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看看周围的陈设，原来还在那间小小的工作室里。
顾青裴把我放在沙发上，陪着我。
未上软装的窗外，映着淅淅沥沥的雨。
冬天了，叶城的雨冰冷刺骨，像回忆里裹夹着的玻璃渣子。
我只动动脑袋，就觉得疼。
黑暗中，顾青裴精致的侧脸氤氲一层熟悉的轮廓。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胡茬很敏感。
“晓萝。”
他攥住我的手，问我有没有好点？
我已经平静了很多，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
启开干涩的唇，我说：“那会儿我怀着你的孩子，你却时时刻刻都想要我的命。如今我怀着别人的孩子，你却片刻不离地守着我。顾青裴，你有没有觉得，特别讽刺啊？”
他的手冰凉的，捏着我，刺骨一样的疼。
另一只手在黑暗中摩挲到我的脸，接下来，是颤抖，是哽咽，是令我意外的鼻音。
“晓萝，我们还能重新开始么……”
他的拇指从我唇边掠过，按在柔软的质感上。
我收了收舌尖，下意识咬住了他的指腹，他一声都没吭，仿佛十足享受这种痛觉。
等我松开了牙关，他突然凑上前来吻住我的唇。
黑暗中，第一下亲到了睫毛上。
我没动，没挣扎，也没有试图推开他。
直到他喘息落定，再放开我的时候。
我相信自己的目光定然像极了黑暗中窥探的坐标，我问他：“萧陌呢？”
“萧陌不会回来的。”
“我不相信。”
我双手扶住小腹，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突兀而闪耀。仿佛将我的心跳固定在了同一个频率，同一个节奏。
然后我听到顾青裴几乎是在用祈求的语气对我说：“孩子我同你一起养，忘了萧陌行不行……”
那天晚上，顾青裴将我守在这方狭小的工作室。然后像当初的萧陌一样，给我讲了一个睡前故事。
萧家长孙非嫡，他跟母亲姓，与萧鸿渐之间并不是亲兄弟，亦不是堂兄弟，而是表兄弟。
他的外公是赫赫有名的领导，他的父亲是外公一手提拔出来的最得力干将。如果不是因为一次意外，早早殉职牺牲的话，现在应该也已经到了晋升内阁的层次了。而他的母亲后来改嫁给了他的继父——第一要秘，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重。另外，他的两个叔叔分别立身综合国防部和海军联防，他同母异父的弟弟，是C国最年轻的军官。
这样的出身背景之下，他五岁时就被送往军区铁血少年班，八岁时卧底圣天使孤儿院。
没错，就是卧底。
没有人可以想象，在一个孩子的人生观都还没有完善形成的时候，已经被拿来作为任务执行中最秘密的武器。
可这就是他安排既定的人生，不得不遵从下去的使命。
是什么样的大案要案，需要少年班的特工来执行？
我想，大概也只有二十二年前，那场震惊叶城，轰动C国的著名跨国器官走私案了。
覆盖叶城三十四家孤儿院，福利机构，三年之内，遇害孤儿高达上百人。
庞大而密集的利益链，只手遮天的暗网。老师，保姆，志愿者，没有一个环节能够彻底打开深入调查的缺口。
从警方到军方，皆束手无策。
直到有人提议，让少年特工去试试。只有孩子，才是真正不会被怀疑的对象……
却也只有孩子，在同龄人的世界中，在从未接触过爱与关怀的小集体中，体会到了不同于严厉与服从的爱。
在这里，他们不需要被赋予养蛊式的搏杀突击。
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淘气，张狂。
可是任务依然失败了。以萧陌为首，祁骁，温之言，全部失败了。
因为他们是孩子，有最趋近人性本源的弱点。
当苏怜差一点被幕后的操控者抓走的时候，是温之言在最后一刻破了纪律，救了她。打草惊蛇意味着功亏一篑，整个少年班卧底计划宣告流产。
而温之言的动机，仅仅是因为——把苏怜看做自己的亲妹妹一样，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受难。
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以纪律为荣耀。
徇私和心软，将会成为一生的污点。
少年班解散，他们各奔东西。
可是逍遥法外的犯罪团伙依然没有任何头绪，残忍的器官走私，和无数孤苦伶仃的孤儿依然活在随时随地的阴影下。
直到有一天，利益的爪牙太过锋芒毕露。爱与自私在相互转化的本质下，从不幸者转为施暴者，也不过就是一念之间。
纪春山入局，起先只是为了自己心爱的女儿，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纪苏霖。
