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府的第三年,我那本该坠崖身亡的夫君回来了。
与众人欣喜激动的模样相比,我冷漠得像个外人。
「瑶娘,定是佛祖感应到你日日跪拜的虔诚,才让我儿化险为夷,逢凶化吉。」婆母拉着裴之恒的手,搭在我的手上。
可我,只觉得那温度太过灼烫。
因为这表明,我的计划失败了,终究没能弄死裴之恒。
而我,得重新想办法了。
1.
当门房小厮慌慌张张闯进前厅时,婆母代为书写的放妻书上,只差了一枚印章。
「启禀夫人,大少爷回来了!」小厮的声音如同平地惊雷,震蒙了在场所有人。
「你说什么?」侯老夫人有些不确定地追问,声音里已是带上了颤抖。
小厮跪在地上,砰砰地磕头:「夫人,大少爷没死,现在就在府门口。」
侯老夫人手中的印章脱力坠落,留下一圈不规整的污渍,终是毁了好好的放妻书。
本是来见证我离府的众人,此时呼啦啦一起往府门口涌去。
我有些可惜地看着那张被遗忘在桌子上的放妻书,对裴之恒难免又多了几分怨怼。
等我去到府门口时,侯老夫人已经拉着裴之恒哭过一场,情绪稍稍平复之后,抓起我的左手,与裴之恒的叠放在一处:「瑶娘,定是佛祖感应到你日日跪拜的虔诚,才让我儿化险为夷,逢凶化吉。」
肌肤相贴并不是什么好的触感,我强压下甩开的冲动,摆出最悲凄的模样:「夫君,你受苦了。」
裴之恒有些心虚地看着我,直到衣袖传来的拉扯感,让他匆匆收回手:「母亲,这是如烟,当初是她救了我,我们已定下婚盟,求母亲成全。」
众人的视线这才顺着裴之恒的手指,看向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女子。
被唤做如烟的女子上前,柔声拜见:「如烟拜见婆母。」
话落,在场众人纷纷变了脸色,又下意识地用眼角余光偷偷瞄我。
侯老夫人面色不愉,欲要开口呵斥,终是在裴之恒乞求的目光里生生咽下:「先入府吧。」
众人又随着一同回到正堂。
依旧是当时的位置,心情却有了极大的差别。
2.
之后,裴之恒向众人讲述了一段曲折离奇的故事:「当日我狩猎意外坠崖,好在如烟路过救了濒死的我。」
「我虽大难不死,却伤了头,忘了前尘过往,只当自己是山中猎户意外失足。」
「后来与如烟在朝夕相处中互生爱意,定下婚盟。」
「又在前不久想起过往,才晚了这般时光赶回家中。」
若当做话本来听,也算是曲折离奇,终成眷属。
可惜,我作为这场闹剧里的绊脚石,又曾亲耳听到过那些谋划,着实是一个字都不信。
我安静地看着众人面上的表情变化,可谓是心思各异。
侯老夫人用手帕拭去眼泪,一改之前的态度,拉着柳如烟的手,满目欢喜:「好孩子,多亏了你,你是我们侯府的大恩人啊。」
只一句话,就把柳如烟外室的身份改变了。
侯老夫人又回身看向我:「瑶娘,快去给亲朋发喜帖,侯府的男主子平安归来,这般喜事,得好好公告出去。」
我没有如以往那般恭敬领命,坐在位置上没动:「侯老夫人,我们已经说好,你替世子写下和离书,放我走。」
高涨的气氛因我的话语瞬间冷凝。
侯老夫人满脸不赞同地看向我。
连在场的各位族亲也纷纷开口:「当年世子落崖寻不到尸首,大家才误以为身亡。你抱着牌位入门,情谊可是得到圣上夸赞的。」
「现如今世子回来了,皆大欢喜的事儿,瑶娘你莫要置气。」
「就是就是,哪有放着侯府当家主母不做,上赶着当弃妇的。」
众人站在为我好的道德高地,纷纷出言劝阻。
就连裴之恒也上前几步,站立在我面前,声音温柔:「瑶娘,这些年辛苦你了。」
「你我虽错过多年,但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待你。」
我微微笑了笑,开口道:「世子既然活着回来,身边已有恩爱伴侣,不如写下和离书,放我离开,皆大欢喜可好?」
3.
