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关于真正薛茵的一生,生如夏花,死如秋叶,一切过往最终都如风散去,了无痕迹。
薛茵的前半生,是真正身为公主的半生,珠环玉绕,锦围缎萦。她是虢国这一代唯一的公主,是虢国帝后嫡亲女儿——名满天下的锦茵公主。
“本宫的女儿,自然会有锦绣一般灿然的人生。”自很小的时候,美丽雍容的皇后便常常这样抚摸着薛茵的头,温柔慈爱的说。
当时尚且懵懂,薛茵完全不懂其中寓意,只觉得有父皇母后万般宠爱的自己很是幸福。
那一日阳光极好,薛茵由大帮的宫女陪伴着御花园中玩耍嬉戏,潋滟湖光映着假山实在美丽。
玩得累了,薛茵便任性的坐在湖边凉滑的青石上,惬意的望着平和如镜的湖面。
“殿下累了不如回宫歇息吧?”身边女官尽职尽责的在薛茵身边规劝。
自小得了万般宠爱的公主自然不会乖乖听话,于是娇蛮的瞪了女官一眼,“你们都给本宫退下,本宫要一个人在这儿安静的待一会儿。”小小的人儿才八岁,公主的架势得拿捏得十足。
女官欲言又止,又看了薛茵一眼便带着其余的人悄悄退下,但并未走远。
薛茵却没有多想,很是得意这里终于没有人在旁边叨扰,笑盈盈的俯下身看着湖里漂亮的红色鲤鱼,很是自得其乐。她玩得很是专心,却没有注意到什么时候身后多了一个人。还没有反应过来,身后猛然被人用力的推了一把,顿时倾落湖中。
薛茵刚刚八岁,湖水虽然浅却足以没过她的身体,薛茵只知道在水里胡乱的挣扎,却连呼喊救命都忘了干净,只是慌乱之际似乎看见一个人影一闪而过,随后便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的时候,薛茵已经身处自己的寝宫中,虽然是躺在柔软的锦被中,却觉得浑身都叫嚣着莫名的疼痛。薛茵被娇惯坏了,顿时嘤咛的哭泣起来。
“皇后娘娘,公主殿下醒了!”一个女官最先听见她的哭声,立刻慌慌张张的向旁边坐着的一个人禀报,声音却战战兢兢的好像极为恐惧。
下一刻,薛茵立刻被一个人温柔的抱在了怀里,薛茵迷迷糊糊的认出来正是自己温柔的母后。
“我的茵儿,你可把母后吓死了……茵儿!”皇后的眼睛肿的像桃子一样,紧紧的抱着薛茵。
在薛茵的记忆里,母后一向是最端庄美丽的,却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所以就算是薛茵也被吓得不敢说话,更不敢说出当日自己似乎是被人推到湖里的。因为后来她隐隐约约的听到旁人都说她是自己不小心掉进湖里的。
然而偶尔薛茵也会陷入梦魇,总会想起落水那一日最后看见的一个人影,依稀仿佛是她皇兄的样子。对于薛阳,薛茵其实并不熟悉,毕竟薛阳比她年长几岁,已经鲜少出现在后宫。而且虽然皇兄和她并不十分亲近,却绝没有害她的道理。因此,在之后很悠久的岁月里薛茵一直笃定是自己当日看错了人。
落水一事过后,薛茵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身边的女官和宫女似乎都被撤换掉了,周围围绕的都是陌生的面孔。薛茵懵懵懂懂,对于那些被撤换下去的人似乎有所感觉,但又像是刻意要忘记。
毕竟只是八岁的孩子,日子久了,那段恐怖的记忆也便渐渐淡去。薛茵依然是虢国唯一的公主,名满天下的锦茵公主。
后来的日子,薛茵也偶尔会想,若是没有焱国,自己是不是可以一辈子这样单纯的幸福着。然而人生永远都没有“如果”两个字。
在薛茵十六岁那一年,人生彻底被颠覆。一直与虢国有间隙的焱国终于发动战争,有焱国太子亲自带兵一路打进虢国,虢国很快溃不成军。
薛茵纵然单纯,却也不是不懂事时事,然而就是懂得却什么事情都不能做,只能每一日躲在自己的寝宫里悄悄的祈祷,祈祷战争早日平息。
但终于一日,焱国打进了京城,薛茵和两个宫女一起走出皇宫,然后遇上焱国太子,阿诗顶替她被抓走,一切的经历恍如一场噩梦,却没有醒来的时候。
那一夜格外冷,格外黑,也格外的让她无法忘怀。
薛茵带着阿词一个人再也不敢继续待在原地,顾不上天色已晚,又匆匆上路,惶惶不辨方向的落进了一片森林中。
两个女子,一个是皇室所出金枝玉叶的公主,一个是自小长在宫里的宫女,谁也不知道夜晚里森林里隐藏着多少危险。
当两个少女在森林中完全迷失方向并且筋疲力尽的跌坐在一棵大树底下的时候,不远处传来的一声野兽嚎叫才真真正正让两个人意识到了危险的存在。
“阿词……好像有野兽在叫……”薛茵下意识的抓住阿词的衣角,脸色泛白。
