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惟有年老的父母,舐犊之情甚深,慕兰和小香昔年为了她父亲的怪怨,心头恼怒,立刻背着老人家往外边一走,好像今后海角天涯,一任飘泊,再不回家的了。
但是萧进忠夫妇二人,为了女儿负气离家,心里也觉得闷闷不乐。
起初萧进忠以为女儿不孝,也不想去找她,然慕兰的母亲不忍爱女远离膝下,天天在萧进忠面前絮聒,要萧进忠父子出去找寻慕兰回来。
萧进忠一则见她的老妻抑郁不欢,恐防损坏她的健康,二因慕兰本是他掌上的明珠,自己一生的武艺都传授给了她,论起本领来,慕解反不及慕兰。
平日常依依身畔,现在人如黄鹤,不知何日回来,心中怎能抛得下。
所以,答应他老妻的要求,决定自己出去找寻慕兰。
想起他的妹妹远嫁在扬州,也许慕兰和小香投奔那里去,自己先要到那边去看看,顺便访问亲戚。
慕解得知这事,自告奋勇愿代他父亲去走一遭。
且说,父亲年老,不宜出去跋涉,要保重金玉之躯。
萧进忠冷笑道:“你父亲年纪虽老,手中宝刀不老,久居家园,筋骨都懈弛了,正好出去走走。你可留居庄中,好好儿侍奉母亲,照料一切。”
慕解见老父主意已决,遂不敢说什么,萧进忠即日束装登程,带了昔日常用的一柄大环金背刀,跨一头骏马,离了家乡,赶奔扬州而去。到了邗上,径奔平家,和他的妹妹贞姑相见。
小英也出来拜见舅父,阔别多年,相见甚欢,萧进忠便向他们问起慕兰和小香可曾到此。
那时,候恰巧慕兰等因小玉之邀,动身南下到红莲村孙家,去代打擂台了。
贞姑把二人来此安居的经过,告诉给她的哥哥听。
萧进忠闻得女儿有了着落,心中稍觉安慰。
贞姑因她哥哥难得到此的,遂治盛筵款待,又教小英陪伴舅父出去游玩本地名胜。
萧进忠在平家一连住了十多天,又渡江去游过了金、焦二山,心中非常畅快,想要再到红莲村去一行。贡姑却劝他不必跋涉,慕兰等去时曾说不久就要回来的。
萧进忠又在平家住了数天,觉得有些无聊,便要回家去。
托他的妹妹等慕兰回扬时,劝她等早早回里,免得父母盼念。
贞姑一口担任,好坏必要劝慕兰重返故乡。
萧进忠知道慕兰很肯听贞姑说话的。稍觉放心,便向他妹妹告辞而行。
贞姑又送了扬州许多土产,萧进忠依旧骑着骏乌回里,路中很是平安,没有遇到什么盗匪。
这一天,早到了一个村庄,名唤豹子沟,离开归德尚有十多里路,天色已晚,遂向一家逆旅投宿。
那地方的旅店十分隘陋的,客人不多,萧进忠便选了一间比较干净的上房住下。
晚餐后忽然下起雨来。在灯下独坐了一回,想要解衣安睡,忽听门上剥啄有声,他就问一声:“是谁?”
外面却没有答应,依旧用手指轻轻敲着。
萧进忠觉得有些奇怪,便立起身来,走过去开了房门。便有一个年轻姑娘掩入房来,背着灯光站在一边。萧进忠细细一瞧,见这位姑娘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左右,梳着一根很光滑的大辫,身穿一件查条白底的大褂,下穿一条黑裤,踏上一双红色绣花弓鞋,一双莲瓣窄窄的,瘦小得很。
手里抱着琵琶,因为她背转着身,所以脸儿还瞧不清楚。
萧进忠瞧了这个情景,知道这是走旅店兜揽生意的土娼,自己年纪已老,哪有这种风情?
但觉这小姑娘走了进来,并不眉花眼笑的,向人施用狐媚的手段来诱惑,却羞人答答的不声不响。
遂不忍加以呵叱,勉强笑了一笑,道:“姑娘,你走错了地方了。我是一个银髯皓首的老头儿,怎有心思来和你厮缠?你还是好好的出去吧。”
萧进忠说了这话,见那小姑娘耸动两肩,忽然啜泣起来了。
萧进忠更觉奇怪,便走到她的面前去,伸手轻轻把她低倒的头抬起来,见她姿色生得也很美好,不过两颊清瘦一些。
虽然搽上胭脂,未免有些病容。双目泪珠晶莹,点点滴滴的落到衣襟上。
萧进忠忍不住又说道:“奇了,我好好地和你讲话,为什么哭将起来?莫非你心里有什么委曲?”
