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出一睁眼就发现什么大学校园,什么家里客厅都统统不见,迎接她的依旧是人家屠博衍冬宫的镜湖回雪,薄雪纷纷之中茶香袅袅,甜白瓷盘子里叠着粉白荷花饼,一切清持风雅,除了坐在长案之后,抬头冷然扫向回廊的屠博衍。
说来也怪,在思维断片,躯壳死亡之前那一瞬间,自己竟然还能想到清明咒来遮掩痛意,如今再回想此事,明月出有一种男友力爆棚的个人英雄主义自豪感。
“坐。”屠博衍冷着一张脸。
“噢。”明月出直觉不妙,立刻变成乖猫。
“从头说说吧。”屠博衍斟了一杯茶,又把装着荷花饼的甜白瓷盘子往明月出那边推了推,谁知他手劲儿大了,盘子一倾,粉白的荷花饼滚到了桌子上,酥皮撞上紫檀木变成了渣渣。
明月出立刻拢住荷花饼,瞄了一眼屠博衍的表情,斟酌着开了口:“其实在感觉到那种疼痛之前,我有种古怪预感,好像要出大事。你记得我们刚出了院子,还遇见了一些宫人,那时候我的感觉就很奇怪,只是当时好像没有觉察,现在想想我又的确是感觉到了不对劲,这好难解释。总之在这种表达不出来的古怪预感之后没多久,我就好像撞上了什么透明的保鲜膜,嗯,就好像撞上了一碗石花膏,诶,反正你也知道,就像是史莱姆,果冻什么的,粘粘凉凉胶胶,这种触感和死亡的痛苦同时出现,我一瞬间就窒息了。”
“是喘不上来气吗?”屠博衍问。
“不是,如果非要比喻应该是一种惯性,就好像躯壳就是一张网,它停止前行,但我的灵魂却还在凭着惯性往前冲,结果两败俱伤,撞得疼死。”明月出找到了她觉得最恰当的比喻。
“若以这等思路来看,你撞上的应当是一处与时间有关的法阵边缘,只是但凡时间法阵,或者驱以辰沙,或者耗损寿元——罢了,我意不在此。”屠博衍挥挥手,“究竟为何,我并不想关心。”
明月出大吃一惊,瞪着眼睛看着屠博衍:“天啊老铁!你竟然把求知欲抛到了一边!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只想问你,为何要念起清明咒,莫非你觉得我无法承受那般剧痛?不能与你甘苦与共?”屠博衍看着明月出的眼睛。
“我问你,一个包子掉进水里,你会为了两个包子甘苦与共,把另一个包子扔进去吗?”明月出理直气壮地问。
屠博衍大约是不曾料到这个反应,一时间竟然无法应答,怔了片刻,扶着额头笑了起来。
明月出很少见到屠博衍笑,准确地说,她很少见到屠博衍,这一笑端丽变作明媚,镜湖微澜,流风回雪,便是石头人也要心动,何况明月出。
来自信息时代阅美无数的镜醒者在这一刻体会到了为了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的昏君心情。
是啊,自己又为何在那瞬间几乎凭借本能护着他向着他?
这答案一直在那里,只是她一直不愿意看,不愿意想,不愿意改变,说到底,她与戚思柔殊途同归,并无不同。
笑过之后的屠博衍也不再纠结明月出为什么要那么做,正常地回归了他的求知本性,送走明月出以后又如饥似渴地研究起那些鬼神盛宴的图谱来。此时就连明月出也能确定,这种新型的,与时间、空间、生命有关的法阵,与寻常负责攻守加成的法阵不同,应该是与转星阵类似,属于鬼神盛宴的图谱的一种,至少脱胎自鬼神盛宴。
这一天的任务水牌不过是采购食材以被万允贞的宴席,再无其它,于是大郎也有闲情逸致研究些本地年节特色,准备大家好好吃一顿,有什么事情不能边吃边聊?
“安定曀鸠之麦,洛阳董德之磨,河东长若之葱,陇西舐背之犊,抱罕赤髓之羊,张掖北门之豉,然以银屑,煎以金铫,洞庭负霜之橘,仇池连蒂之椒,调以济北之盐,锉以新丰之鸡——”屠博衍一见桌上那道馅饼,张口就来。
好面粉揉了面皮,包上牛羊肉大葱花椒豉油酱的肉馅儿,用板油半煎半炸炮制得酥香金黄,一入口油脂炸出的麦子香便洋溢而出,再吸品肉馅,加了豉油和酱齑,滋味浓厚,羊肉鲜嫩多汁,牛肉紧致筋道,口感两厢中和,恰到好处。光是厨房里传出来的味道,都能让强十娘怀里的婴儿止了哭,只顾着瞪大眼睛流着口水往这边瞧。
橘子皮椒盐搅拌的鸡肉块听起来简单,做法也在十一郎与明月出你一言我一语的灵感里变得复杂起来。先是专门存着炸制食物的卤油,便是年前用板油炸了香辛料和骨髓油炮制出来的,放凉冰冻在室外,要吃的时候拿进来,一块正好就是一个炸锅的大小,热火融化后自带五蕴七香,还没下物料去炸已经够引人垂涎。而鸡肉拍了薄薄一层粉,就这样白生生炸下去,足以令鸡肉原本清淡的味道变得厚重起来,出锅以后再撒了橘子皮磨的渣子和盐粒,卤香浓郁里又有橘子的清雅香气——这个时代橘子不是大众食物,能吃得起橘子的非富即贵,要不然怎么异闻里记载熊孩子拜见曹家人还偷了橘子?