同样惶恐又疲倦的阿词脸色复杂的看着薛茵,又看了看薛茵捏着自己衣服的手,伸出手覆在她的手上,“公主殿下……”
两人相依靠的大树忽然轻微晃动了一下,然后一个人影猛然从树下跳下来,从容的落在薛茵面前。
那是一个看起来十分年轻的男子,顶多二十岁,穿着一身如夜色般漆黑的衣衫,月色下衬出极出色的眉目,疏朗的五官很容易引起旁人的欣赏和好感。
不知道为什么,薛茵第一眼看见这个男子就对他产生了莫大的信任,心底惶急和恐惧如云烟般瞬间消散无踪。
“你是谁?”薛茵大胆的往前迈了一小步,娇娇怯怯的开口问。
“我是太子殿下派来接公主的。”男子回视着薛茵,不卑不亢的回答,“请公主跟我走。”
闻言,薛茵忍不住微微睁大了眼睛,“太子?我皇兄?”薛茵这才想起来早在自己十岁时候就独自离开皇宫外出游历的太子薛阳,更是放心下来,又忍不住问,“你、我该叫你什么?”
“正是太子殿下的吩咐。”男子朗声回答,随后稍微犹豫了一下,“公主可以叫我沉誉。”
沉誉……薛茵忍不住在心中默默的念起这个名字,殊不知此后这个名字就成为了她的魔障,一生都无法跨越的魔障。然而同时,薛茵也是沉誉的魔障和劫数。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薛茵毫不怀疑的相信沉誉,带着阿词跟随在他身后好奇的问。
沉誉只是看着前面的路,并不回头,只是淡淡回答:“太子殿下自有安排,公主请放心。”
明明沉誉没有做出任何回答,薛茵却就真的如她所说一般放心下来,不再追问。
在沉誉的带领下,薛茵二人很轻易就走出了森林,看见停在森林外的一辆马车。
“请公主上车。”沉誉停在马车前,转身对薛茵说。
望着沉誉月光下的面容,薛茵忍不住微微脸红,道了一声谢就在阿词的搀扶上踏上马车。
服侍薛茵上了马车之后,阿词也跟着走上来,放下车帘后忍不住皱眉,不甚赞同的看着薛茵,“公主殿下这样就相信了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是不是有些欠妥?”
“他是皇兄派来的人,自然不会害我,放心。”薛茵不好说自己为何第一次见到沉誉就这样相信他,只能拣出来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敷衍阿词。
阿词走过来坐在薛茵下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最后不知道想到什么,只是摇一摇头。
沉誉驾驶着马车带着薛茵和阿词颠簸了两日,最后终于抵达一座不知建在何处的山庄。
山庄建在一座深山里,周围全是参天大树和不知名的植物,极为隐蔽。薛茵从马车上下来,站在地面上惊讶的看着山庄,最后目光又转到沉誉脸上,“这里是?”
“这里是太子殿下的山庄,公主可以放心,绝对不会被外人发现。”沉誉简单的回答,然后对薛茵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薛茵不疑有他,带着阿词欢欢喜喜的入住山庄。
山庄里的人极少,除了薛茵和阿词,沉誉也并不是时时刻刻都待在这里,其余的只有几个护卫和厨房里必不可少的几个下人。习惯了皇宫里的前呼后应,薛茵初来乍到完全不能适应。
“我到底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皇兄到底在哪儿?父皇和母后怎么样了?”终于有一日,薛茵忍不住冲到沉誉面前追问。
适时沉誉正坐在前面的亭子里看一封书信,听见声音之后抬起头看了薛茵一眼,毫无感情的回答:“公主稍安勿躁,这两日太子殿下就会过来了。”
这句话对薛茵很有效用,她立刻平静下来,然后又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鲁莽,扭扭捏捏的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沉誉,本宫……我刚才失礼了。”
“公主客气了。”沉誉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句,又继续低头去看书信,似乎对薛茵毫无兴趣。
见沉誉没有反应,薛茵忍不住凑过去想看一看信上到底写了些什么。然而她刚刚一靠近,沉誉立刻把书信收了起来,眼神戒备的看着薛茵,“公主还有其他事情吗?”
