞壁上的兽皮突然绷紧,上面的神兽图案仿佛活了过来,狼首人身的图腾张开嘴,发出低沉的咆哮;鹰爪熊身的图腾扇动翅膀,带起一阵猎猎风声。
“这是龙神的启示!”乌兰族长激动地举起拐杖,杖顶的鹰头玉石突然迸出青光,青光中浮现出无数细小的符文,像萤火虫一样在空中飞舞,“当年先祖与龙神立约时,就说过唯有萨满族的血脉能唤醒圣物。我小时候听祖父说,那次立约,龙神的一滴精血落在苍梧古树的根上,才长出了能治愈狂龙的露水。
千忆带来的不仅是希望,更是我们赎罪的机会——是我们没能守住家园,才让墨尔根的阴谋得逞。这些年,我们躲在这山洞里,看着亲人被血煞教杀害,看着苍梧山被诅咒侵蚀,却只会发抖,只会流泪!”她的声音越来越高,拐杖重重地敲击着地面,每一下都像敲在族人的心上,“我手臂上的毒算什么?比起琳大祭司被钉在骨柱上的痛苦,比起那些被当作祭品的孩子,这点疼连挠痒都算不上!”
巴图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此刻终于恢复了血色。古铜色的胸膛剧烈起伏,他的呼吸粗重,像一头愤怒的公牛。他想起父亲临终前塞给他的狼牙——那是从血煞教徒身上扯下来的信物,齿根还沾着族人的血,那血的腥味,他到现在都记得。“我不是不信你,”他瓮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羞愧,“只是这些年藏得太久,忘了怎么像个战士一样站着。我父亲牺牲的时候,让我保护好族人,可我除了躲在山洞里,什么都做不了。
上个月那个伪装成商人的血煞教徒,若不是其其格的孩子哭闹惊动了我们,恐怕圣物早就被偷走了。”他突然转身掀开山洞角落的石板,石板下发出“嘎吱”的声响,那是常年摩擦留下的声音。露出下面堆放的石斧与骨箭,石斧的刃口被打磨得寒光闪闪,斧柄上缠着防滑的麻绳,麻绳已经变成了深褐色;骨箭的箭簇是用熊的獠牙制成的,尖锐无比,箭杆上还刻着简单的符咒。
“这些是我祖父留下的武器,他当年是部落里最勇敢的猎手,杀过三只血煞教的教徒。我一直不敢碰它们,觉得自己不配。”石板下的武器泛着冷光,箭簇上还残留着风干的黑色血迹,那是祖辈对抗血煞教时留下的,血迹上凝结着细小的盐粒,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几个年轻猎手见状,纷纷起身走向巴图,他们的动作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敏捷,脚步声在山洞里汇成一片杂乱的声响。有人解下腰间的兽皮袋,袋子用鹿筋捆着,解开时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倒出里面磨得锋利的石簇,石簇的形状各异,有三角形的,有菱形的,每一个都闪着冰冷的光;有人摘下挂在脖子上的护身符,那是用母亲的头发与兽骨编织的,头发已经变成了灰白色,兽骨却依旧坚硬,据说能挡一次致命攻击。
一个名叫阿古拉的年轻猎手,从怀里掏出一块用油布包裹的东西,打开一看,是一块风干的肉干,“这是我阿爸走之前给我烤的,他说吃了能长力气。我一直没舍得吃,明天带着它,就像阿爸在身边一样。”
那个躲在母亲身后的小男孩突然跑出来,他的动作有些踉跄,差点被地上的一根兽骨绊倒。他穿着一件小小的鹿皮衣,衣服的袖口太长,遮住了他的手指,他却毫不在意,将手里攥着的几颗毒浆果塞进顾千忆手心。
那浆果通体乌黑,表面沾着一层细密的绒毛,散发着淡淡的苦杏仁味。“这是阿妈说的‘断魂果’,能毒死血煞教的坏东西。”他的声音奶声奶气的,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我昨天在山谷里摘的,摘了整整一上午,手都被刺扎破了。阿妈说,吃了这个,坏东西就不会再欺负我们了。”他伸出小手,手心果然有几个细小的伤口,伤口上还残留着浆果的汁液,呈现出淡淡的紫色。