那小姑娘听了他的话,颤声说道:“你老人家做好事的,救救我吧。”
萧进忠见了她可怜的样子,动了恻隐之心,便叫她在沿窗桌子边坐下。她侧着身子,一半儿坐着,抱着琵琶半遮她的脸儿。
萧进忠也在桌旁坐了下来,拈着胡须问道:“瞧你的情形,当然是这里的土娼了。但是你做甚么哭哭啼啼的,使人不明白了。你姓谁名唤什么?家里有什么人?是不是有人逼你为娼的?不妨老实告诉我听。”
那小姑娘见萧进忠状貌虽然雄伟,而吐语很是温和,像一位慈祥的老人。便收住眼泪,凄凄切切的说道:“我姓寇名玉蝶,是一个孤苦零仃的女儿。”
她说到这里,向外面望了一望,似乎恐防被他人听得的样子。萧进忠寂静无声的听她告诉。
她叹了一口气,又说道:“本是生在山东聊城的,记得在四五岁时没了父母,被人拐骗到这里,在别人手里过生活,历尽许多痛苦。
等到我年纪渐渐长大时,他们便逼我为娼,想在我身上多赚几个钱。我还知道羞耻,起初不肯依从。他们把我毒打数次,弄得半死半活,不得已老着脸出来,干这卖皮肉的生涯了。
一年以来,虽时常到客店里走动,但因我守身如玉,不肯玷污我的清白,只伴人家侑酒清歌,所以客人大都不喜欢我,而我也没有什么很多的钱拿回去。
然而我的良心上未尝不稍觉平安,
你老人家不知道,我的处境非常困苦,而无处告诉的。想我自己命苦,所以有这样的遭逢。
所以我也很想救救他人,希望天可怜我,将来或有脱离苦海的一日,为了这个关系,我更吃苦了。”
萧进忠听了这话,脸上露出奇异的样子,向她紧瞧了一眼,又问道:“我听你说的话,有些不明白起来。你是一个可怜的土娼,被人家逼迫你如此,使我深表同情。但是你说救救他人,这又是什么道理?你自己尚不能脱身火坑,怎样援救他人呢?”
寇玉蝶被萧进忠这么一问,顿了一顿,然后说道:“我瞧你老人家又威武又慈祥,不比寻常的人,待我索性告诉你吧。我不但是一个土娼,而且也是个女盗。”
萧进忠听了这话,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寇玉蝶又回头望了一望,说道:“我们的家虽开这旅店,不过四五家门面。我的假父名唤九头鸟俞鹏,是豫东有名的大盗,和他的妻子曹氏,一生不知杀了许多人命,都是在暗里做的,所以没有破案。
那曹氏性情非常犷悍,面容生得五陋不堪,常年蓬乱着头发,不事膏沐。所以人家起他一个别号,叫做蓬头狮子,见了她的面,宛如一个老乞婆,但她的本领却很好的。
还有她的兄弟赛时迁曹七,专做些偷鸡摸狗的事,也住在一起的。此外还有俞鹏的一个结义弟兄,名唤白面熊李金发,也是寄居在此的。
我被拐匪卖来的时候,俞鹏还有二个儿子,名唤慰祖,十四岁。
俞鹏本想把我做章养媳妇的,因为儿子身弱,学不上武艺,他们夫妇俩便教我学习武术,悉心教授,我也就学得一二。
可是不到一年光阴,慰祖忽然得病故世。他们俩遂以为我是不祥的人,克死了他们的儿子,怨恨之气全发泄在我的身上。
尤其是曹氏,天天把我咒骂,甚至用皮鞭毒打,打得我体无完肤,也不再教我武艺了,后来我的年龄渐长,他们见我姿色尚佳。
遂逼我干这皮肉生意的生涯,一面借我去换取旅客的金钱,一面又叫我窥探旅客腰边可有多金。倘见有行李丰富的,回去报告了他们知道,他们便到店门口来候着。
旅客上道,一路暗暗地追踪上去,待到荒凉的所在,便可下手行劫。
起初我告诉了两回,后闻他们因为旅客抵抗,竟把旅客杀死,我觉得这是极不人道的事,遂不敢说了。有一次,旅店里来了一位富家子弟,携带行李甚多,举止豪华。他见了我很是欢喜,要留我同宿,我暗想他将要送掉性命,兀自睡在梦中,心中有些不忍。
遂推托说我正逢红潮在身,多弹唱了几曲。到半夜告退,他赏我十两银子。我临走时叮嘱他,明天快快动身,不要多在这里逗留,且应将行李暗藏,千万不可露出富贵的样子。
因为此地很多杀人越货的大盗,不能不留心防备。他听了我的话,脸上顿时变色,露出害怕的神情。我回来后,也没有告诉他们知道,如此那富家弟子侥幸没有被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