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山庄在建康城外,附近一片是十几个非人族众的家族宅邸,白马山庄就在这些非人家宅之后,盘踞着最高一处山头,若是月朗风清的夜晚,站在建康城的高楼上,还能望见白马山庄六角塔的灯火。
与长安城的南北市不同的是,白马山庄哪怕是非人也不能轻易进入,这片山头机关重重,只有白马山庄的车架能够通过。
以侍宴身份进入白马山庄,须得搭乘彘马大车,好在这一次戚家酒楼负责各类锅子,需要带上充足人手,于是这一车也就只有戚家酒楼自家人带着些食材器皿,显得没有那么狼狈混杂。
白马山庄的彘马大车不知是不是为了凑自家的主题,拉车的彘马敦实滚圆,乍一看比山猪还多百斤肉,可偏偏一身毛发雪白,纤尘不染。这一路自建康城而去,山中积雪还没有融化,满眼银装素裹,白色彘马马车一辆接一辆过去,像是硕大雪团往前滚,有一种蠢萌之感。
这种颇有趣味的画面缓和了明月出即将造访白马山庄的紧张不安,而戚思柔也在此共感,开酒楼虽然家大业大累死人,但好歹酒楼是自家地盘,侍宴每次都要自投罗网,感觉忒不安全。
进了白马山庄的范围,这种警惕之感反而愈加变淡。这片宅邸的正式名称叫做陌园,是现在的魁首上台后修葺的,与冯白额那种土豪劣绅风格全然不同,白马山庄有一种小桥流水人家的静谧与浪漫,一草一木都显得颇为天然,便是冬日百花凋谢,也有青藤红果点缀期间。
陌园呈回字形,一层一层嵌套,彘马大车停在迎客台附近,管事解释说,这是因为白马庄园对来访者一视同仁,哪怕是工匠庖厨,也不会令安排角门背道。
屠博衍对此评价是:“易守难攻。”
从迎客台进入宅邸内部,先要穿过一条长长的竹廊挂着许多彩色的折纸马儿,清风徐来,哗啦啦作响,看着不仅没有一代魁首住所的霸气,反而有几分浪漫和童趣。
大厨房是个阔朗的院子,不仅有灶火房这样的寻常配置,还搭了一个火窑屋子,说是烧制瓷器陶器的地方。整个火窑分上下两层,此时此刻依然是窑火滚滚,烧得连厨房院子的地面都是热的。
“怪不得庄子里这么多仙草芳花,与这股地热亦有关系。”屠博衍猜测道。
“魁首极擅长制器,你们所见这些待客用的杯盏碗碟,皆是出自魁首之手。”厨房的管事娘子一脸骄傲。
明月出和屠博衍都是识货之人,这位魁首的水平几乎能与各国官窑媲美,算得上是一位名家大师。
穿过专供仆役行走的便道,进入回字形的第三层,便是灶房、议事厅等屋子的所在,尤其是灶房占了一半格局,阔大得不可思议,一靠近挂着“尽膳”二字的牌匾就能感觉到此地温暖如春,一股甜暖热气扑面而来。
“此地便是灶房所在,你们安排在丁子号房,里面的东西尽可取用,若有所需便唤门口侍立的婆子。侍宴期间若要立刻,须得经由管事同意,佩戴腰牌。”厨房统管娘子说道。
几家侍宴都各自盘踞了不同的灶房,留给戚家酒楼的是位置极偏的一个小屋子,里面大灶大眼,就连明月出也觉察不对:这么大的灶火力难以控制,怕不是他们初来乍到被人排挤?
戚家酒楼从大郎到八郎都出动了,加上明月出、戚思柔和女身的李仙踪,这么多人在灶房里挤来挤去极是不便,戚思柔索性让二郎带着七郎在附近转转,就当是刺探敌情,她就不信,晋人爱美人,哪怕是无念无想的糟老头子遇见了美人也会给三分薄面,两分垂怜,何况二郎这样容色夺人的美少年!
“若是能知道遇仙楼今天出了哪个大师傅就更好了。”戚思柔还在思考她的事业,“钟师傅擅长灸烤,王师傅口味偏甜,辛师傅各地菜色都会做一点,单师傅最能推陈出新……”
谁知二郎和七郎还没等出门,便有山庄管事来喊人抽调些许人手到宴席上侍奉,戚家酒楼这一下连戚思柔与明月出都被带走,只留下大郎与四郎六郎,也不知道能否张罗得来。
“使这等小手段,看来对方也是没什么别的办法了。”屠博衍冷哼一声,叮嘱明月出,“能出入此地的非人都不是善茬,你要小心。”
明月出正巧与一个满身煞气的壮汉对视了一眼,吓得一个激灵连忙低头做乖巧侍女状,迈着小碎步跟着戚思柔往里走。
“老铁,你说这怎么,是手段?”明月出有些纳闷,他们本来就是来侍宴的,侍宴侍宴,便是侍奉宴席,被人调走有什么问题?