没有想到沉誉竟然会是这样的态度,薛茵自觉很有些受伤,委屈的看着沉誉,“我是公主!”
闻言,沉誉眉宇间飞快的闪过一丝嘲讽,最后又归于平静,平静的说:“是,锦茵公主。”
就算是单纯如薛茵,终于也发现了沉誉态度的怪异,犹疑的看着他,“你、不对!你们有什么事情一直瞒着我对不对!我皇兄到底在哪里?为什么明知道焱国攻打我们还不出现?”
“公主这些话,可以稍后却问太子殿下。”沉誉面如白玉,不见一丝波纹。
盯着眼前这个明明已经和自己认识了数日的男子,薛茵忽然觉得很委屈很委屈。她明明是皇宫里养尊处优的公主,为什么无端端就要住在这样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还有忍受他的冷淡。这样想着,薛茵终于忍不住落泪,透明的泪水簌簌落下,很快就打湿了脚下的地面。即便如此,薛茵还是不肯离开,只是固执的盯着沉誉。
沉誉自然也发现了她的情况,然而竟然还是一脸平静,只是脸上多了几分兴味。将薛茵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之后,沉誉忽然用莫测的语气说:“你真的以为自己还是那个名满天下的锦茵公主?未免太天真了。”
愣愣的听着沉誉暗含深意的话,薛茵还来不及思考到底是什么意思,就看见沉誉抬了抬手,然后两个从未见过的冷面女子忽然出现在她面前。
“带公主回去歇息,别让公主到底乱跑。”沉誉看也不看薛茵,只是对两个女子吩咐。
薛茵完全愣了,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被这样等待,等到两个女子强行架着自己往外走的时候才反应过来,怒不可遏的瞪着沉誉,“沉誉!你太放肆了!”
“公主若是不满,大可以等太子殿下过来的时候要求殿下责罚我。”沉誉好整以暇的回应道。
无论如何,薛茵都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就真的被软禁在了山庄里,直到两日后薛阳到来。
被一直看守自己的女子带到薛阳面前的时候,薛茵再次意外了。他震惊的看着眼前这个六年未见的皇兄,他的模样变了许多,已经是一个极卓绝的男子。然而让薛茵惊讶的,却是他竟然就是当日跟在焱国太子身边带走阿诗的枞阳。
“皇兄?你是皇兄?你怎么会……阿诗呢?阿诗现在怎么样了?”薛茵盯着薛茵,语无伦次的问。她此时脑袋里已经乱作一团,只是直觉发生的事情已经完全不在她的可想范围内。
“你那个丫鬟可是个忠心又聪颖的,只是可惜了。”薛阳坐在椅子上,对薛茵完全没有一个兄长对妹妹该有的怜惜疼爱,反而只有厌恶和恶意。
被薛阳的目光看得浑身发冷,薛茵万分不解的看着他,“皇兄,到底是怎么回事,我……”
“别叫我‘皇兄’。”薛阳的目光忽然凌厉起来,仿佛要刺穿薛茵的灵魂,*得她惴惴的低下头。
“我可不是你那个贱婢母亲生的,真是侮辱。”薛阳冷冽的目光依然徘徊在薛茵身上,说出的话不但冷酷,更是让所有人意外,“那个贱人害了我母后,还想夺我皇位,结果却生出你这样不成器的女儿,实在是可笑之极。”
眼神涣散的看着薛阳,薛茵只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冰窟,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觉得寒冷。原来,薛阳和她根本就不是亲兄妹,原来薛阳的元皇后所出,原来自己的母后做出那样的事情……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听完薛阳的话,薛茵却出奇的冷静,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薛阳,“现在我都知道了这些事情,你到底怎么处置我?凌迟?”
