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出还记得她在长安城崇仁坊第一次见到李仙踪的情景,那天探花夸街,崇仁坊各家各店兜售零食浆饮,热闹非凡。明月出就在这一片欢腾的市井气氛里,见到了一身道袍,气质卓然世外的李仙踪。
至今为止,明月出也要承认,李仙踪是她在六合所见所有男子里,容貌气质排行第一的人,生得像是一首唐诗里在人间江畔漫步的月亮。
而此时此刻的李仙踪,像是洪水滔天时,高高在上的月,无悲无喜地看着人间的灾厄,无动于衷。
也不是没见过他怒,上一次蛛妖烧毁戚家酒楼,飞头蛮行刺他与戚思柔,他怒了,怒得嚣张、凛冽、血腥,但那种怒是鲜活的,是有生命力的,是为了他看重的人而怒,是有情有爱的。
然而眼前的李仙踪之怒,是万物皆为野马尘埃,是一种带着强烈毁灭情绪的怒,是天降洪水洗涤一切的怒,是不再把生命当做生命的怒。
如果说长安城的案子,李仙踪还想追究幕后主使,找出原因,那么看到眼前的荒村惨剧,明月出有一种强烈的直觉,李仙踪已经不愿意试图探究动机,他只想把这些犯下恶行之人悉数毁灭,也投入业火,永世不得超生!
“不好,他要入魔。”屠博衍突然提醒。
“啊?!”明月出吓了一跳,她的驾驶权被屠博衍瞬间夺走,看着自己的手伸向了李仙踪。
“喂,李景云。”戚思柔突然打破死寂,唤了一声李仙踪的字,“你往回看,不就能找到纵火之人了?”
“啥?”明月出没听懂,时间回溯这样的时辰法术,是需要——哦对,李仙踪现在有两千多年的寿元,祸祸掉七八十年,应该不算啥大事儿。
“这地方面积不小,七八十年未必够,三百五百总行了吧?”戚思柔上前啪地一下猛拍在李仙踪的肩膀上,“就算千八百年没了——我还能看着你死了?”
李仙踪被她拍得一个激灵,一转头看见戚思柔瞪着眼睛,眉毛挑得要从脸上飞出去,好像在挑衅他,只要他敢接着,她就敢再送!
乘黄一族,一夜两千年。
“等一下,老铁,一夜两千年?!”明月出惊了,要这么算,李仙踪只要拿下戚思柔,一个月来个十夜八夜的,那时辰法术就能随便用,岂不是天下无敌?!
“正是如此。五臧皇族亦不如。”屠博衍回答。
“这么大的诱惑,漂亮道士都能忍住对柔姐以礼相待,没有使出浑身解数把柔姐拿下,我都怀疑他是柳下惠转世了。”明月出倒吸冷气,得到她就等于得到了无穷尽的寿元,以李仙踪的能耐,这些寿元可以施展出无数花样百出的法术来,逆转时间,更改规则,连五臧皇族都拿他没有办法——可他明明喜欢她,还能忍得住!
换成是明月出,她一定要想尽办法把柔姐拿下,虽然,嗯,她半点儿也不会撩妹的办法。
再看李仙踪,对上戚思柔那副恶狠狠的表情,就好像是被一缕春风破了冰,冻得一片死寂的冰面,有了一丝裂缝。
“景云。”大郎起身,看了看指尖的灰黑之色,轻轻开口。
除了五郎,几乎所有人都喊他为李天人,大郎更是客气礼貌,不肯有半分逾越。
这是大郎第一次喊李仙踪的字,熟悉的朋友之间才会以字相呼。
李仙踪转过眼睛,他脸上的霜雪还未完全散去,依旧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出世之气,好像他随时都能化为一缕清风,乘云而去。
“此事我愿与你一起查清。”大郎道。
“我也来!有仇报仇,做这么大这么绝,是不怕生孩子没眼儿拉屎吗!”二郎忍不住咒骂。
“算我一个!”四郎握拳。
“靠!忍不了!”五郎拍大腿。
“村里有近百条人命!”六郎想起碑文。
“比我们村还惨!”七郎哭腔。
“该怎么查,天人你尽管说。”八郎拍胸脯。
“呜……”九郎抹眼泪。
“多子多孙,还有那么多孩子啊!”十郎一脸怒意。
“被我抓到,我要把他千刀万剐!”十一郎恶狠狠地说。
“这样的事情,没有人管吗……”十二郎捂着嘴。
“此地属建康,建康州府活着是放屁玩的?”十三郎冷冷质问。
“这么大一场祸事,上百条人命,地方志必有记载。”屠博衍开口,提出一个现实可行的办法,“进入建康后,可暗中查问,若是人人皆知此事,便能一查地方记录,若是无人知晓,只怕这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别气了,先四处看看,也许并不是所有的线索都被付之一炬,我们还能找到些什么。”戚思柔走上前,蹲下身,伸手拢起水缸碎片,盖在了那一小搓青色骨灰上,拜了几拜。
李仙踪垂眸看着戚思柔头上别的一朵野花,那朵花还是那么鲜红明艳,淋了雨沾了水珠也不肯颓败凋零。
他说:“好。”
那一瞬间,霜雪尽散,春回大地。