我和离的意愿终究没能实现。
回到院中,我径直进入佛堂。
供台上的菩萨慈眉善目,微合眼睑俯视众生的罪恶。
这些年,外界都传我日日跪拜,是为身亡的夫君祈祷。
却无人知晓,我不过是在为自己的罪恶忏悔。
或许菩萨真的什么都懂,知道我哪怕是忏悔,也没有多少真心,才会造成今日这般光景。
因为,我早就知道裴之恒的假死计划。
这一切都不过是我的顺水推舟。
在出嫁前两天,我被人从闺阁中掳走,不为伤害,只是让我看了一场大戏。
那人带着我来到一处宅院,悄无声息地翻墙入内。
未曾紧闭的窗缝里,透出朦胧的亮光,和男女交缠时的放浪喘息。
一盏茶后,云雨停歇,男子的声音透着情事后的慵懒:「如烟,明日我借口狩猎,假意坠崖,自此便能与你相守一生。」
「你与我离开,那宋家小姐怎么办?」女子的声音里透着娇媚,白腻的肌肤上有着星星点点的红痕。
「我与云瑶,是幼时她爹强攀的婚约,可她实在太过呆板无趣,一想到以后得一直面对她,还不如让我直接死了算了。」
「若不是怕瞒不住你曾在醉红楼挂过牌,我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等我走时会给母亲留下口信,母亲自有安排。」
「到时候,不管是守寡还是退婚,都只能怪她命不好。」话语里是对我满满的不屑一顾。
之后,内里又渐渐响起床板摇曳的吱嘎声响。
我就这样站在外边听了半晌,我想,我该哭上一哭的,可心里又着实没有多少难过的情绪。
毕竟,我也未必有多么喜欢裴之恒。
他不过是我当时逃离宋家最好的出路。
可他不该这般看轻我。
所以,我让那人在裴之恒的马匹上做了手脚,让裴之恒的做戏变成了真摔。
就是可惜,没能真的弄死他,倒真的让这二人在外面逍遥了多年。
4.
即使我不愿操心,为裴之恒接风的宴会在侯老夫人的操持下,还是风风光光地举办。
没有成功和离前,我依旧是侯府主母,该做的功夫,少不了分毫。
我挂着得体的笑容,接待着来往的众多宾客。
掌家多年,我最是知道这表面光鲜的侯府门楣,从老侯爷过世后就已是入不敷出,只剩下到头的爵位和毫无实权的子孙。
在这捧高踩低、贵人云集的京城,肯来侯府参宴的宾客,也多是即将没落的家族。
倒是迎宾小厮一句格外嘹亮的唱礼,瞬间吸引了众人的注意:「镇北大将军,送白玉观音一座。」
现场响起议论的声音,这位仅用三年时间,在北疆从无名小卒爬到镇北大将军的传奇,已是多少闺中女子的梦中佳婿。
伴着议论声,一身玄色衣衫的男子踏步而来。
与旁的将军不同,这人并非人高马大的糙汉子,反而身材纤细修长,眉目俊毅疏朗,却因左眼上方一条隐没入发丝里的疤痕,显得格外生人勿近。
裴之恒还在后院陪着侯老夫人,此刻哪怕是男客,也得由我前去迎接。
按理说这种宴席本该男女分宴,但侯府打定了要以救命恩人的名义对外介绍柳如烟,便只在席间支起几座屏风作为遮挡。
我挂着标准的笑容,上前迎接贵客:「镇北大将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来人没有接我的客套,依旧面无表情,却从鼻腔里不大不小地发出一声:「哼。」
我嘴角的笑容差点一瞬间破功,避着旁人翻了个白眼,低声警告:「你别给我惹事儿,乖乖呆着。」
寒年低垂下眉眼,虽不情愿,但到底没再闹啥幺蛾子。
我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5.