顾千忆看着掌心的毒浆果,果皮上还沾着孩子的体温,那温度透过果皮传过来,暖得让她眼眶突然发热。她小心翼翼地将浆果放进腰间的小布袋里,然后将两半骨笛对接,断裂处完美契合,仿佛从来没有分开过。
一道金光顺着笛身蔓延,在顶端凝结成小小的龙形,龙形的眼睛是两颗细小的红宝石,那是祖母当年特意镶嵌上去的。“三百年了,萨满族的战士从未真正倒下。”她举起复原的骨笛,笛声突然响起,清越的旋律穿透山洞,像一股清泉流过每个人的心田。洞外的血雾在笛声中剧烈翻涌,原本浓稠如墨的雾气开始变得稀薄,露出后面青黑色的岩石,岩石上的青苔在笛声中舒展叶片,仿佛从沉睡中醒来。
“明天清晨,我们兵分三路:巴图大哥带猎手们去九窍中的‘风眼’,那里是血煞教看守最松的地方,但地势险要,需要穿过三道峡谷,峡谷里的‘鬼哭藤’会模仿人的声音,你们一定要跟着银铃的声音走,千万别回头;额尔敦爷爷带着妇女和孩子加固草药屏障,把‘迷魂草’和‘断肠花’混合捣碎,涂在山洞周围的岩石上,这种混合物遇到蛊虫会冒出白烟,能让它们暂时失去行动能力;我和族长去山巅找第四件圣物,根据祖母的手札,圣物藏在苍梧古树的树洞里,需要用完整的骨笛吹奏‘唤龙曲’才能打开树洞。只要集齐四件圣物,将它们放在九窍的中枢,就能彻底净化地脉,让苍梧山的金色雾气重新回来。”
乌兰族长将鹰头拐杖递给顾千忆,拐杖的重量不轻,杖身刻着的“苍梧永固”四个字在火光下熠熠生辉,每个字的笔画里都嵌着细小的铜丝,反射着跳动的火光。“这是历代族长的信物,当年琳大祭司就是拄着它,站在苍梧山巅对抗墨尔根。”她的手指在“永固”二字上轻轻摩挲,像是在传递一种力量,“拿着它,你就是萨满族的新领袖。从今天起,你的话就是部族的号令,谁要是敢违抗,就是违抗先祖的意志。”她转身对族人喊道,声音洪亮得不像一个老人,“把藏在石缝里的‘龙血草’都取出来,那是当年琳大祭司留下的火种,用萨满族的血浇灌过,能烧尽一切邪祟!其其格,你带着妇女们把兽皮撕成条,浸在龙血草的汁液里,做成火把,明天我们要用它们照亮苍梧山的路!”
山洞里顿时忙碌起来,巴图带着猎手们打磨石斧,石屑飞溅中,有人唱起了古老的战歌。那歌声苍凉而雄浑,歌词是古老的萨满语,大意是“雄鹰的翅膀不会被狂风折断,萨满族的骨头不会被邪祟压弯”。歌声中,猎手们的动作越来越快,石斧的刃口在火光下闪着寒光,仿佛下一秒就要饮血。
其其格领着妇女们将草药捣碎,墨绿色的汁液在陶罐里翻滚,散发出辛辣的香气,这种香气混合着山洞里的烟火气,形成一种独特的味道,让人精神一振。女人们一边捣药,一边低声哼唱着摇篮曲,那是她们哄孩子睡觉时唱的歌,此刻却带着一种悲壮的力量。
小男孩们举着小木矛,在火堆旁演练着父辈教的刺杀动作,木矛是用杨树枝做的,顶端被削得尖尖的,他们的动作虽然稚嫩,眼神却像小狼一样凶狠。有个叫小石头的男孩,不小心被木矛戳到了腿,却咬着牙没哭,只是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继续挥舞着木矛,“我要像巴图叔叔一样,杀尽血煞教的坏蛋!”
顾千忆抚摸着手中的骨笛,笛身的温度随着她的手掌慢慢升高,仿佛有生命在其中苏醒。笛声与战歌交织在一起,在山洞里回荡,又穿透洞口,传到外面的山谷中。洞外的血雾泛起了涟漪,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一圈圈向外扩散,雾气中的虚影在笛声中痛苦地扭曲,最终化作点点星光消散。
远处的苍梧古树传来一阵轻微的晃动,树叶摩擦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像在回应着三百年后的呼唤。那是被压抑了三百年的希望,终于要冲破黑暗的预兆,是萨满族的血脉在苍梧山的土地上重新沸腾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