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民在水中不敢出头,一口气游了一里路光景,方才钻出水面,爬到自己河岸,走上岸去。身上已尽湿,天气又十分寒冷,难以打熬,急忙奔回家中,诡言失足坠河,换了衣服。
惊魂初定,一个人独自坐着思量明天的约会,自己到张家村去,是非常冒险的事,今晚又被他们撞见,险些儿遭他们的毒手。
倘然明天再去,他们必有防备,更是危险,照例还是不去的好。但是雪珍还没有知道这个事情,她在明天必定要到那里去守候我的,我怎能失约不去呢?
并且难得雪珍多情,答应了我的请求,情愿随我私奔,足与古时红拂夜奔李靖先后媲美,我岂可辜负她的情爱呢?我亦顾不得什么危险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明天我还是决计要去的。
他决定了主意,倍增勇气,心中也稍安宁。收拾些金钱,又到他父亲私藏的所在,窃取得五百两银子和衣服等东西,一齐藏在箧中,预备定当,然后安寝。
但是一夜没有睡得着,黎明而起,悄悄地写好一封书信放在枕边,留给他父母的,大意是说,为了自己已和张家村张姓女子发生恋爱,格于村规不能通婚姻之好,所以不得已一齐出走,望双亲勿念等语,但是潘翁此时还没有知道呢。
洁民在这天便觉得坐立不安,好容易挨到晚上,捉一个空儿,提了行箧,悄悄地从后门出走。天色已黑,无人知觉,遂一直向张家村而来。
他对于这条冷僻的路是已走熟了的,所以一路摸索,早到得灵官庙,仍从那小门里走送去了。见有一个影子,立在回廊边,微微一声咳嗽,正是写珍。
洁民把行箧放下,和她握手相见,雪珍道:“你怎么此时才来?我等得好苦,天已黑了,我一个人冷清清的藏在这个地方,我心里实在非常害怕。况且若再迟了,我家人也一定要寻找我的。”
洁民道:“请你原谅,因为我也须等到天晚方可前来,以免意外的危险,现在我们快快走罢。”
雪珍点点头道:“好的。”
她遂回身走到殿中去,取出一个包裹,背在背上,洁民提了行箧,两人一先一后打从小门里走出来,要想早早脱离他们囹圈式的家乡。
不料两旁一声呐喊,冲过十多个乡人来,手中都拿着木棍铁器,为首一个身颀的壮男子大喝:“不要放走这一对狗男女。”
早将二人团团围住,不由分说,一齐动手。
于是,二人束手被缚,夺下行箧和包裹。
洁民的背上已吃了几下老拳,那壮男子便对众人说道:“我们快把他们二人押好,送到乡董那里去,这女子阿雪,便是他的女儿,看他如何发落,然后我们再讲话。”
众人都道:“很好。”
有几个人叽咕着说道:“阿雪本是很好的女儿,怎么会跟着打虎集中的人私奔呢?好不奇怪!那厮想是吃了豹子胆,胆敢到这里来引诱良家妇女,我们一定不能饶他。”
众人一边说,一边走,将二人押送到一个很大的庄院门前,便是雪珍的家里了。
原来这壮男子姓罗,大家都唤他罗阿大,是村中的游荡少年,他对于雪珍,平日未尝不有垂涎之意,因为张锡朋对他的行为很不赞成,所以得不到手。
昨天恰被他在桑林外闻得二人的密约,本想背地里把洁民弄死了,然后自己再向雪珍讲话,不料却被洁民逃去。
他遂一不做,二不休,暗地里约好了十多个乡人伏在灵官庙后等待,遂把他们擒住,这样也好使张锡朋出出丑。
张锡朋闻得这个消息,又惊又怒,吩咐将二人推到面前,细细审问。
二人已拼一死,据情实告,雪珍的母亲抱住她女儿大哭,要求张锡朋饶恕她,雪珍也是很觉伤心,觉得自己对不起父母,无话可说。
张锡朋知道村中的规例是断乎不能轻恕的,遂吩咐将二人分别监禁,先到打虎集去问了罪,再行发落,罗阿大等只得退去。
到了明天,锡朋正在聚集村人讨论这事情,忽报打虎集妇人有一大队杀奔这里村中来了。
原来,潘翁在昨天晚上。见儿子失踪,十分惊疑,发见了洁民的留书,虽知他不该迷恋人,有犯村例,罪无可恕,然而舐犊情深,心中哪里放得下。
急叫人四面去追赶,闹到夜半,不见洁民影踪,到明天早上,方才探听得洁民已被张家村人擒住。潘翁遂聚集乡人,把这事告诉明白,以为洁民受了人家的引诱,以致出此下策,即使有应死之罪,亦当向张家村人索还,以便自己处置。
倘然任张家村人随意杀害,那就是打虎集的奇耻大辱了。大家都以为是,于是由集中的团总屠云,带领一百数十个乡人,各执刀枪棍棒赶到对岸来,要索还潘洁民。
张锡朋闻得这个消息,怒不可遏,立即下令村人,集合队伍,四下里鸣起锣来,一齐出去厮斗,不使打虎集人独逞威风。
于是,两村重又开衅,乱杀一阵。
张锡朋舞着双刀,督领村人们奋勇前斗,打虎集人抵敌不过,一齐败退过去。
张家村上得了胜,不肯干休,大呼追杀,直追到打虎集中来。那个罗阿大尤其起劲,挺着一枝红缨枪,当先追赶,打虎集的村民死伤得不少。
正在危急的时候,忽然从那边河沿上跑来一个丑汉,又瘦又长,身穿破褐,托着一个铁钵,满脸肮脏,好似走江湖的乞丐。
见了打虎集人的惨败,遂跳过来拦住张家村追杀的乡民,说道:“且慢,你们都是乡民,为什么这样恶斗?杀死了人难道不偿命的么?快些住手罢。”
罗阿大杀得性起,怒道:“哪里来的乞丐?还不滚开一边,你不去讨饭吃,却来这里劝相打,再不滚开时,须吃我一枪。”
那乞丐却笑嘻嘻说道:“你这小子出口伤人,我偏要来劝相打,你待怎样?”