有了味道浓郁的橘子皮椒盐炸鸡肉和口感层次丰富的金黄馅饼这两样油水大的食物,汤粥便万万不能再甜腻,因此十一郎早起也只是用新米熬了一锅,把米油撇出来做汤粥,米粒则磨了做米糕,半点儿调味料也不放。新米那种清白滋味恰好与一饼一肉相辅相成,新来蹭饭的苍云海一口气干了三碗,这下可让众人明白,他为什么闲着没事宁可被李仙踪使唤,也要赖着不走。这里可不光有他的美人儿,还有一群会炮制美食的大厨子!
戚家酒楼一群非人,也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忌讳,吃得几分垫了底,便没什么顾忌,仗着外面有李仙踪的法阵,开口问起情况来。
从前长安城时那桩案子是听凭个人,谁愿意给李仙踪帮忙谁就去,而如今这一桩因为有了荒村那一夜,十几个郎各个都很关心,这股爱岗敬业的气氛让强十娘,陈四娘,邢岫烟都受到鼓动,不仅积极参与,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尤其邢岫烟作为天后细作在晋国盘桓多年,许多事情她从前没当回事,如今一凑,只觉得胆战心惊:覆巢之下无完卵,要不把这只搅风搅雨的手揪出来,晋国亡国也就是这一年的事情了。
“结合我与十二楼和宫中三方所掌握的情况,类似案件在近两年绝不止这些,粗略估算有百起,既然太后都能推演出这些案子的关联,没道理门阀贵族与白马山庄不知,而如庾家王家、红叶山这样的大事,更不可能瞒过这些强权势力。”李仙踪说到这里,看了一眼屠博衍,“期间几桩宫中小案与巫蛊布置,应在宫中那处古怪法阵上。”
“如此一来,鬼神盛宴图谱就是一种菜谱程序,通过更多超乎寻常的食材,甚至把锅啊铲啊盘子碗都计算进去,进而生成某种效果。这种效果可能会被某道菜,或者某个人定时引爆,但之前的布置或许已经施展多年。宫中那法阵是如此,所以那位可怜的嫔妃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爆亡。只有这个说法,尚可解释那股要了王家新秀性命的力量。不是下毒,不是法阵,而是一种极复杂的巫蛊,上古时期的祭天地鬼神的仪式。”李仙踪换了一身衣服,从来温柔温和的表情变得极其兴奋。
明月出觉得他可以和屠博衍聊一聊,这种抛开了温饱,追求自我价值的人一定彼此很有话说。
“想要验证这个想法,我需要多些人手。不知苍兄可有兴趣?”李仙踪确认了四郎、五郎、八郎、十郎的兴趣,又转向了苍云海。
苍云海挪了一下腿,叼着一块鸡肉想了想:“给钱吗?”
李仙踪一笑:“自然给。”
戚思柔立刻不干了:“你大爷的!你有钱为什么不付房租!”
李仙踪摇头:“在我该付房租时,我还没钱,等我师父寄来银票,你又不曾问,自然能赖则赖。”
戚思柔被他的理不直气也壮噎得翻了一个白眼:“反正没钱就给我滚!”
苍云海看着戚思柔的气势,一脸可惜,油乎乎的手拍了拍李仙踪的肩膀:“算了,给钱我就帮你跑跑腿,反正我也想知道,在长安城坑了我一路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正说着,五楼主和七楼主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巡完夜路过,正好来蹭蹭早饭。”七楼主坐到了戚思柔身旁。
“你们一起?”戚思柔纳闷,十二楼在晋国的楼主不多,从前都是一人一晚的。
“诶,城里有些异动,所以两人一夜妥当些。”七楼主甜甜一笑,“正好这几天,城里有点乱象,王家似乎也坐不住了,就来跟你们说道说道。怎么样,前两天进宫,挺热闹的吧。”
戚思柔帮七楼主盛了米油:“先吃点东西,大冬天的巡夜,你们俩也够可怜的。”
五楼主塞了一嘴馅饼吐槽:“别人还是一个人,就她,十二哥说女儿家不安全,我和他轮班陪着,你说这事儿,还不如干脆就不让七姐巡夜了,放着简单的法子不用,找这个麻烦呢!”
七楼主一把揽过五楼主:“嫌我唠叨?嗯?”
倒是戚思柔等人听出味儿来,二郎咧嘴笑:“你这孩子,这会儿就显出来小了!轮到你的时候你七姐唠叨你,轮到你十二哥的时候,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好了好了,说正事吧。”七楼主呷了一口米油,“其实是我们前两天从一位富家女嘴里得到了一个名字,应当就是你们要找的那个韩郎君。那人姓韩,富家女听见有人唤他丙庚,只是不知道是禀告的禀,还是甲乙丙丁的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