临近宴席开始,侯老夫人在裴之恒和柳如烟的搀扶下姗姗来迟。
相熟的贵妇们前去攀谈,各种夸赞的声音使现场的氛围显得越发热闹。
「诸位,此次宴请,一是贺世子逢凶化吉、平安归来;二是为了感激我儿的救命恩人。」侯老夫人一手一个拉着二人,亲热得像是一家人,倒显得我格外多余。
有很多看热闹的眼神在我身上扫视,似是想从我的态度上寻到些许乐子。
可惜,因着心里并没多少波澜,我连带着表情也毫无变化。
其实侯老夫人这般行为不难理解。先给柳如烟一个恩人的身份,之后不管是做妾,还是当作客人养着,都有了更高的身份,侯府也能落个知恩图报的名声。
至于我这个抱着牌位拜了堂的正妻,只要不是无故把我休弃出府,旁人也挑不出理,便可暂时按住不理。
毕竟,这个时代,多数男子都是三妻四妾,侯府后院再多一个人,也是无可指摘的事情。
我并不想当众闹出任何事端污了自己的名声,刚想按照流程安排摆宴,肚子忽然传来一阵疼痛。
我的面色下意识变白,不再停留,转身快步往内院走。
我的速度很快,贴身丫鬟翠竹小跑着跟在身后:「小姐,你怎么了?」
我的额头渐渐冒出冷汗,手脚也失了力气:「我小日子来了,快扶我回去。」
踏进灵犀阁的一刻,我几乎被冷汗湿透衣衫,只能由着翠竹吃力地把我扶到榻上。
许是侯老夫人想要借此敲打我,这次宴席不光动用了大半侯府的仆役,连带把我院中的人也调到各处帮忙。
此刻灵犀阁里倒是只剩下我们主仆二人。
翠竹安顿好我,又急匆匆地去熬煮汤药,只能独留我自己先咬牙忍着。
6.
肚子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疼痛,让我有了晕眩的感觉。
恍惚间好似看到眼前立着一道模糊的身影,高大、清瘦,分外地熟悉。
疼痛影响了我的理智,午夜梦回时的呢喃脱口而出:「阿年。」
抬起手,想要触摸,却总是碰不到。
那一瞬间,我的心里生出一抹被遗弃的委屈,眼泪竟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我疼。」
寒年最是见不得我的眼泪,慌张极了,急忙放下手臂朝我走了过来。
他的身材很好,也很有力,单手就将我从榻上抱到怀里,一手轻拍我的后背安抚,一手自然地放在我的小腹上,用体温替我驱赶寒气。
草药的清香传入鼻尖,带来一瞬的清明。
我顺势窝到他的怀里,开口的声音里透着撒娇:「肚子疼……」
寒年微微一顿:「怎这般不注意?还是说被何人影响了心神?」
我没管那话语里浓浓的醋味,也知他是会错了意,逗弄般地乖乖点头。
寒年死死抿紧嘴唇,脸色格外阴沉。
我深知这是个不禁逗的脾气,抬起头想去看看他此刻的表情,嘴唇却不经意间碰到他的下巴。
环抱住我的身体瞬间紧绷。
我也有些无措,脸上温度烫得厉害,忍着羞意开口解释:「裴之恒再晚回来片刻,我就能拿到和离书了。本来都收拾好包袱打算去北疆寻你的,却没成想被坏了好事。」
「阿年,我这几天都快气死了。」
「哼,不像某个没良心的,一见面就故意弄个白玉观音来气我。」
我越说越气,用手指头不断戳着男人的胸膛。
寒年丝毫没有生气,反而心疼地揉着我戳痛的手指,认错态度格外好:「对对对,都怪我,小姐别生气了好吗?」
「我一得到裴之恒还活着的消息,可是快马加鞭赶回来的。」
「为了弄个合理的借口,我偷摸带着人,连着几晚去挖坑蓄水,好不容易才弄出个祥瑞之兆。」
「你看,我手上都是磨出的水泡,小姐快心疼心疼我。」
寒年用下巴蹭着我的发顶,语气轻柔,哪里还是对外那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这一刻,好似我们之间隔的那三年,不过是眨眼的离别。
他不说他受的伤吃的苦,我也不说我的相思和煎熬。
一切好似回到了曾经。
7.