罗阿大便手起一枪,照准那乞丐当胸刺去,喝声:“着!”
乞丐不慌不忙,使手只一接,便把这枝红缨枪抢住,轻轻一拽,已到了乞丐手中,一折两段,抛在地上。
罗阿大还是不识时务,冲上前对准那乞丐飞起一脚,要想踢他的肾囊。那乞丐只将手一撩,早把罗阿大的脚接住,提将起来,向外一抛,罗阿大早已跌出丈外。
恰巧屠云赶过来,趁手一刀,把罗阿大的头从颈上切了下来。
许多张家村人见罗阿大被杀,大家一窝蜂的杀奔那乞丐。
那乞丐将手向两边摆动时,众乡民早已四边倾跌。打虎案人见了,一齐反攻,张家村人遂反胜为败,大家争先恐后地退回自己村中。有许多人因着被挤,纷纷跌落河中。
张锡朋在后镇压不住,只得后退,幸亏打虎集人得了胜并不穷追,但是张家村已是大败了。父哭其子的,妻哭其去的,夜间一片哭声。
到得明朝,众乡人要报此仇,大家来向张锡明请命,且要先把洁民和雪珍处死,以平大家的气。
张锡朋被众人所迫,遂也痛斥自己的女儿不贞,吩咐村人便在灵官庙前掘了这么一个大土坑,要把二人活埋,借此激励众人,好再去厮杀。
凑巧便被窦氏母女遇见了,上前干涉。
张锡朋把这事向窦氏母女讲了一个明白,教他们不必管帐,自己必须要和打虎集决一胜负,断不能失这颜面的。
窦氏母女闻言,不觉哈哈笑将起来。
张锡朋不由一楞,问道:“你们笑什么?”
窦氏道:“我笑你们真是愚不可及,本是两村都是好好的同胞,即使有什么龃龉,也是可以讲得明白的,何必要这样世世相杀,常常械斗,牢结着冤仇而不能消释呢?
他们两个人彼此有了爱心,却被村规束缚着,不能达到他们的愿望,所以不得已而约会了一同出奔。虽然行为不慎,失于检点,但是若没有这恶的村规存在者,不是好好一头姻缘么?
彼此不妨请丁媒出来,玉成其事,何至于要出此下策,而遭遇这个羞辱。
你们发现了这事,不能因此觉悟,从事改革,反而两边大动干戈,自相残杀,枉送了许多人命,我岂不要笑你们?现在你们快把这一对青年男女放了,然后再细细思想一回,我的话是不是?”
张锡朋听了窦氏的话,觉得很有理由,顿了一顿,说道:“只是我们的村规是这样的,他们犯了规例,那是自取其咎。我虽有父女关系,也不能庇护自家人。
至于,两村的伤隙,早已结得深了,再也不能消释,只有打个明白,谁输了是谁倒霉,这是没法想的。你们过路之人休要来管这事。”
有几个乡人也高声喊道:“闲话少讲,我们快收拾这一对,好去厮杀。”
窦氏刚又要开口说话,忽见一个村人慌慌张张地跑来,向张锡朋报告道:“打虎集中的团总屠云和昨天那个助战的乞丐,一齐走过河来了。”
大家听得这话,一叠连声地喊道:“打!打!打!我们快快预备。”
张锡朋问那个乡人道:“你可曾瞧见他们有几多人来?”
那人答道:“只有屠云和乞丐,背后跟着乡人不过四个人光景。”
张锡朋道:“那么他们不是来动手的,我们不要卤莽,待我问明白了再说。”
于是,便叫众乡人两边排开,等候他们到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