他需要一颗心脏来救活自己的女儿，所以他接住了‘利益集团’抛来的橄榄枝。他用开发景区的那片地，给对方提供了秘密的地下基地。那是一座吃人的魔鬼宫殿，外表光鲜亮丽的度假区，下面却是茹毛饮血的非法生命研究基地。
纪家是叶城早年四大家族之一，纪春山做房地产起家，瘦死骆驼比马大。
若非另有渊源和隐情，又怎么会在一夜之间濒临破产？
父母对子女的爱，有时就是这样疯狂而不可苛责的。也真是因为担心自己的另一双龙凤胎儿女被对方要挟，于是他们夫妻才将两个孩子过继给长兄长嫂，从小便送往了国外。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纪苏霖会坚持学医，为什么温之言明知道纪苏霖的心意，却宁愿老死不相往来地拒绝了他。
他为了苏怜，已经背叛过自己的信仰了。他是不想再为了一个女孩子，而彻彻底底玷污了身上的光辉。
虽然，他爱纪苏霖，爱到疯狂而不可自拔。
但比起孩子来，成年人的自控力与隐忍度，就是那么强大得没有道理啊。
收购四季集团，是为了从中深挖当年的线索。
二十二年的悬案，或许是一代人不破不立的执念，也是这几个从幼年起就被擦亮是非黑白的孩子们，一生所向。
再后来，萧陌以萧家养子的身份回萧家。温之言以温家最不受待见的私生子的身份回温家。祁骁以放浪不羁的黑道少爷的身份回祁家。苏怜以满心怨念所铸就的理直气壮，回了顾家。
我哥收购四季集团作为当年悬案的契机，萧陌与祁骁坐镇各自山头，只不过——
是在闲来无虞的时候，做些儿女情长的勾当，来打掩护。
“何婉晴的事，不过是他们搂草打兔子，顺便而已……”
顾青裴说到这里，脸上无奈的神情有所微恙与涟漪。
“而帮助苏怜重新回到顾家，也是他们从一开始就算定的步骤。可是他们万万没有料到一点——”
顾青裴听了听口吻，勾起唇，挑出一丝苦笑：“我不是顾丰裕和程碧莎的儿子，却也不是……林万钧夫妻的儿子。是什么样的状况，会让两个自大学开始就十分亲密的闺蜜，宁愿放弃抚养自己的亲生子，宁愿跟彼此兑换？”
顾青裴说到这里的时候，我脸上的震惊犹在。
我想说，这也是我从一开始就非常不能理解的。
顾青裴看着我的眼睛，眸子里有种宿命轮回的无奈感。
“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她们都对自己的丈夫有所不忠。能让两个人亲密无间的，可以达成一切共识的——从来都不是合适的三观和信仰，而是……秘密。”
我倒吸一口冷气，身体在一阵阵地发紧。
顾青裴的声音突然又温柔了下来，他抚摸着我的头发对我说。
“没错，苏怜根本就不知道，她身上根本就没有顾家人的血统。她的父亲，根本就不是顾丰裕。而是程碧莎跟自己的前男友所生。而我，更不是林万钧的儿子。我姓顾，我是真真正正的顾家人。我的父亲，是顾成漠。顾家从未轻易示人出来的非嫡长子。作为四大家族不成文的规定，非嫡长子的命运和责任，从上一代就已经开始，延续至今。我的父亲，是C国最年轻最有前途的军官。曾作为军区老领导最得力的助手，跟着他出生入死。如果不是过早地牺牲，他必将成为一代帅才。”
听到这里，我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快要冻住了。
我不相信，不，这不会是真的。
可是顾青裴的眼神分明就在告诉我——
没错，我很敏锐，我听出了他话里话外的每一句似曾相识。
我捕捉到了，他一字一句严谨的措辞。
“晓萝，你很聪明是不是？你猜得到，我说的人……是谁……”
萧陌为什么会叫萧陌？
他跟母亲姓萧，却取了父亲的名字，顾成漠。
顾青裴告诉我，没错。
他和萧陌，才是真正的同父异母的兄弟。
所以这一切，都是在演戏。对么？
什么睡前故事，什么相识更早？什么会为你打一片天地，会为你极尽保护？
他们联手对抗着顾家的每一寸毒瘤，表面上一个为名利，暗地里一个为荣誉。
那我呢？我到底算什么！
“你是局外人。晓萝。”
顾青裴捧着我的脸，眼光如洗脑一样犀利。
我奋力甩开他的手：“你放开我！你告诉我萧陌在哪里！”
“他不会回来的！”
顾青裴抓着我的肩膀，黑暗中目色充血。
“纪晓萝，你从一开始就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你真的以为他对你会有一丝一毫的真心么？他是什么样的身份，有什么样的未来和发展，你想过没有？他怎么可能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你的身上！你醒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