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镜湖回雪,明月出感慨万千。
上一次来到镜湖回雪的心情,充满紧张期待,充满憧憬,向往未来,而这一次她心情晦暗,就像是此时镜湖回雪的天色,灰扑扑雾蒙蒙,也许这代表它的主人屠博衍心情也不怎么样吧。
是时候讨论一下现实问题了。明月出甩开脑子里的焦虑感,大步走向湖对面的图书馆。她已经基本适应了六合的生活,该要考虑考虑下一步怎么迈。
与屠博衍一起寻找躯壳回家是大目标,与戚思柔一同在建康建起新家是小目标,那她的个人目标呢,为了这些大大小小的目标,她也要提高个人实力!
学一些法术和拳脚,增长六合的常识与见识,学一样可以谋生的技术,明月出在心里慢慢谋划,随着能想到的事情越来越多,她入梦之前翻滚的焦虑不安也渐渐平复。
不要怕,虽然你早就失去为你遮风挡雨的屋檐,失去挚爱双亲为你全心全意筹谋,可那样艰难的时刻你都挺过来了,如今最差也不过是再来一遍罢了。
不要怕!
明月出大步流星地穿过湖上回廊,看见了站在灰蒙天空下,手持一卷孤本的人在等她。
上次见到这副模样,还是贺兰瑟的梦里,那时候他们带着任务,身边还有李仙踪,因此那次相见并没有这般——这般——
明月出形容不出来,她明明觉得非常自然放松,就像回家,可心脏却自说自话,乱跳得噼里啪啦,甚至连指尖都被传染了颤抖和凉意。
为什么这样啊!这是干啥!干啥!
“是太熟悉,又太难见面了。”明月出嘀咕,世界上大概没有这么怪的关系了,明明吃饭睡觉上厕所——哦不对,最近他们一直都挺努力修炼咒决,这种基本生理情况已经能隔绝不少,尽管依旧五感同享,但情绪与心声不像一开始那样,连内心对话都全然透明。
他们共享这一副身躯,共享视觉听觉等等知觉,彼此心意感受相通,这明明是世界上最贴近的距离,可偏偏又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远到相识数月不过见了三回。
明月出端详着屠博衍的模样,今天他穿了一件青衫,这雨过天青的颜色极衬他,显得他像是氤氲写意山水里一抹微云,青云出岫,那般空灵飘逸,好似一阙古诗活了,眉眼里都是李杜王张。
这大概就是如山如海的书养出来的气质吧。
明月出一笑:“又是好久不见了。”
屠博衍冷着一张脸轻哼一声:“进来吧。”
他侧身想让,对着湖水的长案上放着一把瓷壶,两个杯子,还有一个五色盘,里面全都是明月出没见过的点心。
点心不认识不要紧,那瓷壶里的味道,明月出非常熟悉,那是咖啡香气。
“你从哪里弄来的?”明月出惊愕,怎么见了丹阳郡主,他就能在梦里模仿出咖啡的滋味?
“我小时背书也喝过,当时只做提神苦药,谁知你竟然喜欢这种荒外来的东西。”屠博衍撇撇嘴。
六合之外是八荒,八荒之外四海,四海再外便是荒外,按照明月出的理解,就是那些南北美啊,欧洲啊,大洋洲之类。
不愧是五臧皇子,连咖啡都喝过。
嗯,历史上咖啡在十六世纪就在阿拉伯流行了,从西域传入六合应该也不稀奇。
“你也喝啊!”明月出呷了一口,屠博衍的咖啡果然质量好极,加一点牛奶便是味道柔和醇厚的拿铁,带着一股淡淡的巧克力香气。
屠博衍瞪了她一眼没回答。
这么一瞬间,明月出突然有点遗憾,她现在就很想知道屠博衍为何要邀她入梦,明明入梦颇有消耗,为她躯壳着想,他一直抵死不从的。
“我怕不修理修理,你自己把自己怄死。”屠博衍横了一眼明月出。
明月出挑了眉毛:“你忘了我多乐观了,我总能自己把自己劝通。”
屠博衍一句“自欺欺人”都到了嘴边,看见明月出那副得意笑容,还是咽了回去:她不自欺欺人还能如何,若没学会自欺欺人,早就倒在了戈壁公路,倒在父母的血泊里。
“我其实有个计划,你帮我想一想。”明月出随手拿过一张纸写了起来,“你看学识与法术,我是不是能稍微学一下,将来咱们分开了,我想跑也能跑吧。”
“我夜夜用你躯壳练习,你以为是为了什么?你现在想跑,一般人也追不上了。”屠博衍不悦。
“可你在我脑洞里,我还是没有实感。”明月出形容不好这种感觉,一个常年开车的司机,总觉得自己的步行能力已经退化,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此前长安乱事一堆,牵扯甚巨,如今建康应当不会那般紧张,你若想学些法术,我可以教你。”屠博衍指着明月出写的第一条答允,“武功你别想太多,你这躯壳筋骨已成,再练也只是三脚猫,不用强求了。学识一类你大可不必,你从故乡来,学识见识早就高出寻常人一大截,便是我也颇有不如。倒是最后这一条,你可以想想戚思柔,她的情况与你颇像。”
明月出一琢磨,戚思柔也是背井离乡,在长安开了酒楼,她也是背井离乡,那学一学戚思柔,能不能在六合找到自己可以做的事情?
