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我双目欲裂，提剑就要斩了这个阴险小人。
但是我中了诅咒，四肢百骸弥漫着巨大的疼痛，疼到我直不起身，无力地倒下。
我冷汗直流，眼前景物近乎模糊。
豌豆国王拖着受伤的躯体，拾起我的长剑，冷漠地朝我走来。
我曾用来杀人的剑，没想到有一天会夺走我的生命。
自嘲般地扯起嘴角，我认命地合上双眼，似有一口长气从我胸腔吐出。
一声闷响，我等着长剑刺入我身体。
但是我却没感受到疼痛。
努力睁眼观察，我溃散的意识在一瞬间复而清明：
大姐用她的身体挡在了我面前，是她为我接下了这一剑！
长剑穿透了大姐的腹部。
她转过头，对我凄惨一笑，嘴角渗出的鲜血比屋外的梅花还要妖冶。
「不——」
我惊叫出声。
大姐突然发狠，直直朝着豌豆国王走去，长剑彻底穿透她。
她用尽全力，抬起手中匕首，狠狠插入豌豆国王脖颈。
两人都在我的视线里倒下。
「不，不要啊……为什么，为什么！
我涕泗横流，声音颤抖。
像只流浪狗，努力拖着身躯爬向她。
我的大姐，一位长于温室里的公主，会在手被玫瑰花刺扎出鲜血时垂泪，会因为受了小伤而疼痛许久。
就是这样身娇体软的她，能为了保护她的妹妹自我牺牲。
「很痛吧……一定很痛吧……大姐，你撑住，我带你去看最好的医生……」
我胡乱地握上她的手，任凭眼泪直流。
「士兵！士兵呢！」
可我忘记了，士兵都被我派去城外御敌了。
我疯魔般大喊，空荡的殿堂里回荡着我的声音。
一声一声，凄厉绝望。
大姐意识还未消散，温柔地回握我，指尖轻轻在我手心一刮。
一如从前为我涂香膏那般，这是我们的暗号，意味着：
不用担心。
她声若游丝，执念强撑着她。
我颤抖着将耳朵伸到她嘴边。
「你要，做一个合格的，女王。」
「不要为了我的死而哭泣。」
她抹去我的泪。
可我的泪越抹越多。
「我是，梅花的女儿。我相信，梅花国的姑娘们，都坚毅如梅花。」
「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一阵风拂过，吹落了她的手。
「姐姐！」
我埋入她颈侧，痛不欲生。
23
我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到还未完全咽气的国王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你输了，卑鄙小人。」
他吐出一口浊血，一幅势在必得的模样。
「不，是你输了，自以为是的女王。」
「你的国家，马上变成人间地狱。你守护的这一切，终将化为泡影。」
他还在笑着，眼神放远。
「听，城外。那是厮杀的声音。哈哈……」
我手持长剑，强忍浑身剧痛，难掩愤怒，尖叫着在豌豆国王的身体上补刀。
他终于瞪大双眼，被我斩于剑下。
一通发泄后，我浑身乏力，几乎要倒下地。
可我知道，现在无人能接住我破败的身躯。
能撑住我的，只有我自己。
喘着粗气，我向门外缓慢挪去。
这不是结束，我绝不能倒下。
城内，梅花国勇敢的姑娘为了守护而失去生命。
城外，骁勇善战的士兵也在为了守护而战。
他们是为了守护梅花国的平民，正抵御着反叛贵族和豌豆国的进攻。
「女王殿下……」
我终于爬上城墙，豌豆王后出现在我身侧。
「这是解药，喝下它吧。」
老妇人递来一杯牛奶，我接过，沉默着咽下。
「女王殿下，我丈夫他……死了吗？」
老妇人干枯的脸上满是陈年的情绪，复杂、交错、明灭不清。
「他该死。」我捏紧杯子，砸向地面。
是了，这一切都是豌豆国王设下的局。
24
二十年前，豌豆国王在追求权力永恒的过程中，发现自己的青春和寿命无法永存。
这样的现实让他非常焦虑。
为此，他寻遍古书，终于找到了解决的法子：即用真正公主的身体为祭，启动法阵，他就能重塑肉身，获得永生。
于是他短暂地恢复了青春。
但他发现，那些公主并不全是真正的公主。因此，他只能暂时变得年轻而无法长久地保持这样的状态。
他对外宣称自己已逝，又以王子的身份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打着寻找公主结婚的名义来收集祭品。
王后曾劝过他，但被下了诅咒，被迫成为他的帮手。
她不忍心看他误入歧途，针对国王的诅咒，苦心孤诣研究出解药，只为了拯救更多姑娘。
直到某日，王后了解我的事迹，在我踏入城堡的那天下定决心同我合作。
我们在国王面前演了一出戏，国王企图通过我出卖王后，打算利用我的正义感去揭发「女巫」的罪行，为自己的一切洗去嫌疑。