我从不是个良善的人。
常年在后娘手里艰难度日的自己,更像是一个极致的利己主义者。
可或许是命中注定的牵绊。
我鬼使神差地在茫茫大雪中,救回了一个快要冻死的乞儿。
可我最多也只能在救活他后,给他一个马夫的工作。
他太过渺小,我没想过能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回报,也没有过多地去关注他。
毕竟,我连自己的生活都如履薄冰。
古话都说: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
更何况我还是前边发妻留下的嫡女,本该尊贵的身份,却因着没了母亲的庇护,只得艰难地在后母手里讨生活。
我与寒年本该无甚交集,只是他执着于报那份救命之恩,明里暗里帮了我很多。
他愿用月银给我买来最爱吃的栗子糕。
能为我打听一些街头巷尾的消息。
肯替我做一些肮脏的手段。
在我被罚跪祠堂的时候,偷偷给我送来一碗热乎乎的馄饨。
会在庶妹把我推入冰湖时,奋不顾身地跳下水救我。
……
点点滴滴,桩桩件件,也不知是谁先动了情。
可我有个躲不掉的婚约,而且我的尚书父亲,也不会放弃这段姻亲所带来的利益。
「这是你的身契,和一百两银票,你别嫌少,这是我攒了很久的体己钱。」我把两张薄薄的纸向前推了推。
「今日你就出府吧,做个什么营生都好,就是别再当下人了。」
我其实并没有想要侮辱他的意思,可是离别,总要说些伤人的话,才能断了彼此的念想。
寒年死死抿紧嘴唇,看向我的眼眸里有着深深的悲伤:「小姐,那侯府未必是你的良人。」
「我……」
我抬手打断了寒年未曾说完的话语,有些无奈地轻扯嘴角:「寒年,你要知道,我的婚姻,其实不过就是一场交易。」
「我只是放到天平上的筹码,而筹码是不需要感情的。」
「更何况,我即使不嫁侯府,你觉得父亲会让我嫁给你吗?」
真话终是伤人的。
我与他之间,只余沉默。
因为不管说什么,都显得那般苍白无力。
8.
我以为那次离别,我和寒年便自此断了缘分。
却不曾想,他会在我婚前,带我看了一场大戏。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打探到裴之恒的行踪和假死计划的,也没想过他为何会有这般厉害的身手。
这些都不重要。
落下的那滴眼泪,是我能给这段婚姻最大的诚意。
「阿年,我用当年救你的恩情,要你帮我办一件事:在裴之恒的马匹上动些手脚,我要他的假戏,变成真死。」
「做完这件事,你就离开。不管干什么都好,如果你三年后心里还有我,你就回来找我。」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这是我当时能想到最好的应对办法。
寒年在听到我想让裴之恒死时,就已经满目欢喜地看向我:「小姐,裴之恒死了,你是不是就不用嫁给他了?」
我没有给寒年虚假的承诺,而是坚定地看向他:「不会,不管裴之恒是生是死,我都得嫁入侯府。」
「但是,裴之恒若是真死了,我就只需要入府守三年寡,再顺理成章地提出和离,自此我的婚嫁便能由我自己说了算,而不再是父亲手中的筹码。你懂吗?」
那次谈话的最后,是寒年轻轻环抱住我时颤抖的声音,他说:「小姐,不管如何,请你好好活着,去过你想过的生活。」
那时我不懂他这话的含义,却在后来慢慢听说了北疆的传奇,我才知道,他选了一条最凶险的路,他用命拼搏出了一个无比耀眼的未来。
又在三年后的今天,真真实实地站在我的面前。
9.
其实我自己对这场三年之约,并没有多少信心,毕竟我自己的父亲,在发妻入土不足半年就另娶了新妇。
可当寒年站在我面前时,一切都不需要言语,我便知,我的情意没有错付。
我们抱在一起,诉说着彼此的思念,还有彻底表明心意后的欣喜。
只是当戳着我大腿的异物越来越硬时,我还是控制不住地脸色泛红。
我虽未与裴之恒有过夫妻之事,但出嫁前喜嬷嬷讲解的避火图我还是知道些的。
我羞窘得一时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摆放,又不敢挣扎,只能僵直地坐着。
作为事端的制造者,寒年比我更清楚自己身体的反应,红透的耳根出卖了他此时的无措。
空气虽然沉默,却透着暧昧的氛围。
寒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清清喉咙,僵硬着手臂把我从怀里抱起,轻柔地放在一旁,收回的手掌下意识在衣袍上蹭掉汗水:「小姐,你别生气,我不是有意唐突你。军营那种地方,全都是男人,偶尔会讲些浑话。」
「不过小姐你放心,我绝对洁身自好。」
「你不要嫌弃我,好不好?」寒年有些忐忑地瞄着我的神情。
这一刻,我突然有些心疼他。
我一直知道,在这段感情里,寒年比我要付出的更多,却因着曾经身份的差距,让他总是有着自卑的情绪。好似我会不要他这件事,成了他挥不去的梦魇。
这种被人珍视的感觉,也是我最初会对他动心的原因。
他让我知道,有个人永远都只站在我的身后。
被独宠的幸福感给了我勇气。
我一手撑着身体向前,嘴唇轻柔地印在寒年的脸颊上:「寒年,你相信我,我一定能获得自由。」
10.
