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咱们两个其实都是租客,这副躯壳的房东已经死了。”明月出思忖,“而我是房东的前世来生,所以占了这房子以后就可以死而复生。”
“庄周梦蝶,庄周是蝶亦是庄子。”屠博衍试着模仿明月出直白的语言为她解释,“五臧六合之中虽有我辈可超脱躯壳,但毕竟每个人都要靠专属他的躯壳才能施展出全部本领。譬如我,若要使用自如你的手脚,只怕需要时日适应,而你一醒来便如臂指使,没半分凝涩,如若这不是你的躯壳,你一异域凡人,绝做不到这个程度。庄周也罢,蝴蝶也罢,总归此身唯一,旁人不是镜像,怎可比拟。”
明月出按住额头,想起她核磁共振照出来的那个阴影。庄子在庄子的世界里是真实的,蝴蝶在蝴蝶的世界里也是真实的,现在庄子到了蝴蝶的世界里,这种幻想小说里的情节突然出现,让她有一种看热闹看到自家房子塌了的荒谬离奇。
不过刚才屠大神那段话里,好像还有别的意思,哦,对,若要使用她的手脚,需要时日?那他岂不是练一练就能开着她的车,哦不,她的躯壳满地跑?
“不错,只要稍加练习,我便可以开着你的躯壳满地跑。”屠博衍用她的措辞回答。
明月出啪地一拍大腿:“等等,那个什么,你也先别练习了,万一你在我这儿习惯了当女人,回头就不好办了。”
屠博衍听着人品不错,声音又如此卓绝,千万别因为长期居住在女孩子脑洞里变成什么奇怪的东西,那她可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或者,这也是一种很萌的设定?明月出忍不住插上了幻想的翅膀。
“你!”屠博衍又提高音调,大约是在明月出的脑洞里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玩意。
“呃,地上的东西越来越多了,你说我们捡点儿什么好呢?”明月出立马扭转话题。
“你还是关心饮食问题吧。”对上明月出这样皮厚心大脑洞飞的,屠博衍也是没了脾气。
“饮食问题?这里连个螃蟹都没有,你还怕我吃拉稀?”明月出茫然。
“不消多时,你自然会懂。”屠博衍叹气。
屠博衍这个六合本地土著告诉明月出这位云外飞仙,弱水里没有活物,更没有食物,只有人们为了许愿献祭的珍玩器具,哪怕凑巧找到吃的,只怕也和骷髅一样变成了残骸而已,所以按照他的推测的渐渐应验,明月出差不多该开始饿死了。
果不其然,屠博衍凭借感知计算步距又走了两三天,明月出便再度死去。
比起溺死那种几分钟就解决的死亡体验,饿死流程漫长痛苦,更折磨人:
一开始是肚子咕咕叫,充满了对食物的渴望,渴望得看见什么锅型的东西都能想到锅包肉。
之后就是胃痛,酸苦纠结,胃液仿佛变成了强酸,腐蚀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一点点地灼烧开好大一个空洞,仿佛这辈子都填不满了。那种空洞的感觉明月出是熟悉的,她曾经在很多个夜晚觉得饿得睡不着,觉得只有吃下美味的食物才能填满那种空洞,可最终她还是明白,那不是饿,只是空。可这时她却怀念那种空,因为只是饿的滋味更加痛苦卓绝。
极饿再往后便是幻觉,看见手上的金镯子都觉得是甜甜圈,脑袋里不管想什么,都能很快想到吃的东西上面去,眼前走马灯一样地报菜名:
比方说呆书生最喜欢吃狮子头。狮子头里面搅进去碎碎的荸荠和山药,反复捶打搓成肉丸,不要过油,呆书生说过油不显厨艺,最好用煮藕的水来蒸,肉丸子撒一层淀粉揉进去些许馒头丁,这样做出来以后香糯软滑;
再比方说仙女儿喜欢吃鲜花饼,要把花瓣炒猪板油,加冰糖仔仔细细地熬再凉成冻儿,切成片塞到面胚子里,这样咬起来就会唇齿留香,不沾外味儿;
还有爷爷的莼菜汤配清蒸鲈鱼,爷爷特别喜欢念那一句诗,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
再就是姥姥家吃什么都香,有雪绵豆沙软炸鲜蘑酸菜锅子滑溜里脊,只是可惜父母过世以后姥姥姥爷也没坚持多久,倒是那几个混蛋舅舅盯着家里的房子,没事就带着点儿垃圾食品来讨好自己。哼,又不是小屁孩,谁还稀罕吃垃圾食品了?连点儿生鱼片都舍不得买,偏偏还饿狼一样盼着她也赶紧病发身亡,可她偏不,不仅好好活着,还专门在正月里剪发!
