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如笑道:“姐姐虽为庶女,倒是很识大体。不过到底出身太低了一些,眼皮子难免浅薄。接下来你就好好地和我学学怎么管家吧。”
我微微一笑,等着看她的好戏。
2
几日后是我生辰,太子难得出宫一趟,给我送来不少奇珍异宝。
我和太子七岁订下婚约,他年长我三岁,我小时候时常进宫陪他。
我父亲是当朝宰相的老师,如果有官职应该算是太傅,可惜我父亲早已退隐,只是在学堂里平常讲些课罢了。
因而我们家只有德,其实没什么势力。
我是太子妃这个事一直没有公布,也是出于政治考量,我父亲很厌恶官场上弯弯绕绕的那些事,那帮老东西个个都是人精,我父亲不愿意与他们虚与委蛇。
我自十岁以后便不再进宫了,为的就是不让人察觉我家与皇室的关系。
太子常会派人给我送来些小礼物,皇帝也对我们一家颇有关照,不过这些都是暗中进行的。
这次太子的礼物里最让我中意的就是一只南湖翡翠手镯。
我爱不释手地拿在手中把玩时,庭院里就传来了尖锐刺耳的女声在大喊大叫。
我打开门就见到沈清如气冲冲地冲进来。
她进来时看到我手上水头正好的手镯,更激动了,眼中怒火更盛,一副要把我吃了的样子。
我笑着看她:“不知弟媳有何贵干?”
她仿佛一下找到底气了:“果然是庶女,真是丢人现眼,我说堂堂一个陆府怎么会库房入不敷出,原来是你监守自盗。”
看来她是算明白了府里的账,知道府里没钱了。
她说着就冲过来一把抢过我的玉镯,拽住我的胳膊就要往外走:“走,跟我去见婆母,让她看看这个老庶女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她这泼妇模样我属实是没想到,一下就被她扯了一个踉跄。
我身边的丫鬟连忙将她攥住我的手掰开,将我护在了身后:“放肆,谁允许你对我家小姐如此不敬?”
我是内定的太子妃一事,我家人尽皆知,因而人人都很护着我,但对外从未宣扬,其实想来沈清如大概心底也是疑惑得很,毕竟在她的世界里应该很少有我这么受宠的庶女吧。
她还是那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她一个家贼,不人人喊打就不错了,我这么对她算是客气了。”
“谁是贼?你凭何断论?”我问道。
她指了指我手里的翡翠玉镯:“你一介庶女,月俸不过芝麻大点碎银,可这只镯子万两黄金都难寻!”一边说着,一边贪婪地看着我的镯子。
我这时候才发现,原来这姑娘还藏了想要我的镯子的心思,倒是识货,可是谁知她有没有这个福气消受啊。
我说:“好啊,我们找母亲断一断。”
我倒要看看,太子亲自派人送来的东西,你要怎么抹黑成我偷的。
她小声嘀咕着:“反正如果不是你偷拿府里的,就是与人私通得来的……”
我身边的丫鬟闻言倒吸了口凉气,想来她也没想到当今太子有朝一日会被人说成奸夫吧。
我院里的动静实在太大,还没等我们过去,父亲母亲就找来了。
沈清如一见他们过来了,顿时气焰大涨,好像我已经被证实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一样。
父亲皱眉听着她说来龙去脉,还没等沈清如说完,父亲就阴沉着脸打断了她。
“好了,我自然知道娇娇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莫要再胡言乱语,故意抹黑娇娇名声了。”
母亲也严厉地看着沈清如,对她颇有警告的意味。
沈清如当场愣住,她以为别人都该向着她,来处罚我,想不到反而是自己被平白骂了一顿。
“父亲,她还与男子私通!这事您不管管?”
这一句惊雷,吓得我父母亲脸色一白。
紧接着父亲暴喝道:“慎言!”
沈清如也被吓到了,没想到我父亲会发这么大的火气。
不过她自认为这是戳中了我的痛点,因此反而不打算停歇,又继续说道:“父亲你可要好好审审庶姐,让她交代出送她镯子的奸夫!”