一个外男并不适合长时间待在别人的后宅里。
寒年离开的时候,笑得有些傻,像只偷了腥的猫。
我强忍的羞意慢慢转化成心里的甜。
只是我的好心情,在当天傍晚,因为侯老夫人的兴师问罪,而荡然无存。
「瑶娘,我一直以为你是个知书达理懂事的,如今你却不顾大局耍性子,直接当着众宾客的面撂挑子。」侯老夫人把我唤到梧桐苑,还不待我落座,便已开口发难。
可我并不打算为难自己,在翠竹的搀扶下坐在下首的位置:「老夫人,这场宴席并非由我主办,我顶多就是顺手帮些忙。」
「而且,我已经安排翠竹告知您,是我身体的原因无法继续,想来老夫人也不会苛责病人吧。」
在侯府三年,侯老夫人一直都知道我因着年少时落入冰湖伤了身子,每次小子日都格外难熬。只是以往她还能摆出慈祥的模样,可自从我不再顺从,又动了和离的心思,侯老夫人看我是越发的不顺眼。
这一次,也不过是想借机敲打敲打我:「瑶娘,不论如何,你既已是裴家妇,便该全心全意为世子着想。」
「哪怕日后院中再添了新人,也该拿出当家主母的宽容大度,抓紧时间为侯府开枝散叶才是最重要的。」
我没说话,微微抬眼看向对面的裴之恒和柳如烟。
这两人一直没有出声,却在这时有了不同的表情,一个心安理得,一个却满目愤恨。
我不知道这两人好好的野鸳鸯不当,为何要回到侯府。
但看样子,柳如烟也并不是真心实意想要与她人分享夫君。
我的唇角挂上得体的笑容,规规矩矩地认了错:「婆母教训的是,是瑶娘想岔了,日后定与世子好好相处。」
侯老夫人很满意我的识趣。
我也很满意现在的效果,毕竟,要算计别人,总要知道对方最在意的是什么,才会好玩不是吗?
11.
鉴于我这三年间表现得都很乖顺,侯老夫人自认了解我,很轻易就相信了我的认错。
我们三个前后脚告辞,侯老夫人却在此时又开了口:「阿恒,这几年着实委屈瑶娘了,你万不可再伤她的心。」
这般明显的意图,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了侯老夫人的打算。
裴之恒恭敬称是,看向我的目光里,带上了其他情绪:「瑶娘,我送你回去。」
我低下头,装出一副害羞的模样。
随着裴之恒离开时,眼神扫向了一旁恶狠狠瞪着我的柳如烟。
可惜了,这不是一个心思深沉的人,她不会是一个好对手。
却能很好用。
尚书府只是新贵门第,但父亲功成名就后娶到的新夫人,却是名门闺秀,这不光代表知书达理,更有着深厚的宅斗经验。
我虽在后母手中吃了些苦头,但也学到了些道理。
比如不要小看任何人。因为哪怕是不起眼的一环,在特定的情形下,却能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也能决定事情的走向与生死。
所以,有的时候,一个冲动的蠢人,会是一把锋利的刀,至于最终刺向谁,便要看谁才是持刀的人。
一路无话地同行到灵犀阁,裴之恒才发现我似是有些心不在焉:「瑶娘,你在想何事?怎这般出神?」
我赶紧收起飘远的思绪,低垂下眉眼:「这是世子第一次来我的院落,我有些不适应。」
「我知世子对如烟妹妹情深意重,你不过是因着婆母的命令才与我亲近。」
「都怪我,若我当初没有执意嫁入侯府,也不会耽误世子和如烟妹妹的感情,弄到现在这般尴尬的境地。」
「世子放心,我绝不会与如烟妹妹争宠,若不行,我可以自请入家庙清修。」
我的字字句句,都把一个贤妻的大度和妥协表现得淋漓尽致。
裴之恒表情有一瞬的错愕,他没想过我会主动说出这些话,哪怕这只是一时示弱的表现,也着实勾起了他短暂的愧疚。
毕竟,当初逃婚的是他,真正守了三年活寡的是我。
而我的这些话,又让他有了一种左右他人命运的错觉,和高高在上的傲慢感。
这一刻,我在裴之恒心目中的形象,从呆板无趣的大家闺秀,变成了深宅苦熬的深闺怨妇,看向我的眼中有了势在必得的自信:「以前过往便不必再提,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
「等过几日你小日子结束,我会宿在主院陪你。」
「就像母亲说的,侯府需得开枝散叶,嫡子更加重要。」
我拿帕子挡住面颊,娇嗔地瞪了裴之恒一眼。
裴之恒很是开怀,张开手臂欲要拥我入怀,却被匆匆忙忙赶来的丫鬟打扰了兴致:「世子,柳小姐不知为何收拾了包裹,就要离府了!」
裴之恒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急急地往外走,中途未再看我一眼。
12.