“……我们那边的风俗,正月剪发死舅舅。诶,屠大神,你说这地方哪哪都是水,怎么就没两条鲈鱼?不过比起鲈鱼来,三文鱼更好,生鱼片什么的就很好吃了,如果是烟熏三文鱼可以做三明治,哦对,金枪鱼罐头也不错,加海苔加芝麻加酱油拌白米饭,十分钟就能吃到嘴……”
明月出从一个热爱文学和历史的文艺少女变成了一个没心没肺刷剧追星的吃货,那场车祸负主要责任,而她的定制线路导游的工作为她提供了走南闯北吃天下的机会也是一个原因。
“……其实国际线吃的东西不如国内线,有时候主要看国家,你看意大利这种地方就特别好吃比如那个佛罗伦萨的牛肚包什么的,那个筋道……”
“你够了!”屠博衍受不了,同知同感,他这会儿也绝不想在明月出的记忆里看见那么多好吃的东西。
更糟糕的是在饥饿之中还夹杂着渴。
明月出一开始觉得这周围都是水,怎么会渴死?可谁知道弱水根本喝不到肚子里,反而因为吸进去太多弱水让脑子停了转,耳朵里灌满了乱七八糟的声音,眼睛也看不清楚东西,行尸走肉,走着走着就栽倒在地。
人没了水只能活三天,三天后屠博衍还在无辜提醒:“弱水名水,实则是一片天地混沌,并无解渴之功,你难道不曾觉察你的衣襟鬓发都没被打湿?”
明月出临死前骂人:“屠大神,你大爷的。”
第一次饿死以后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明月出浑浑噩噩醒来,她惊喜地摸了摸肚子:“屠大神,你在不?我不饿了!恢复出厂设置了!是不是死几次以后,我就习惯饿死,不会再死了啊!”
屠博衍声气恹恹:“大约。”
明月出喜气洋洋:“那还怕什么?!反正横着竖着都能出去!”
可这话挺不了几天,没水没粮,明月出又体验了一把幻觉里都是甜甜圈的崩溃,再度变成一具饿殍。
这样的饿殍当然是会死而复生的,复生再赴死,复死更赴生,反反又复复,死死活活。
屠博衍数着,又死了七次,明月出才习惯这种死法。这七次死亡里还穿插了一次失血过多而死。因为明月出绊倒在地,摔在一把流苏簪花剑上抹了脖子。不过也不算白死。虽然携带着那把流苏簪花剑的剑客已成白骨,但她身上零零碎碎的有用东西还挺多,尤其是有个打着印签的油纸包,里面有些身份证件,很能派上用场。
“这应当是公验,与你故乡之中那所谓身份证是一般用处,若无此物,你无法住店进城,务必要妥当收藏。如果可以,最好再找几份带在身上。”屠博衍点题。
明月出气若游丝地躺在地上,感受着血液与热度汩汩流出身体:“你如此主动为我介绍游戏设定,这很好,但能不能等我一会儿活了再说一遍?这会儿我得先重启重生……”
屠博衍一开始还有心思计算步数和时间,到了后来也饿懵了,还是明月出说按照常识,人不吃不喝也就能挺三天,如今反复了六七次,说明至少大半个月过去。这让屠博衍对明月出所谓常识和科学格外感兴趣,化身为四岁熊孩子,整天十万个为什么。不过学习也是相互的,这短时间里有屠博衍指点着,明月出正经捡了不少有用的东西,什么打火石啊,救命药啊,某组织的令牌啊,天下第一大钱庄的银票啊。屠博衍说这些东西都属于祭品,祭祀宇内最神秘的弱水和它蕴含的更神秘的力量,祈求不可告人的愿望。
明月出想不明白这弱水还能有啥神力,弱水之中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没有方向,没有生息,只有西米露一样的暗流和所谓的馄饨还是混沌的,有个蛋用!
“除了祭品,自然也有你我这样因为转星阵而困在这里的人,人死在这里,物件便留在这里。这其中未必没有能人异士,却依旧身死弱水,所以你我不可掉以轻心。”屠博衍道,毕竟那骷髅的云猞背囊还挎在明月出身上,死人这件事情在弱水里,应当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了。
“不管你信不信我是肯定能出去的。”明月出捂住耳朵拒绝接受负面信息。
“哦。”屠博衍说。
两个人一直在路上,就像是两个没有攻略的玩家,困在一张荒诞的迷宫地图里,一边捡装备,一边找出口。期间明月出发现,她是死一次痛苦就轻一点,但屠博衍正好相反,死一次他的同知同感就更明显一点,最后饿死那一回,两个人的饥饿程度完全相同,就连屠大神都没忍住,说起了家乡的美味佳肴:“……都是温火膳,没什么新鲜好吃的。倒是晚上温书时候膳房会送点心,到了我那儿成了烂面条。鸡汤煨发成了稀糊烂,虽无口感,但喝下去颇为舒服……”
“别说了屠大神,你放心,为了你的烂面条我们也要冲出弱水走向世界,找回你的躯壳,让你想吃多少吃多少!”明月出满心怜悯,这倒霉孩子到底是啥家庭出来的,记忆里的美味竟然只有烂面条!
“多谢。”屠博衍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说过弱水之中一定有门可以离开,但我们需要靠运气找到门,对吧。”明月出的眼睛从这头扫到那头,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也不知道是在找门,还是在找吃的。
“不是门,是一种法阵,名为玉门钟,不过世人俗称其为转星阵,因为其阵法作用时,星光璀璨流转——总之你见了便知道。”屠博衍有气无力地回答。
“我没有你这么博闻强识了解六合,但我有个笨办法。”明月出焦躁地舔着嘴唇,瞄着眼前鱼群一样游来游去的西米露暗流,“我们得试着碰一碰弱水里所有的东西,包括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