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夏至,水丰鱼肥,长安名菜曲江芙蓉鲙也正式上了戚家酒楼的菜单。
曲江芙蓉鲙所用之鱼出自长安近郊曲江风景区,这片知名的水域在明月出熟悉的历史里,曾是隋朝皇家园林所在,在唐朝手中演变成长安的文化艺术中心,不仅吸引了皇亲国戚,也吸引着居住城中文人骚客的目光。
六合的唐国长安的曲江差不多也是这个功能,并且还肩负着供应长安城水源和水产的重任。若是来长安旅游没吃曲江芙蓉鱼鲙就走,那就根本不算来过。
前几天试菜的时候,明月出跟着十一郎吃过两回。
所谓曲江芙蓉鲙,芙蓉二字指的是鱼鲙要切得薄如蚊帐似,鱼肉靠近鱼骨的地方显出淡淡粉红色,一片片铺在盘中宛如芙蓉花开。唯有这样轻薄的尺寸入口才有鲜嫩软滑的口感。
与北京烤鸭类似,曲江芙蓉鲙的片鱼环节算是一种表演,各家酒楼都会派出颜值最高的美男子,用精致的银质器皿料理鲫鱼。戚家酒楼表演鲙鱼的是大忙人大郎本人,因此每天供应的曲江芙蓉鲙有限。
除了刀工,曲江芙蓉鲙所用之鱼也有讲究,必须是曲江里的花纹鲫鱼。这种曲江花鲫天生机警因难捕捉,性烈如火,只有老手才能保证活捉不死,因此能不能买到要看运气。就算买到了,这鲫鱼难养,离了曲江活不过一天,越放肉越散,放到晚上就算是活着也只能做熟吃了,因此也只有开市后的那么个把时辰有售,过时不候。
今日是曲江芙蓉鲙第四天上水牌,一开门照例有几位熟客上门点了这道菜。明月出看着大郎拼出又一盘浅粉色的鱼鲙,不由得想起昨天四郎那话,这么色香味俱全的菜肴,用的要是啃溺水尸首的鱼——她深吸一口气,默念万物皆是轮回,出来混迟早都是要还的。
“去岁食鱼者,今朝被鱼食。世道轮回,报应不爽。”一个标准的御姐音感慨道。
明月出一回头,瞧见八郎兴致勃勃地跟那位姓贺兰的女客八卦紫珠之事。贺兰女已经连续三天来戚家酒楼吃曲江芙蓉鲙,与跑堂总管八郎聊得颇熟。不过明月出并不是靠八郎记住她的,而是靠这位女客那张极具个性的御姐脸。
“她真的是我见过的单眼皮女孩里长得最漂亮最有御姐气质的了。”明月出跟屠博衍八卦。
“身体发肤不过皮囊。”屠博衍对颜值没有兴趣,他更想知道昨天鱼肚子吃出来的紫珠有没有人认领。
正说着,五郎满头是汗地走进来,一见明月出就笑逐颜开:“你猜那紫珠是谁的?嘿!真是巧得紧,是万花楼的少东家!”
“那少东家还是活的吗?”明月出连忙问。
五郎翻了个白眼:“当然是活的,说是游曲江不小心掉了簪子。”
“紫珠?”贺兰听见这番对话,一脸好奇。
五郎连忙添油加醋地讲了起来:“十几天前万花楼的少东家万娘子与千金公主游曲江,乘得是千金公主的画舫。千金公主素来受天后宠爱,家财万贯,又好游乐,她的船高大牢固,最能经得风浪。那一日也是万里无云,曲江面上波澜不惊,正是临水宴乐的好日子。谁知一阵妖风自南而来,无端端吹得江面波澜三尺,千金公主的画舫被推到浪尖晃了三晃。别人太平无事,起身斟酒的万娘子遭了殃,她脚下一滑落到了船边,就差那么一点便要落入江水之中。幸而千金公主门下一位清客出手相救,万娘子才免于葬身鱼腹。只是这一遭万娘子钗横鬓乱,半边珠翠落到了水中。”
“也不知哪条鱼儿以为是食物落水前来嗟喋,把那颗紫珠吞下肚去。偏偏这鱼儿有命发财没命花,紫珠在腹不过十余日,就被渔家打将上来,卖给了我们家的六郎。”
“昨日卖出十一份曲江芙蓉鲙,就偏偏只剩下一条留到了晚上。我们酒楼素来是讲究食材,童叟无欺,过午的鱼不能再做鱼鲙,自然是要做熟吃了。”
“更巧合的是,从前剩下一条两条我们酒楼都是糟了吃,只有昨天是整条蒸制。这若是糟了,紫珠必定光华不再,只有蒸熟才能保其周全。”
“你说这是几个巧赶在了一起?”
五郎说得眉飞色舞,引得几桌客人都纷纷伸着脖子听热闹,有人逗哏:“小哥儿,这是你与那万娘子有缘,天意不可违啊!”也有人捧哏:“那万娘子也是家财万贯之人,区区钗环她也不放在眼里。倒是有了这一遭,大娘子不妨接机与那万娘子结交,也好多赚些。”
唯独那位贺兰观点不同:“风和日丽之日,那万娘子也能丢了紫珠簪还险些落水,莫非是撞了什么邪祟?五郎可要提醒她万事小心,等躲过这等霉运再抛头露面不迟。”
明月出瞧着贺兰一脸郑重,不由得奇道:“难道娘子你还会算卦?”