这是明月出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时辰法术。
按照屠博衍的说法,明月出用她的辰沙之躯学习的那种减缓或者加速时间的法术,只是时辰法术的皮毛而已,便没有明月出这样的特殊体质,如果能够捞到弱水辰沙,借助辰沙本身的力量依旧可以施展出类似的法术,譬如李仙踪那位前辈,彼时他就是用辰沙破了云母璧,并没有动用他自己的寿元。
李仙踪这种需要他亲手画下法阵,以寿元作为燃料启动的才是时辰法术的正统,符合这世间最基本的规则:能量交换。
你想要窥看过去,便要付出未来,否则就请你接受现实,留在现在。
然而戚思柔的存在让李仙踪有了外挂,让他多了两千年未来,现在戚思柔又亲口允诺,可以再来两千年,明月出都觉得李仙踪要是不看看简直对不起戚思柔的这句话。
画完法阵,李仙踪走到掩埋那颗骷髅的地方,对众人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其实他不做这个手势也无妨,因为在场所有人都被一种莫名的力量凝住,好像空气里多了丝丝缕缕的线,缠绕在每个人身上,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种敬畏肃穆之情。
“这是时间的力量。”屠博衍感慨。
时间涌动,沸腾,逆转,眼前的屋宇从破败死寂变得鲜活,一位金发碧眼的少女扶着一位垂垂老矣的狐族老妪在院子里晒太阳,一位青衫少年抱着几本书走进来,向那老妪行礼:“老祖宗,我都问清楚了。”
老妪点头:“学海无涯,你可再别小看人族的书生,人家寒窗十年,凿壁偷光,光是这份劲头便是我们非人比不上的。”
“老祖宗,我知道啦,我会趁着韩家阿兄住在这里的时候,多看几本书多问问。”青衫少年一脸笑意。
那位金发碧眼的外族侍女一脸惊讶,操着不太标准的官话问:“非人不能考取功名,小郎君为何要如此啊。”
狐族老妪摇头:“读书可以明理,开智,便是不考功名,生在这世间也当多读书,不然脑子坏了心肠黑了,活再久也不过是白费米粮的废物。”
金发碧眼的外族侍女若有所思,青衫少年也连忙垂头听训,小院里祖慈孙孝,阳光晒得明亮温暖。然而就在这样一个寻常的下午,一道天火突然袭来,半空中几个白骨骷髅挽起长弓,青灰色的骨箭燃着黑色的业火落到院子里,顷刻间便吞没了那位狐族青衫少年。
“你念清明咒,暂时不要看了。”屠博衍轻声说,“你暂时还受不住。”
明月出听话地念起还不熟练的清明咒,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可她哪怕隔绝了视觉,也能通过刚才那一眼猜测到发生了什么:黑色业火连成巨龙,吞噬沿途一切,满村狐族皆在这场大火里变成了尘埃,如一场大雪纷纷落下,与泥污混作一团。
生命在无情业火之中不过是一张草纸,烧尽了也只是指尖的死灰一片。
明月出听见了二郎的咒骂和九郎的哭声。
明明还没到冬天,她却觉得好冷。
“好了,结束了。”屠博衍柔声道。伴随着他的声音,一股甜暖顺着四肢百骸流向指尖,那是明月出熟悉的感觉,但此时此刻她已经不再觉得这股甜暖像是一杯热乎乎的奶茶,它并不是什么只是温暖身体的热饮,它是屠博衍的拥抱,让人投入其中便无端端地觉得心安。
“屠博衍。”明月出唤了一声,“我也能学吧。”
“好。”屠博衍答应。
明月出嗯了一声,挨着大郎坐了下来。
荒村之夜的雨还未停,从进入这间宅子到此刻,也不过是短短几个时辰而已,几个时辰他们吃了一顿饭,睡了一会儿觉,调查了一桩命案,可同样短短几个时辰,有的人被迫走完了一生。
“屠博衍。”明月出盯着面前的篝火。
“我在。”屠博衍应道。
“谢谢你在。”明月出没头没脑地说。
“……别瞎说了,你再睡一会儿吧。”屠博衍不由分说,又切换了驾驶权,伸手捡起枯枝,将那些烧完的灰烬往里拨了拨。
“六殿下?”李仙踪看了过来。
“是我。”屠博衍回答。
“适才所见,六殿下以为如何?”李仙踪问。
“只要查一查地方志,哪怕没有此案,也要看看此后有无狐族与白骨族的纷争。”屠博衍不假思索地回答,“或者,两族势力在此后是否有所变化。”
李仙踪颔首,显然是和屠博衍想到一处。
“此外,也要查一查那位外族女子,以及那个韩姓书生。”屠博衍补充。
“起火之时,我看见了那位书生书箱上的名讳。”李仙踪在地上写了两个字,“丙庚。”
韩丙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