她敢称太子为奸夫,实在是活得不耐烦了。
沈清如不知道她将要面对什么腥风血雨,还得意地挑了挑眉讽刺地看着我。
就在此时我弟弟也赶到了。
可他第一时间就是关心沈清如有没有受委屈。
对我遭受冤枉的事情毫不关心,看都没看我一眼。
他这番表现,让沈清如更加不在意了,加重了对我的轻视之感。
我是真不懂,这姑娘怎么对我这么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敌意如此之大。
沈清如斜睨我一眼,继续开口说道:
“父亲,儿媳这几日日夜不停仔细地核算了账目,发现账上亏了许多钱,特地来找庶姐核对,却正好撞见庶姐手中把玩着一只价值不菲的玉镯。庶姐的月俸大家心知肚明,怎买得起如此昂贵的玉镯?所以这玉镯必然是她与人私通得来的。父亲您一定要好好查,不能因为庶姐一时糊涂,坏了我们的家风,正好找到奸夫是谁,两人一并处置。”
我听后差点儿没笑出声来,敢说太子是奸夫,还要一并浸猪笼处置的,建朝以来恐怕仅她一人吧。
果然父亲听罢,脸色难看到极致。
她洋洋洒洒说了一堆,却没注意到在场所有人脸色都阴郁得可怕。
父亲忍着怒火问她:“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审问处置呢?”
沈清如看着我阴恻一笑,眼神中带着狠戾:“自然是用刑了!若是庶姐自作主张偷拿了府中的银子,那就废掉双手以儆效尤;若是与人私通,那就找出奸夫两人直接浸猪笼。”
3
无论是废掉双手还是浸猪笼,她无非是想要了我的命。
她的狠毒程度我也是没有想到,仿佛我是她什么天大的仇人。
父亲听了她的言论,更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直接就给了沈清如一巴掌。
“我还轮不到让你来教我怎么管束我的女儿!”
眼见媳妇被打,我弟迅速冲上来把沈清如护住,我看着他问道:“你也是这样想吗?”
我以为这些年和他之间总还有些感情。
即使他再疼爱自己的妻子,但也总该是相信我的。
谁料他竟然说:“姐,我叫你一声姐已经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你做错了事,怎的还要连累我媳妇受罚,如今人赃并获,你还是快点认罪吧。”
他埋怨地看着我,仿佛在他心里沈清如被打的那一巴掌全因我而起。
可她不过是刚进门的新妇,我才是你的亲姐啊。
他只听信妻子的一面之词就定了我的罪,真是可笑。
这就是我特地疼了十几年的弟弟。
母亲听到他的这番言辞,先按捺不住了,对着他吼道:“你个没良心的东西,小时候你姐姐是如何护着你的这些事,你都就饭吃了吗?!天下谁都能不信你姐,你怎么还能不信她!你姐姐的品行你难道还不清楚吗?你竟然听信别人的挑拨离间,我真是白生了你!”
母亲语气激动,差点要被他气得昏厥,幸亏身边的丫鬟眼疾手快才没有摔倒。
可是母亲的话并没有让我弟羞愧,反而理所应当地表示:“我与清如既成了夫妻,自该完全信任于她。而且现在姐姐于我而言,才该是外人。”
此时我才恍然,原来我在我弟眼里已然成了外人。
我冷眼瞧着这个不孝子,不过为了一个女人,他对我就算了,但他顶撞母亲,忤逆父亲,如此引诱夫君不孝,就是新妇不可饶恕的过错!
“来人,将沈清如关入柴房!”
“是!”
瞬间许多家丁上前来强拉着沈清如离开,沈清如也慌了神,她没想到本应处置我的局面却变成了处置她。
她大声喊叫着:“陆娇娇!你不得好死!你跟你的奸夫都是!”
“来人,把她的嘴堵上!”
我一声厉喝,瞬间院子里清静了不少。
我弟却不乐意了,他紧蹙着眉头,盯着我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数次因为她忤逆长辈,这是你们自己作的,我本不愿意重罚任何人。”
我冷言道。
他面色不善地看着我,对我充满了怨恨。
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呢,我此时已经对他是失望了,他再怎么样也跟我无关了。
父亲和母亲也都站在我这旁,失望地看着他。
他终于甩甩袖子,愤然离去。
至于沈清如在柴房过得好不好,三天之后自会见分晓。
可我没想到的是,她竟然趁着在柴房这些天,让人到处肆意传播我深夜幽会男子,德行不检的消息。
父亲母亲得知此事时脸瞬间就白了,如此传言,我还如何入宫?
哪怕我为人清白,可又谁人能证?
我承认,是我对她松懈了,我以为沈清如会好好长个记性,不会再无缘无故坑害于我。
万万没想到她竟然要拿女子最宝贵的名声来扎我的心。
还没等我想想解决办法,圣旨来了。
4
一个尖锐的声音自门口传来:“圣旨到。”
刚来我院子里想要看我笑话的沈清如和我弟面面相觑,眼神中是前所未有的迷茫。
我与父亲却顾不上理会他们,看着皇上身边的太监总管手持圣旨而来,立刻起身跪在地上接旨。
见此情况我弟先反应过来,拉了拉沈清如的衣襟示意她一起下跪接旨。
“陆家有女名娇娇,温良贤淑,品德端庄……许以太子为妻,正月初三完婚——”
此时,我弟脸上挂满了豆大的汗珠。
沈清如面如死灰。
我接过旨,太监总管笑着问我:“陆姑娘,咱家听闻最近市井对您传言盛行,于是自作主张帮您打听了下,似乎是这府里的内贼传出去的,这几个人是东厂数一数二的高手,有他们在,帮您肃清一下府内可好呀?”
