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知道她现在什么样,更不知道她爱吃什么。那个岁数了,牙口肯定会有些弱,跟我妈一样。那么多吃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我想都给她买一点,这样的话也许就有一样她喜欢的。
我们没见过,也可能见过,没有照面就过去了。更可能我们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认识她的时候,她在那张大合影上面目模糊——大家都穿的差不多,长得也差不多——我有时就记错了,左面第七个,还是第八个。第几个都无所谓,肯定和现在相差甚远。这么多年过去了,靠照片上的样子想象她,不准。
那张照片在那本书里已经夹了很多年了,谁也不会在意一张合影像书签一样的存在。她的存在,就是书签上的花纹罢了。这么多年里,我也不会想到这张照片跟我之间的关系——谁家里没几张合影呢——有一次照片从书里掉下来我还不小心踩了一脚。如果当时扔了也就扔了,也就不会站在这里,把大市场看成海一样,里面的波浪是我的想象,不知进退的踟蹰。香蕉火龙果榴莲以及世界各地,还有烘托氛围的灯光,寒冷愈加弥散。
我被冻在原地,有些不愿意挪动。
大家都不会流连在这样一个下午的这个地方,他们都有来去的理由,或者能够在这里带着隐秘一晃而过,所以不会犹豫。像我一样的人,就我一个。
西环路里边的这个地方很多年了,十几年来差不多已经被楼房包围,像是西环外那片村庄的一块飞地。的确,这里的人到了傍晚,就会用棉被和塑料布包裹摊位,扎成一座座假山的模样,几乎在同一个时间发动摩托——现在是电动车——赶往西环外的村庄。他们住在那里,那里不一定是他们的家。
楼房的阴影每天都会吞吐这片区域,喧闹是其间的苏醒。到了夜晚,楼上的灯光再密集,也照亮不了整个市场。那时这里就是一个洞穴,深不可测。灯光熄灭后大约不久,这里又返身还阳,比太阳升起的还要早。正因如此,这里的时光才显得那么不稳定,岌岌可危。它给了附近一切的供应,而附近乃至更远的人们却觉得这里还是很多余,应该种上树,铺上草坪,最好还有广场和喷泉。市场里的人也知道,所以市场就是这样漂浮一样的状态,摊出无所谓的样子。
我还是走吧,该走的路,除了自己,谁也没法代替。
火龙果香蕉芒果,甚至草莓,都很软和,可以一同出现在这个季节。再来两斤车厘子,它最贵。我觉得价格贵一些的水果能代表着我的诚恳,大家可能都这么觉得,所以许多一样的东西都还有贵贱。守摊儿的小伙子自顾自的继续看直播——一个东北口音的家常,他们惺惺相惜,通过屏幕达成共识,消费与被消费着时间,还不影响把水果卖给我。
人群急速在这里聚集,让这里成为回家以前的补给站。他们都不喜欢这里,而需要这里。小伙子撂下手机,开始张网待捕——这是他今天业绩的最后一个、唯一的高潮。完事了,就会撤离即将成为洞穴的市场,骑着电动车回到晚餐桌前,差不多和昨天一样的过完今天。
今天的特殊性,在我这里肯定是无法回避的。这是渊薮,这是自找,这几步无从说起。对于每个活着的人来说,变化和不变想来想去也身不由已,所以我才会走到这里,脚步触发声控开关,幽暗灯光,逼仄楼道,还是有人固执的堆满白菜,把自行车悬挂成一种装置,被灯光折射出更为张扬的姿态。
灯光灭了,我走了一步,自行车的影子又倏然出现,等待消失。
过去几次来这里,我没有买水果,也没有上楼,只坐在残破的藤萝架下面,看着小孩学步,或者中风的老人勉强锻炼,还有推销的年轻人,把一桌子鸡蛋堆的很整齐,老人们自然就会趋近。那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上楼,看着这些跟我那个小区差不多的场景,觉得沮丧,上楼这件事情也就不重要了。
差不多的时光,包浆出的稳定,一点也不需要意外,尽管意外存在了这么多年。
城市的两个角落,有两个人,因为这意外就会有某种链接,作为烦恼或者是澄明继续存在,不过是因为我希望知道包裹成意外的过往。可这又有什么意思呢,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坐在藤萝架下,那时候还开着紫花,飞的不知道是什么虫。
就是六楼,602,顶层,暗红色的防盗门,贴着一块块的电话号码,从开锁的装修的到送水的,互相躲避互相覆盖。转念一想,这可能还保护了门的漆面——从缝隙里看到门的颜色,反倒很鲜亮。没有门铃,我敲了敲,没人应门。
肯定是没听见,门口的垃圾看着还很新鲜,鱼骨头并不干涩,亮亮的。我敲了敲门,拎着水果的手被塑料袋勒得有些疼,指尖发麻。可确实是没有人,那这些水果怎么办呢?车厘子明天可能就不大行了。这时水果就是个事儿了,我抱怨不在家的人,但自作主张的来临,与人家不在没什么关系。旁边门开了,一个比我高而且壮实的人准备下楼。我不知道他比我年轻还是比我老,我们的衣着差不多,都像是差不多凑合着。他的手里应该也是一袋垃圾。
你好,人好像出去了。
谢谢,一般就晚上就会回来吧?
