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迢灯只觉得眼前大片云雾聚拢过来,紧接着便是天旋地转,眼前一黑。
再睁开眼睛,她便落脚到了一座小小竹亭里。
舒迢灯抬眸四望,泼天的魔气充盈了她空虚的经脉,茫茫无际的大海向四面八方延展开去。
天是漆黑的,然而海天之间被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光芒照亮。
那光芒黯淡,是鱼肚白的颜色。
“南血海。”
舒迢灯轻声道。
岳安世滚落到了地上,他跪俯在竹亭边,大口大口的往海水里咳着血,黑发散乱下去,漂在了海面上。
舒迢灯走过去,替他捞起了浸在水里的发丝,然后轻轻绞干。
岳安世蓦然抬眸,血红的眼睛盯住了她。
他半晌哑声道:“你魂锁解开了?”
舒迢灯只是低头绞着手里的长发,“宁双城给魂锁造成了很大的磨损,你又自爆魔丹修为尽散,很容易就挣开了。”
“那么你——”
舒迢灯抬眼看着他,她眼里的重瞳给她的美罩上了怪异的阴影。
“魂锁除去了,可是和剑魂的融合无法复原。”
舒迢灯把绞干的头发搭在了岳安世肩上,“我以后都会是一柄剑。”
谁拿了我的剑柄,我便替谁杀人。
可若是没有人来拿,那我也绝不会自己动手伤任何人。
纵血海深仇,也毫无干系。
她在竹亭里坐下,发了半天呆说:“哥哥呢?”
“他在南血海海底。”岳安世道,“我设下了禁制,他出不来的。”
舒迢灯望水底下望去,海水黑茫茫的,一浪浪的波涛拍打着竹亭。
她把手浸到水里去,“我听过一个传闻,天道仁慈,允飞升之人带一个至亲者荣登仙途,你是想借这个,让祁拓带你飞升吗?”
“这是我开始的打算,”岳安世疲惫的倚着栏杆道,“但是从一开始,祁拓和我的关系就不好修复了。现在我有更好的打算。”
舒迢灯手指在海水里无意识的随波晃荡着。
岳安世坦诚道:“我会与祁拓换魂。”
他们沉寂了半天,岳安世忽然一笑道:“你不想杀我吗?”
他向舒迢灯看过去,她还在拨着水玩,“不想。”
岳安世忽然意识到,她不想杀他,不是因为柔顺或者爱意,而只是因为冷漠。
对一切都毫不关心。
岳安世手扣着木板,忽然道:“灯灯,这才是你真正的样子啊。”
舒迢灯对什么是自己真正的样子并不在乎,她说:“你想要我做什么?”
“南血海魔气浓郁,不适合仙修修炼,”岳安世道,“我需要你把魔气转化为灵气,供祁拓使用。”
舒迢灯浅淡的笑了一下,“原来我是个工具啊。”
她想起来,便随口说:“南血海不适合仙修修炼吗?我记得宁双城是在这儿修炼的。”
“不是。”岳安世平和的解释道,“他是在这儿悟的红尘道,只是悟道,不算是修炼。”
“哦。”
海面上的波涛忽然急促起来,咸腥的海水拍进了舒迢灯眼睛里,她抬手揉了揉。
岳安世靠着竹亭上,他仔细观察了一下,“祁拓在海底闹起来了。我去检查一下。”
舒迢灯只是“嗯”了一声。
岳安世踉跄着站起身来,忽然回头看她道:“我在去醒云门之前就做好了万全准备,早就封锁了南血海,你出不去。”
舒迢灯向天空伸过手去,好像在尝试穿过那渺远的距离。
“以后你会打开吗?”
岳安世拂袖望了望她,“到祁拓快飞升的时候才会打开。”
舒迢灯并没有要争执的意思,她只是坐在那儿看着天。
半天她才说:“我只要转化魔气就行,对吗?”