“我不会做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的事情。”薛阳对薛茵的惊讶只是短短的一瞬间,随后立刻就恢复了平静,只是饶有兴趣的看着她,“名扬天下的锦茵公主,自然是我未来最好的和亲人选,怎么能轻易舍弃了。这种暴殄天物的事情实在不该。”
薛阳的目光让薛茵感觉自己好像被毒蛇盯住了,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寒冷,于是强忍着呕吐的冲动道:“既然如此,可否容我告退,太子殿下。”
“自然可以,希望你能尽快习惯并且喜欢上这个山庄。”薛阳换了一个坐姿,面含笑意的看着薛茵转过身匆匆离去,然后又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沉誉,脸色一如平常的冰冷无情,“这个山庄以后就交给你了,给我看好她。”
“是。”沉誉匆匆收回落在外面的目光,垂下头谨慎的回答。
薛茵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自己住了数日的小院子的,只是坚持走回院子之后就已经瘫坐在地上,虽然没有昏迷,却已经人事不知。
也所以,薛茵不知道此时应该在院子里却不在的阿词已经瞒过众人走到了薛阳面前,为了自己的未来从而彻底而坚决的背叛了薛茵……
无论如何,这一晚对薛茵来说都必然会是一个不眠之夜。
敞开窗子看见外面如霜凉月,薛茵第一个反应却是微笑。当眼泪和哀叹都没有任何用处的时候,却不如微笑一下,至少会让自己看起来好看许多。
站在窗前拖着脸颊发了一会儿呆,薛茵忽然惊讶的发现自己的屋檐上有些声音,忍不住好奇又无所顾忌的走出去,然后昂起头往上看,却看见沉誉坐在上面,身边还放着一个酒壶。
不知道从哪里来了那么大的勇气和脸皮,薛茵毫不犹豫的说:“沉誉,我也想上去坐一会儿,帮我一下吧。”所谓无欲则刚,说的便是薛茵这样子的。
其实早在薛茵走出来的时候,沉誉就听见了声音,只是没有理会她,每晚独自坐在上面是他的习惯,只是没有想到今夜会被未眠的薛茵发现,更没有想到她会对他说这样的话。
微微眯起眼睛看了看站在地上的人,沉誉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竟然顺从的跳了下来,站在薛茵面前,微微扬着眉,故意缓慢的问:“公主的意思,是让我抱公主到上面去?”
同沉誉刚才一样,薛茵也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回应,愣愣的看着他,最后嫣然一笑,扶了扶自己的鬓角,露出挑衅的表情,“怎么,你不敢?”
沉誉的神色松懈,甚至在唇边露出了一个嘲讽的弧度,然后毫无征兆的抱起薛茵,直接使用轻功飞到了屋檐上,把她放在自己刚才坐的旁边。
好不容易抑制住惊讶的呼声,薛茵小心翼翼的在屋檐上坐下来,然后又看见沉誉身边的酒壶,微微挑眉,“给我。”
有了之前的事情作为铺垫,沉誉这一次并没有惊讶,只是拿起酒壶兀自喝了一口,然后才递给薛茵,挑衅的看着她。
回以沉誉一个满不在乎的微笑,薛茵毫不犹豫的接过酒壶举起来喝了一大口,然后被呛得开始剧烈的咳嗽,最后眼泪都被呛了出来。
又从薛茵手上拿回酒壶,沉誉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仿佛在说明明不会喝为什么还要逞强?
好不容易止住咳嗽,薛茵抹了抹脸上的眼泪,有不由分说的把酒壶抢过来,“原来不会不代表以后也不会,我原来是锦茵公主,现在可不过就是一个禁脔,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做。”说完,又喝了一大口酒,然后继续咳嗽,继续流眼泪。
这一次沉誉没有和她争夺酒壶,只是漠然的看着她,不说一句话。
毕竟是从未喝过酒也根本就不会喝酒的少女,所以薛茵很快就陷入了混沌,身子软得好像一滩泥,险些从屋顶上跌落下来,好在沉誉眼疾手快的握住了她的腰。
已经酩酊大醉的少女就势回抱住他,眼泪恣意的流淌下来,很快就沾湿了她自己的和沉誉的衣衫。
“我现在还剩下什么了?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少女一边流泪,一边不停的呢喃,“我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一个阶下囚好过我现在。我有什么办法,我能怎么办……”
少女哭得肆无忌惮,流满了眼泪又散发着酒气的脸毫无美感可言。
沉誉最初抱着她只是为了确保她不会掉下去摔死,然而听见她的混乱呢喃,却忍不住低下头细细的端详,偏冷的眉眼也第一次有了柔化的痕迹。
“好了,你就好好的睡一觉吧。”犹豫良久,沉誉微凉带着薄茧的手指终于落到薛茵眉心,慢慢的驱散了其间的褶皱。
两月如霜,洒下的光芒如一场白雪,漫漫的披在两个人身上,意外的美好宁静。
已经空了的酒壶被薛茵无意识的碰到,咕噜咕噜的滚落到地上,“啪”的一声碎成了很多片。沉誉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只是低着头专注的看着薛茵的面容,已经陷入沉睡的少女看起来出奇的安宁。
这一夜,就是人生的转折,无论是薛茵的人生还是沉誉的人生,都因此而不同……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