我知道这话是在提点我,能下这道圣旨,就说明太子在皇上面前力保我了。
但是显然皇帝对这些传言很不满意,东厂的人参与进内府家事,已经是赤裸裸地提点了。这是对我心软放任沈清如的不满,也说明有些人真的要受难了,而且不是我能阻止得了的了。
“劳驾公公。”
我对着总管微微行礼。
“陆姑娘不必多礼,那咱家告退了。”
总管走之前斜眼瞧了眼后方跪着的沈清如一眼,她瞬间一个激灵,浑身开始发抖。
看来她也知道自己这次捅了天大的篓子。
太监总管离开以后,我凝视着跪地不起的两人。
他们不敢抬头与我对视。
我对着他们二人冷笑:“好弟弟、好弟媳,如今圣旨已到,你口中的奸夫是谁知道了吗,知道自己在造谁的谣了吗?”
他们闻言被迫抬头与我对视,随后痛哭流涕,朝着我一直在不停地磕头。
“姐姐,不……太子妃殿下,我们二人是鬼迷了心窍,求求您饶了我们吧。”
我提醒他们:“现在还要不要我去给那个六十岁的员外做妾,好给你铺路啊?”
他们以为我不知道,他们想等把我名声搞臭了之后,随便塞给一个官员当小妾,我的容貌算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没有人会拒绝送上门的美人,这般还能给我弟的仕途铺一铺路。
确实是好算计,可惜不该算计到我头上。
我弟是涕泗横流:“姐姐,都是弟弟不好,是我鬼迷心窍听了这妇人挑拨,才做出这种荒唐之事。”
他说着狠狠地给了沈清如几巴掌。
沈清如脸偏向一侧,她也没有想到往日对她百般维护的夫君,会瞬间变脸,她恨得咬牙切齿:“现在到怪起我来了,之前我说出这个主意之时你不是还在夸我吗?如今竟都怪在我一人身上了,懦夫!”
我弟红了眼睛,心中只有对沈清如的恨意。
他狠狠地瞪着沈清如,沈清如也不甘示弱,肿着张脸回瞪着他。
我看着他们的丑态只觉得可笑。
人性果然经不起考验,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啊……
我冷冷地开口:“你二人的嘴脸我已见识过了,从此我便当再也没有你这个弟弟,家中再无不孝子。念在你我终究姐弟一场的份上,我勉强留你一条性命,至于怎么处理你,就劳烦东厂的公公们定夺吧。”
我那个弟弟听后如遭雷击,痛哭流涕地爬到父亲面前:“父亲,儿子一时糊涂犯下大错。求您在姐姐面前帮我求求情,我可是他的亲弟弟啊。”
父亲一脚将他踢开:“亲弟弟?你和沈清如联手毁她清誉时怎么没想到她是你亲姐姐,你把你娘亲气得险些晕倒时可有想过那是你母亲?你不辨黑白忤逆我顶撞我时可认过我这个父亲?”