这是柳如烟第一次把裴之恒从我的院落中请走,但也着实不会是最后一次。
往后的半个月里,只要裴之恒来寻我,不需一盏茶,柳如烟便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前来抢人。
而裴之恒每一次都会选择她。
这给了她自傲的底气。
在庭院中遇到时,她穿着正红色的裙装,高高地昂起下巴:「我警告你,莫要动些歪心思,裴郎是我的。」
我没有对这番言论发表任何意见。
这让柳如烟更加得意,临走之前还放下狠话:「你的正妻之位,早晚是我的。哼!」
这场单方面的闹剧很快传到侯老夫人耳中,听说当场就摔了手中的茶碗。
裴之恒被喊过去,母子两个具体说了什么别人不得而知,但柳如烟被罚了一个月的禁足。
府中刚消停下来,我却病倒了,府医诊脉后,说我是气急攻心所致,需得仔细静养。
侯老夫人本想撮合我与裴之恒的心思只得延后,来看我时满脸的责怪:「你这身子怎的如此不争气,你便是这般心胸!」
我苍白着面色,虚弱地躺在榻上:「婆母,都是我的错,您莫要气坏了身子。」
「我这几日也想了,世子的心思不在我的身上,但侯府子嗣重要,如烟妹妹不知为何这几年也未能生下一儿半女。」
我短暂地停顿,看似是在调节情绪,却是在给侯老夫人思考的时间:「我想给世子安排几位美妾,不论谁能生下一儿半女,都是侯府的喜事。」
「老夫人,我不怕有庶长子,不管是谁生的,我都可以认到膝下,当作嫡子教养。」
我说得真情实意,侯老夫人听来更是心潮澎湃,拉住我的手一连夸赞我大度明事理:「瑶娘,府医一再嘱咐你得静养。我便先把管家的权力收回来,省得那些琐碎的事情操劳你的精神。」
「你放心,等你好了,母亲一定会把掌家权再还给你。」
对此,我没表现出丝毫抗拒,还满是感激。
这次谈话,侯老夫人怒气冲冲地来,兴高采烈地走。
而我也觉得开心。
毕竟,在那场未完成的和离之前,管家的权力我就已经尽数还给侯老夫人了,最后虽没走成,但真正管家的权力并没有再交给我。
侯老夫人在后宅呆了一辈子,她并不是无知蠢妇,她更加懂得管家的重要性。
曾经她能痛快地交给我,不过是因着我当初抱着牌位入府的行为,站在了舆论的高点,她不得不给;而且侯府的资产在她手里并无任何起色,已有了渐渐萧条的迹象。
可是现如今,裴之恒回来了,她心底有了依靠,我便不再重要。
对此,我表示理解。
如果作为后宅妇人,侯老夫人这般打算没有错。
只是可惜,我俩的出发点从一开始就是不同的。
我从没把这侯府当作人生的归宿,因为它不过只是我的一个转折点。
所以,很多事情,虽然现在是皆大欢喜,但最终的结果却绝不相同。
13.