她那种顺服的态度不仅没有让岳安世高兴,他反而更是死死的盯着她。
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再也不能使她的心境产生一点儿波动,他亲手把她变成了一潭死水。
岳安世看了她半天,牙缝里才咬出一个“对”字来。
他仿佛是单单为了让舒迢灯多说两句话,勉强笑道:“别的随便你干什么都行。只要别跑出去。”
舒迢灯闭着眼睛,似是而非的应了一声。
***
舒迢灯盘腿坐在竹亭之内,从长久的入定中睁开眼睛。
南血海没有白天与黑夜,每一天过的都是一样,都运行着一样的功法,源源不断的把灵气输送进深海某处。
舒迢灯分不清时间过了多久,她也没有什么计算的欲望。
岳安世不会让舒迢灯找到祁拓,他只是偶尔来看看她,来了也没有什么话说。
或许他倒是想讲一讲自己在过长的生命中,所遇到的人,所经历的事,可是不论什么话都只得到一两个简单的“嗯”,便也无话可说了。
在对南血海长期的魔气转化下,她似乎对这里更加了解了。
无边无际的南血海,对她而言,变得像掌中之物那样熟悉。
她知道海中每一条鱼游走的轨迹,每一朵浪花消失的地方,清晰感觉到了轮回盘的每一次转动。
南血海里罪大恶极的死者是寂寞的。
他们所化成的生物,偶然的游到这里,告诉了她平生的故事。
他们或凄然泪下,或义愤填膺,或悔不当初,然而她只是听着,她对一切无所谓,也就接纳了一切。
极少有的稀罕事,是舒迢灯在渡劫过后,不久的某一天,发现了一只不知从何飞来的蛐蛐。
那天她正一如既往的坐在栈桥边上,两条腿垂在海水里,然后蛐蛐就那么突如其来的到了,毫无预兆,像一个不期而来的梦。
她的手向前伸出,那碧绿的小虫就落在了手背上,疲惫又嘶哑的鸣唱起来。
舒迢灯感到它给自己指尖带来的颤动,那是在很长时间内第一次感觉到的一个活着的生灵的颤动。
广袤无垠的秋日原野,红如上好锦缎的枫林,湛蓝高远的天空,还有伴着她走过很多地方的人,全都在一瞬间浮现在了脑海。
她的心酸涩的发疼,大颗大颗的眼泪流下来,心抽疼的要命。
不是因为思念过往时刻,而是因为自己再也无法思念。
她只是一个杀人利器,一柄剑。
等到蛐蛐唱完,舒迢灯就从竹亭不重要的结构上撕下来竹丝,给它编织了一个小笼子,把它和自己一起囚禁在这里。
她为蛐蛐注入了魔气,确保它能像自己一样,活的那么久。
再一件少有的事,便是一条从海里漂过来的长竹竿。
那时她差不多准备冲击大乘了,在栈桥侧面坐着,忽然感觉一个东西碰了碰自己的足尖。
舒迢灯一开始以为,是某个想来倾诉的小鱼,就闭着眼睛说:“我要修炼,不要打扰我。”
然而没有回答,那个东西还在坚持不懈的碰。
舒迢灯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是在对着一根长竹竿说话。
她在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笑了一下,便记住那根竹竿。
舒迢灯把竹竿捞上来,一开始她想把竹竿截短,好隔着笼子逗自己的蛐蛐玩儿,后来却突然想起了镇山会的事。
她曾在那次仙门盛会上,和大家聚在一起,玩“斗鱼儿”的游戏。
她是依靠回忆活下去的人。
舒迢灯抱着那根竹竿想了一整天,那时候她才感觉到,自己真的是在南血海度过很久了,连玩斗鱼儿的人的名字都记不全。
她想了又想,记起来有何稚,甘冲灵,谢长星、尹抗和江怀昙。
所以到底过去多久了呢?
不知道这些人还活着没。
然后舒迢灯御剑飞到了轮回盘那边,她已经很熟悉这东西的转动了,但是这还是她第一次有兴趣了解它,因为她想从中找到故人。
或者确认一下他们还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