屠博衍叹气:“白马山庄等同于皇宫,你可曾见到宫中使用外来的人手伺候饮食?”
“哦对,王家也是这样。我们只管做饭,介绍介绍典故,摆桌子拿筷子这些事情还真没做过。”明月出一听就懂,眉头拧起,“我们人微言轻,也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使用手段喊我们去,有什么意义?”
“你尽量跟着李仙踪便是。”屠博衍叮嘱。
明月出、戚思柔与李仙踪三人理所当然地被分到女眷席。非人并没有所谓“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规矩,因此女眷席也只是用屏风与男宾隔开而已。明月出身旁这一桌恰好挨着屏风,那一头的觥筹交错之声不绝于耳,混乱人声中还有叫好声、斗酒声,如此看来非人也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这一桌坐着的都是未婚女郎,莺啼燕啭间陈四娘这个名字不断出现,看来这些女郎虽然不清楚陈四娘到底出了什么事,可她的确出了事还进了白马山庄,这件事情没能捂住。
“……难不成她是幕后之人?!”
“怪不得一心要攀附香堂主,幸好香堂主没有徇私枉法。”
“我就说她一个女郎做什么守灶女,野心也太大了。”
七嘴八舌的议论不绝于耳,没有一句是说好话的,明月出叹了一口气,这会儿她才体会出陈四娘的难处来,若是混在人的生意场,她是女郎,天然被男子瞧不起;若是混在非人的生意场,她又是人,也一样遭到非人排挤,然而就算同为女子,同为人族,一样会因为她的抛头露面对她加以鄙薄,长期处于这等四面楚歌,人人都在背后啐你一句的境地,陈四娘若是心态失衡,在沉默中变态,黑化为反派BOSS也完全合情合理。
屠博衍冷笑:“若没有这样的人在世家与非人之间周旋,只怕两边早就不能维持表面的平稳。在我还能来六合游玩的时候,晋国便闹过一次,彼时是世家妄图扑灭非人魁首的实力,将晋国非人收为己用,结果一战而颓,二战而败。如今这平衡也不过是如履薄冰罢了。”
明月出扫了一眼席上的女眷,撞上贝二娘子的视线,笑着迎了过去。
贝二娘子一手拉着戚思柔,一手拉着明月出,看着笑容满面,嘴里挤出来的消息却不吉利:“昨夜有非人闯入王家,有人说是白骨族,有人说是狐族,如今还未分晓,但王家步步紧逼,白马山庄也没有查出个所以然来。你们今天做完活儿就赶紧回去,这段日子索性不要接什么单子,好好过年吧。”
戚思柔点点头,别说是老老实实过年了,看这个情况,她都想立刻打包行李跑到别的地方去。
一水儿看菜随着侍婢们细碎安静的步子被端上食案,这会儿食案还没有完全摆开,相熟的宾客们坐在一起,任凭面前放着的是雕工多么精美的瓜果也无人在意。
“什么味儿?”明月出敏锐地转向女身的李仙踪。
李仙踪拿眼神示意,是刚上来的香药气息。
“有问题?”戚思柔挑眉。
李仙踪摇头,只是指了一下额角,大约是示意这气味与衣香鬓影混在一起,令人头大。
奈何果子香药都是正规宴席的标配,想不上客人都不依。
好在随着鼓乐之声渐熄,两位健妇打开了隔着男女的屏风,一道人影站在团团跪坐的人群里,朗声含笑:“今日承蒙诸位朋友光临陌园,某不胜感激。这一年我们能有此兴旺,全靠各位守望相助。我们非人不讲那些俗礼,某敬各位这一杯,祝大家来年万事顺意!”
“那就是白马儿。”贝二娘子用口型介绍。
明月出看着那颇为英俊的白衣男子,只觉得浑身发冷。
白马儿生得不算绝色,但也有中人之姿,笑容语气更是亲切和煦,与有勇无谋的冯白额和病弱的北市魁首完全不同,正像是明月出想象中的魁首模样,让她觉得冷的是白马儿穿着的那件白袍,也不知道是什么锦缎织就,乍一看是白色的,比丧服好不到哪里去,可灯光流转间能看见浅蓝色浅紫色的光泽,用一个极其恰当的比喻,白马儿好像是把一座雪山穿在了身上,千年不化的雪峰在阳光下夺人眼神,而变幻的光与影,更是摄人心魄。
这样神奇的布料,这种仅凭光影制造的幻觉,有种令人心惊胆寒的熟悉感。
明月出缓缓吐出一口气:“老铁,你想到了?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