“你在酒楼做工也有小半年,我见你虽不会下厨,但如何吃,吃什么,这些却很有见地。或许你可以做些这类事情,譬如为宴席设计菜单,找到什么食材,想一想如何料理。”屠博衍又解释,“这件事情我考虑良久,有些像是四司六局。”
明月出点点头,四司六局就是专门置办宴席的,感觉有点像是大公司的市场部和行政部结合,或者外包的筹办年会策划活动那种公司。
“不过若做此事,也许累积资历。”屠博衍眉头微皱,“既然你与戚思柔交好,那就暂且与她一起,若能筹办名流盛宴,也是履历上一笔。”
明月出点头,她与戚思柔聊过此事,柔姐也是这个建议。
“至于其他,你不必考虑了,不管是什么导游还是女保镖,亦或是女官,你都可以现在放弃。这些不实际。”屠博衍毫不留情,“你的想法与六合土著还是相去甚远,不被人发觉已是好事,想要变成丹阳郡主,只怕要再历练十年。”
“呃,丹阳郡主原来在故乡就是女强人,起点高有经历,我学不了。”明月出对手指。
“何必妄自菲薄,你有你的长处,你来六合不过半年,便交下好友,与你相处之人亦都对你抱有好感,并无恶意,连苍云海那样的家伙都愿意数次救你,这一点你可比孤独苦闷的丹阳郡主好多了。”屠博衍板着脸说。
“老铁,你夸的我都不好意思了。”明月出立刻笑容满面,一点儿不好意思的意思都没有。
“吃你的点心吧。”屠博衍嘴角一翘,连忙扭过头去。
“说起来清心咒我们也练得差不多了,啥时候练那个什么清明咒?”明月出随口问,她拿起一块点心看了半天,觉得这玩意有点像是故乡的拿破仑蛋糕。
“这叫酥盒儿。”屠博衍解释,“硬面揉的千层皮夹着乳酪果干,是我母妃擅长的点心。”
“你很少提起你亲娘。”明月出点头,这个名字倒是比拿破仑蛋糕更形象,可不就是酥脆的饼干夹着奶油馅么。
“我母妃去的早,我倒是不记得什么了。”屠博衍神色微黯,“母妃以新寡之身嫁入宫中,一直很受排挤,过得也不愉快。”
明月出继续点头,心里琢磨着屠博衍的母妃一定非常漂亮,或者非常有魅力。
“我反复不曾与你说过,我还有位同母异父的兄长。”屠博衍突然想起来,“儿时他以伴读身份入宫,后来出去做了官。”
“啊?和你关系怎么样?”明月出问。
屠博衍摇头:“以前是极好的,但出宫后朝堂不与内宫相交,我又是皇子,便疏于联络。那场祸乱时听闻他殉了国。”
明月出一口噎住。
话题是怎么突然从事业规划变得这么悲伤的!
“老铁!我突然想起来个事儿!”明月出腾地站起来,她虽说了这话,脑子里其实也没想好应该说些什么,呃了半天憋出一句话来,歪头看着屠博衍,“丹阳郡主说我们可以跟着明夫人的车队去建康,你觉得怎么样?”
屠博衍上下打量着一脸期待的明月出,这人是怎么想的,她真的觉得这个话拐得毫无痕迹?平时看着聪明伶俐的,说话有声有响的,怎么这会儿这么犯蠢?
竟然还怪可爱的。
这句话从脑子里一闪而过,屠博衍如遭雷击。
可爱。
这是明月出常用的词,拿来形容四喜。
四喜毛茸茸,软绵绵,暖呼呼,让人想起来就忍不住微笑,心生欢喜,想要抚摸它,抱住它,逗弄它。
这是可爱的大概定义。
屠博衍看着明月出,她,可爱?
毛茸茸?唔,头发倒是毛毛的,一点儿也不会梳头发。
软绵绵?唔,俩白桃——打住!
暖呼呼?嗯,她这个人倒是暖暖的,挺会体贴人。
让人想起来就忍不住微笑?屠博衍摸了摸自己的嘴角,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在微微翘。
心生欢喜?仔细琢磨,自从与她同享躯壳,这般麻烦的事情,他却没有不耐,既不讨厌,大约便是欢喜?
想要抚摸,抱住,逗弄?他们在一个躯壳里,似乎办不到。
可,若办得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