侯老夫人的动作很快,第三日,便安排了四名美貌婢女去了裴之恒的书房。
虽没有直接抬为妾室,但给了几人巨大的希望。
几人格外卖力,当天夜里,就有人成功爬上了床榻。
好消息接二连三地传出,侯老夫人喜出望外,也没弄什么仪式,批了两座院子,赏赐了些钱财,侯府便多了四位主子。
自此,几人更是卖力,也越发大胆。
听守在外边洒扫的仆妇们嚼舌根,说是哪怕在大白天,书房里也会传出羞人的声响,更有时,那四位姨娘是会一同伺候在侧的……
这些话里有真有假,也有以讹传讹的夸大其词。
但裴之恒乐不思蜀倒是不假。
等柳如烟解了禁足,便是现在这般局面。
自诩真爱的她,哪能受得了,跑到书房质问时,却看到了一场箭在弦上的活春宫。
柳如烟如同发疯的母兽,厮打着眼前的男人,嘴里咒骂着控诉的话语:「裴之恒,你怎么敢这般对我?」
「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你当初怎么答应我的都忘了吗?」
「我陪你寻医问药吃了多少苦你都忘了吗?」
「你个没种的男人,你……」
裴之恒本是心虚地安抚,却在此时抬手狠狠扇了柳如烟一巴掌。
「啪!」
声音之大,几乎用尽了裴之恒所有的力气,哪怕把柳如烟扇倒在地,也没能平复他的怒火。
「柳如烟,注意你的言辞,如果你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就让你从此再也不能胡说八道。」
裴之恒话语里浓浓的警告和狠毒的目光,制止了柳如烟的癫狂,她就那般捂着脸颊,惊恐地看向对面的男人。
这场闹剧,开始得惊涛骇浪,结束得却莫名其妙。
翠竹赏了前来报信的小厮一颗银珠子,小厮道了谢,欢欢喜喜地跑了。
而我却对柳如烟那句未能说完的话,产生了额外的猜想。
14.
柳如烟看似想开了,乖乖跟裴之恒认了错,人也越发地小意温柔。
到底是曾真心喜爱过的人,俩人便也恢复了恩爱。
但跟踪柳如烟的人回来禀报,说是柳如烟借口出府逛街,实际是跑了好多家药铺,零零散散地买了很多种不同的药材。
我看着手上被誊抄回来的药材明细,逐一排序之后,有了个很大胆的猜测。
而我的猜测很快得以验证。
柳如烟怀孕了。
侯老夫人和裴之恒都高兴坏了,各自赏赐了一大堆好东西。
肚子里揣着免死金牌的柳如烟,哪肯轻易满足,在院子里对着裴之恒又哭又闹,说要当正妻。
当时裴之恒没同意,也没拒绝。
却在之后与侯老夫人密谈了很久,又唤我过去谈了些细节。
于是第二日,盖好章的和离书,便已送到我的面前。
裴之恒满是愧疚地看向我:「瑶娘,你我虽无夫妻之实,但到底是有了三年的夫妻之名。」
「往后你若有难处,大可前来寻我,能帮忙的我一定会帮你。」
我没去看裴之恒的虚情假意,而是认真地看向手中的和离书。
前缀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语一眼带过,末尾处财产分割上,我的嫁妆与私产,侯府明确写明了可由我带走,又格外给了我两百两白银。
这是我昨日提出要改动和特别标明的地方,裴之恒虽有疑问,但按律确该如此。去问过侯老夫人同意后,又重新书写了一份。
我再顾不得装成大度贤妻,抬头直视裴之恒:「既然已和离,我便不再多留,容我半日时光,我收拾下体己的物事便会离开。」
裴之恒头一次见我这般冷漠的态度,很是不悦,却又见我紧紧攥着手中的和离书,以为我是被打击到了,无奈地叹口气:「瑶娘,你莫要这样。和离也是为了你好。」
我实在懒得听他的废话,高声唤来翠竹:「翠竹,把世子爷给我请出去。」
翠竹很听话地上前两步,挡在我与裴之恒的中间,抬起手指向大门的方向。
裴之恒脸色很沉,最终狠狠甩下袖袍,转身离开。
见人走了,我高兴地从榻上起身,拉着翠竹把早就收拾好的细软包袱背到身后,又唤来陪嫁小厮和嬷嬷,把清点好的箱笼一件一件往外搬。
我这边的东西闹得有些大,柳如烟挺着还不显怀的肚子,夸张地扶着腰,在府门口看着我,神态依旧高傲:「宋云瑶,我早就说过,这正妻之位早晚是我的!」
我心情好,对上她的挑衅,狠狠点头,语气格外轻快:「对对对,是你的,都是你的。」
「不过,有些事情,不到最后,未必能看出是好是坏哦。」毕竟我与她没啥直接的仇怨,我还是忍不住好心地提点了一句。
可柳如烟却把我的善意当做了不甘的愤怒,整个人越发地得意。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我没管侯府其他人的看法,抬腿踏出侯府的门槛,感受着阳光洒在身上的温暖,再未回头看一眼。
15.