父亲每多说一句,他的头便更低一分,直到低得不能再低。
我看着他的样子,不由得叹了口气。
我在十年前,怎么也没有想过,我们姐弟二人会落得今天这个局面。
他又跪着过来找我求饶,我撇过脸并没有理会。
我们的情分已然断在了那一次次冷眼旁观中。
我对东厂的公公们点了点头。
他们立刻上前将他们二人捂上嘴带了下去。
等待他们的将是无尽的羞辱与折磨。
正月初三,我依照圣旨风光大嫁。
十里红妆,满城花,全城的百姓都上街来恭贺。
我端坐在金鸾凤车之中,着七彩云裳,戴金凤珠冠,用喜扇遮面,入主东宫。
太子拉起我的手,我们拜天地,拜父母……
他说我名娇娇,便要受一辈子娇宠,谁也不能让我受委屈。
我在东宫的日子过得很滋润,太子与我恩恩爱爱,一时传为京城佳话。
元礼三年,先皇驾崩,太子登基。
我从太子妃变成了皇后。
他牵着我的手一步一步走上高墙,我们俯视众生,我拉紧他的手,他抬手把我圈进了怀里。
他说:“娇娇,这是我送你的天下。”
5
虽然沈清如和我弟被驱逐出府,落得贫民窟,但沈孟氏时常接济,早些年他们过得还是不错的。
后来他们引以为傲的县主母亲不仅被剥夺封号,还被查出草菅人命,被抄了家后直接送上了断头台。
她身后再无人可以依靠,听闻好像在浣衣局工作,还是沈孟氏生前给安排的,在沈孟氏死后,浣衣局的人也时常对她甩脸子,过得大抵是十分艰难的。
后来在我成为皇后行册封礼游街的那一天,我好像在人群中见过她,她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老了十几岁,她看向我的目光不再有恶毒埋怨,只剩下对生活的麻木……
我没再看见过我的那个弟弟,又或许他也在人群中,可我已经无法认出他。
我如今对他们二人既无怨恨,也无垂怜。
我是国母,他们不过是我万千子民中的一位。
6
关于沈清如如此恨我的理由,是听后来进宫的琪贵人说的。
琪贵人对皇上没有情谊,进宫不过是家族安排,她反倒是十分喜爱我,常跑来长乐宫和我做伴。
听她说,沈清如年少时有个心上人,是裴将军的小儿子裴铎。
“裴铎……”
我对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印象。
“哎呀,就是现在的骠骑大将军裴宿礼。”
“哦哦哦。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不解地问琪贵人。
“因为裴宿礼的心上人是你啊……我的皇后娘娘。”
“为何是我,我不记得与他见过面啊?”
我搜寻着过往的记忆,可确实没有此人……
“娘娘记不记得您14岁那年参加太子的生辰宴,一舞动京城。”
她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些印象了,那一年我受邀参加宫宴,在皇后娘娘的授意下跳了一曲惊鸿舞,那一支舞当年确实颇受好评。
“裴宿礼就是在那时开始倾慕于您的。”
我看着琪贵人:“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当年我的心上人也是他啊哈哈哈……”
她一边说着一边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里就流出了泪。
我看着她,有些不知所措。
像我这般从太子时期便陪伴皇帝,如今坐上国母之位,是心甘情愿,是顺理成章,是幸事。
可如琪贵人这般,心有所属,却不得不困于宫墙的人,是不幸……
“可你,怎么不怨我……”
她看着我:“因为娘娘您太好了,如果是您,我心甘情愿……”
我看着琪贵人越看越觉得眼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娘娘记不记得自己曾救过一个落水的姑娘?”
我终于知道那种熟悉感来自哪里了。
我七岁的时候,在长公主府内玩的时候,看到后花园有几个小孩在欺负一个女孩,还把她推入了水里,我非常气愤,一把推开那些人,把落水的小姑娘救上了岸,为此我还着了凉烧了三天三夜,幸亏我命大,不然就没有今日了。
“原来是你。”
“是我,娘娘。”
7
我以为故事就终结于此了,天下百姓幸之不幸也并非我所能左右,我只能时常叫琪贵人来同我聊聊天解解闷。
但是有一天裴宿礼来了。
他向我行礼。
我第一次仔细地端详这个据说对我倾心的男子。
可他却求我让我帮他送琪贵人出宫。
我看着他很是不解。
他说他与琪贵人青梅竹马,可自从那次宫宴之后她就对她避而不见,他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又或者是不够优秀,他不断地给她写信,托人见面,但都被她拒绝了。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一事无成让她失望了,他下定决心两年内自己必须功成名就,然后风风光光地去提亲。
他拼命地杀敌,终于当上了骠骑大将军。
可是她入宫了。
那一刻他的世界像崩塌了一样。
他可以与全世界为敌,可他不能与皇帝作对。
他不知从何处得知,原来琪贵人不理他的原因是以为他喜欢我。
他想跟琪贵人当面解释,可他试了很多办法,都见不到琪贵人。
他别无他法,只能冒死求到我这里。
琪贵人以为所有人都为我宫宴上的一舞倾心。
可她不知道的是,这位裴小将军为的是琪贵人宫宴上的一曲入了相思局。
我笑了。
真是服了这对苦命鸳鸯。
我应了他的请求,秘密送琪贵人出了宫。
其实皇帝这一辈子真心爱的只有我一人,他知晓了此事却未曾多做干预,在南方给裴宿礼封了一块地,撤下了他的骠骑大将军,给了他一个异姓王的称号,只是这辈子不能再入京城了。
我亲自送他们二人离开了宫城,看着他们紧握在一起的手,我由衷地开心。
8
元礼三十七年我病逝。
皇帝三年后寿终正寝。
我们二人合葬皇陵。
一段帝后佳话传唱百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