贺兰拢了拢手腕上的赤金手钏,浅浅一笑:“倒不是会算卦,只是我这个人素来走背字,深知祸不单行的道理而已。”
明月出顿感亲切,这不和她以前一样嘛!
贺兰又压低声音,神神叨叨地解释:“紫珠贵重,这等稀罕物就像玉一样,是可以通灵通神的。遗失这般贵重的物件儿本身就是预兆,切不可等闲视之。”
明月出点头:“的确如此。”
贺兰见五郎不答,还特地叮嘱:“如今长安城并不太平,那万娘子是场面中人,所遇所见之人太多太杂,若是因此有个什么事故……”
“你说得对。”五郎也笑着点头,与明月出视线一对,彼此便心中了然。
明月出见五郎留在那儿和贺兰闲扯,自己便拽了八郎过来:“这是什么人?”
八郎呲牙一笑:“说是老家住长安县,回乡探访,顺路来到长安游玩。似是瞧中了仙宗子,以为他每日都会来,便时常来巧遇,总之这几天她必点芙蓉鱼,看着吃得挺愉快的,应该小有家资吧。”
明月出无法解释这种直觉,但这种直觉是她倒了八辈子大霉,见过那么多恶心人的人事之后,累积而出的保命符——“你觉得她不是人?”屠博衍问。明月出被这一声吓了一跳,忍不住呀了一声。
八郎奇怪地看着明月出:“你怎么了?好像被谁吓着了似的。”
明月出连忙圆谎:“我是突然想到有点不对,总觉得紫珠紫珠的,好像有什么玄机似的。”
八郎沉吟片刻,摇头道:“不管什么玄机,我们不过是一家酒楼,也不过是为人驱使充当眼线汇报市井消息。贵人们,我们犯不着。”
明月出有些意外,这八郎平时看着嬉皮笑脸的,没想到其实还挺冷静理智,相反五郎看着一脸俊俏精明,实际上却心软且热。这要是换做八郎,大概一开始就不会和李仙踪接触,更不会想要帮忙打听消息了。
这戚家酒楼从戚大娘子到这几个郎,各个都不寻常啊。
思及此处,明月出喊了屠博衍:“大神,该不会连这几个郎都不是人吧?”
屠博衍无语:“你是不是接下来便要怀疑那薛司言也不是人?”
明月出挺认真:“那也不好说。你和我说过六合之中有很多办法来遮掩身份,那有非人假扮人混在人群里,也不稀奇吧。”
屠博衍扔出一句:“首先,你就不是人。”
旁人此时看去,明月出不过是一脸认真站在那里思忖什么,可其实她脑中已经吵开了锅,两人一身你来我往之际,那位天师门徒,国师之孙又登上门来,只是这次李仙踪不是来交换消息的,而是来劝戚大娘子:“天后其人深不可测,你们又何必……”
戚大娘子一哂:“王权富贵,自然是别有所图的。”
李仙踪轻叹一声:“那位春明门闲汉已经招供,不仅与闲汉有关,可这一次我却打听不出供词,因为天后下旨封口。”
戚大娘子哦了一声:“那道长找上门来,是让我揭竿而起?抗旨不遵?”
李仙踪定定地看着戚大娘子,半晌肩膀一坠,对戚思柔行了礼:“若是那位阿姊有了消息,请务必告知我一声。”说完,和几个郎寒暄了两句便离开了。
戚大娘子气乐了,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明月出和八郎:“你看,他觉得我参合进这种破事儿里,是为了替天行道匡扶正义!原来我在这位天人眼里还有点人品道行呢!”
八郎呲牙咧嘴地笑。
明月出虽然也跟着笑,但她却更想哭。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六合子民,确是比你故乡之平民过得更为艰难。然污浊之事处处常有,你之故乡也非净土,就不必感慨什么封建社会的吃人之处了。”屠博衍道。
“从同知同感的体会来说,你这是安慰我,我知道。”明月出撇嘴,“可惜从内容来说,你一点儿也没有安慰到。”
“河淤之下亦有清甜莲藕,你非河伯无法去除淤泥,却可选择做烂泥还是做莲藕。”屠博衍还挺励志。
明月出看了看后厨刚搬出来的一堆食材,卷起袖子:“好了,以后请叫我藕霸。”
“我是男子,若喊你为姐,应是怒那。朝国之语我虽不精,却还是能说几句的。”屠博衍纠正道。
明月出深吸一口气,决定为了让自己少堵几口气,还是把精神头放在即将开放的南市庆夜活动上为妙。
翌日大郎、五郎带着三郎和十二郎又去了万花楼,说是万娘子要亲自相谢。具体情况明月出无从得知,只是推测既然热心肠的五郎出马,定然会告诉万娘子要小心霉运。而李仙踪也派了道童送来消息,说那位小姑已经被赠金银赐婚给哑巴大汉,两人衣锦还乡,而那幕后之人也恰到好处地被揪出,就地正法了。
“衣锦还乡?这年月又无网络可曝光,谁知是真是假。”屠博衍冷笑。
到了七月,一切看上去已经四平八稳,而七月初十这天,明月出忙得脚不沾地,把接连几日的活儿都赶了出来。因为从今夜起,南市即将开放给长安城所有的活物,这也是每年南市仅有十天面向人类开放非人的夜市,过期不候,明年请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