家有老人,出去了。
一般都在?
在,你再等等?
哦,那就不等了,这,能放在你这里转交吗?我拎了拎水果,手有些麻。
好,你怎么称呼?
我是他家的远房亲戚。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说,撒谎的好像是别的什么人,不是我。
好,要转告啥?
不用了,我再打电话吧。我哪里会有号码么。
他把水果顺手放在地上,瓷砖地板上零散着鞋和一些箱子。他带上门,我要是继续站在这里的话,就显得有些不对劲了。所以我们一起下楼,灯依次被他故意的咳嗽点亮,自行车的影子这时又成了俯冲的形态。
我们道别后,他去扔垃圾,我也像是有些什么事情催促似的往小区大门去。
走了没多远,一辆白色的车停在前面,他降下玻璃:你去哪儿?
我迟疑的这一下,实际上是准备继续编造回应。这时如果我拒绝搭车,觉得编起来更困难一些。身份越来越模糊的时候,我实际上没什么变化,而一种愿望生发到付诸实施的此时,这些计较都是自己臆想的波折。
我想见到的人,间接的接近,和想象的相去甚远。
就像梦到的,我被锁在屋子里,一个人看书,直到父母下班,吃饭,每天都一样的假期,盼着开学。开学了又盼着假期,别人捶我的时候,只是觉得学校不好,而捶我的那人,最后还是我的朋友。放假了,我们肯定分别被锁在各自的家里,隔着几条街,听到同一群知了的叫嚣。现实就是梦境,梦境里我见到她了,在照片上和她的同学聚在一起,被合影,然后不知所踪。
我见到她的方式,我决定不了了。
此时,她应该在我的身后,回家的路上。迎面而来的,肯定是即将时光里那些躲避不了的。
抽不?
哦,好,抽我的。我递给他一根,给他点上。车窗降下一点缝隙,冷冽里雪的前锋马上到达。已经想好了,我就在大十字下车,这段路,也说不了几句话。
从眼看要下雪了——哦,已经下了——也就是转瞬间。那么雾霾也就不是雾霾了。外面的铅灰色继续黯淡下去,路上的人比刚才更多了,大人带着小孩,电动车挨着汽车,通往小区门口的路上马上就湿漉漉的。北方的冬天,下雪以前的阴晦里是肮脏的,空气里悬浮的不是什么颗粒物了,是云要降落到地面的那种势头,把城市和田野都覆盖的决绝。再过几个小时,市场夜晚时的洞穴,应该也会映射出蓝色的冷光。
他的车里有些凌乱,座椅已经开始塌陷,顶棚也有些破损,最显眼的是仪表盘中央的一尊佛像,也是一层灰。
一根烟没抽完,大十字就在前面了。他往路边靠的时候,我这边就听见砰的一声闷响,车窗玻璃暗了一下。缓缓的,我们的烟还燃着,连烟灰都没有震落。是什么事很明显,他挂上P档拉了手刹,下车。
在我这一侧的地上撂着一辆电动车,旁边已经站起来的人拎着破了的袋子看着地上的东西,有韭菜芹菜苹果,馒头,碎了的玻璃瓶——酒味儿蹿上来。
你咋开的车你!这是干啥啊你!她有些不解的看着自己散落一地的东西,旁边的人又都看着我们这一处,像是暂时停顿的某个画面。此时的城市里怕不止这一起事故,有观众了就是戏,他们常常可以放慢节奏,依此调剂一下。意外如果是身外事,无论结果如何,遇上了总可以提神,或者是分神。
对不起啊,我没看见,你咋样。他一点也没有慌张,下意识的扔掉烟头,两手插在兜里,感觉示弱,又不像是无动于衷。我把地上的东西捡起一两样,不知道放在哪里合适,不知该说什么。这时,下的已经是雪花了,一辆警车缓缓开过身边,没有停。不是交警的话是不是就不用管,要是打起来就不一定了。
你这车是咋开的?你看咋办?她的羽绒服粘上泥水,烦躁的拍打着,手套也脏了。他扶起电动车,支好,来回绕了一圈。除了反光镜折了,边沿的塑料护板也裂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觉得今天黄昏的这些,已经发生的有点都安排好了的意思,我只是跟着必然演了一遍,但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找人找不到接着就是这样,也挺搭的。
他从车上拿下来一个袋子,把我手里的东西放进去,我和他又把地上的东西和着泥水放进去。那瓶酒的碎片里,味道还很浓烈。周围的人对这样的平静不满意,多数看了一会儿也就走了。每个人经过的时候,都闻到了酒香。如果爱喝酒,肯定可以从气味和地上的碎片里分辨出这是汾酒。
他拿起手机:你看,连车带东西,五百行不行?人没事吧?
我不用手机,五百不行。她拿起手机打电话:你等一下,我叫人来看。
我们把电动车挪到道旁,他把车也往路边靠了靠。一个摩托警过来了:咋弄的嘛这?也不小心一下,商量好没有?他没有说话,她也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