三彩胡同最里边,一间一进的小院落,是我给自己购置的落脚点。
从侯府抬出来的陪嫁箱笼随意地堆放在院中。
我与翠竹不甚在意,小院库房堆不下,也没有多操心,毕竟都是些后母给的不值钱的虚数。
而我真正值钱的,是我的私产,那是我瞒着所有人,靠自己一点点积攒下来的家业。
我成功和离的事情,寒年已经知晓,我们商量好等他述完职,过几天一起启程回北疆。
而我们的婚礼,也会在我换个身份后,在北疆举行。
为此,我还想了个好名字:贾云瑶。
好记,也方便。
我本是想在遣散仆役时,给翠竹除了奴籍,放她归家,只是这姑娘说什么都不肯,哭着说当初爹娘卖了她,她回去也会被卖第二次。
我便只得答应带着她走,才止了她的眼泪。
可这丫头的嘴依旧高高地撅着,满脸的不开心。
我细问之下她才同我说:「小姐,那侯府里都不是好人,就这么放过他们,我实在气不过。」
我好笑地戳着她肉乎乎的脸颊,把我的猜测说给她听:「你可知,日后的侯府,必定会鸡飞狗跳。」
「我虽只是猜测,但已有大半的把握。恐怕裴之恒坠崖时,虽未危及性命,但是伤了子嗣之本,否则也不至于三年无子。」
「他俩会回来,应是到处寻医问药也未能治愈,又没了傍身的银子,不得已回来借助侯府的权力想办法。」
「侯府在老侯爷走后就已入不敷出,之前不肯让我和离,一是因为舆论,另外也是想依靠尚书府这门姻亲得到助力。」
「但裴之恒现在却能这般痛快地与我和离,也佐证了我的猜测,毕竟若没有巨大的诱惑摆在眼前,侯府绝不会让一个娼妓有能当正妻的妄想,因为这般的丑闻,一旦被外人知道,侯府可就要贻笑大方了。」
「另外,你还记得柳如烟采购的那些药草吗?虽然杂乱,但仔细分辨,倒是能拼凑出三份方子:一个是让女人怀孕的虎狼之药;一份是让男人彻底绝嗣的;至于最后那张,是让年长者增加中风可能的慢性毒药。」
「你猜,这几份药物,最后都会用在谁的身上呢?」
我的声音很轻,却让翠竹惊掉了下巴,直呼:「够狠。」
对此,我倒是没有发表啥意见,毕竟每个人都是自私的,而为自己争取利益,并不可耻。
就像我与裴之恒一样。
裴之恒软弱没担当,不敢为了柳如烟去争取,却又贪图美色,才会以假死之法躲出去逍遥;而我,对整个侯府并没有多少真心,只是拿婚姻当作跳板。
我和裴之恒都不是啥好人,不过是在互相算计里,谋划着对自己最有利的部分。
所以,不管输赢,都需要自己承担最后的结果。
16.
出城的那天,我坐在寒年专门为我安排好的马车里,被一行人护在中间。
萧瑟的秋风吹起落叶,我与翠竹却都感受不到任何离别的愁绪。
透过被掀起的门帘,不经意扫到几个眼熟的尚书府下人,分散在各处寻人打听。
结合寒年带来的消息,这些人应是在搜寻我的下落。
行为做得隐秘,并没有传出所谓何事,但不外乎是那几位主子,在我身上看到了其他的价值。
利益为先的道理,是尚书府不能明说的家训。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懂了。
对此我也没有多难过。
因为,我已踏上了自由的路,何须再在乎那些前尘往事,过眼云烟,散了就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