他在那把十字架上下了药，我在接触到十字架的那一刻就已经中了诅咒。
不曾想，我回了梅花国，误打误撞听到他和斯伯森的对话，算是窥破了他计划的一角。
此后我顺水推舟，任由他们陷入自以为事成的狂欢假象里。
我提前在城外布下阵来，以备抵御反抗军的进攻。
千算万算，我未曾算到，他居然诱惑了我的二姐，想让她也成为祭品。
我那单纯的二姐，也受他唆使，与我反目成仇，自愿爱上了他。
我费尽心思，想要守护的人，全都因我而死。
父王，大姐，二姐……
我伸手，接过天上飘下的一片梅花花瓣，自嘲笑出声来。
我的剑，究竟守护了些什么呢？
25
王后枯燥的手抹去我的泪，凭白叹出一口气。
「女王，你听见哭声了吗？」
我侧耳，摇头。
「你的剑，守护了他们。」
是啊，为生民立命，这是我的责任，是梅花国王室的使命。
为国捐躯，虽死犹荣。
我转头，对上王后的眼，轻轻出声：「谢谢。」
随即扬鞭纵马，奔赴战场。
我高举手里长剑，铿锵高宣。
「将士们！今日，为守护梅花国而战！」
「为梅花国而战！」
众人拥护我，士气高涨，愈战愈勇。
一阵极长的马鸣声响起，雪越下越大，天空有梅花瓣飘落。
不知厮杀了多久，我身受重伤，浑身酸软疲惫。
回头看，我军列队，神情坚毅，无人退缩。
此刻我知道，我们赢了。
我衷心一笑，终于卸下重担，仰头朝后倒去。
这次，我不再孤身一人。
我的身后，是万千子民。
他们会接住我的。
我坚信。
26
收复反叛军后，我派人解救了那些被关在地牢里的公主们。
又立新制，选贤与能，不断打压贵族势力。
梅花国的一切都在向好，百姓也都明白了我的所作所为，真诚地拥护我、爱戴我。
但是，自此一战后，我的精神一日不如一日，有时竟是连剑也举不起了。
王后以为是诅咒尚未解除，每日都在钻研新的解药。
我笑着对她摇头，让她不必操心。
因为我知道，执念已逝，利剑入鞘，祓除苦难，万民平安。
曾经吊着我生活之念的绳索已断，世上再无何事值得我牵挂了。
二十岁生日这天，我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里，我一头短发，出生在一个战火纷飞的年代。
我遇见了恩师，在她的带领下，我们共同为着和平奋斗。
她教我道理，带我识字，授我防身术。
既是恩师，又是母亲。
有时我陷入迷茫，不知前路漫漫，颓然生出放弃之意来。
她复手背身，对着朝阳微笑。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
我在心里随她默念这句话，灵台清明，更加坚定自己的信念。
带着这样的信念，我四处游学，登上讲台宣讲。
也因此，我被人追捕，为人所害。
当我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是恩师破开阻碍拯救了我。
她挡在我身前，挡下所有的子弹。
即使血肉模糊，疼痛难忍，她还是对着我笑。
「记住我说过的话，好姑娘。」
「带上万万人的愿望，向前跑，别回头。」
我强忍眼泪，一夕之间成长。
在无数个我的努力下，我们获得了胜利。
那天晚上，我独自一人提着酒去河边坐了许久。
斟了两杯酒，一杯敬恩师，一杯敬月光。
那晚我哭了很久，泪水全都汇入河流里，谁也不知道它们会在哪个夜晚被别人打捞。
第二天一早，我在自己的小破屋里写下一封不知给谁的绝笔书。
此后吞弹自尽。
那天是我二十岁生日。
睁眼醒来，我前尘尽忘，来到了童话世界。
27
从梦中转醒，枕头早就被泪水打湿。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大笑出声，笑到眼泪落下，笑到呼吸不顺。
女仆们担忧地望着她们的女王，却无人敢上前询问。
我哭了笑，笑了哭，直到窗外梅花落了一地又一地。
王后端来新研制好的解药，监督我喝下。
我喝完，起身出门。
站在梅花树下，我伸手触摸树干，里面似乎有心脏跳动的声音。
像是一瞬间被闪电击中，我喊来王后，一字一句嘱托着有关梅花国的未来之事。
她在见到我的那一瞬间，什么都懂了。
她也不说话，安安静静陪我看花落。
当最后一朵梅花落下、第一支春芽萌发时，梅花国送走了它的女王。
万民恸哭，众人同哀。
女官宣读着女王的遗书，上面只有一句话：
「我相信，梅花国的子民，都如梅花坚韧。
愿你们，幸福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