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苏晚棠,你还要不要脸面?顾大人早已不喜欢你了,他曾说过,最厌恶背叛他的人,也绝不会原谅背叛过他的人。留你在此,不过是想看看你这种见钱眼开的轻浮女子重新贴上来的丑态罢了,你还赖在这里,难道想当个笑柄不成?”
“若我是你,早就逃之夭夭了,也免得出来恶心旁人!”
凉水顺着我的面颊滴答而下,我抹了把眼睛,蓦地抓起盆,将剩余的水尽数泼在她脸上。
叶妙芸惊叫一声,显然没料到我会如此反击。
她一边咒骂一边擦拭脸上的水渍,情绪激动之下,竟扯掉了一缕头发。
我面无表情地道:“我已经说过,这是我和顾大人之间的事,无需向你多作解释。”
“好啊!既如你所说,不就是一笔债务吗?”叶妙芸怒不可遏,见我不为所动,直接从荷包里掏出一张银票扔到我身上,“这张银票值百两,可还清否?”
见我不做声,她继续从荷包里掏出银票,一张接一张地抛向我,有一张甚至划过我的面颊。
“苏晚棠,我不知你用了什么法子,但是五年前,是你抛弃了顾大人,如今,也请你莫要再来搅扰我们!”
“他如今......”叶妙芸欲言又止,面露羞赧之色。
这番举动刺痛了我的心。
我与顾景琛分别五载,这么长的时日,他自然不会为我守身如玉。
但他明明已有心上人,却还将我弄到府上任人误会,让我难堪是何用意?
“苏晚棠,我带了些新鲜樱桃,勉为其难让你开开眼界。”
正在此时,门突然被推开。
原来是那令新旧二人齐聚一堂的始作俑者回来了。
顾景琛神色如常地脱了靴子进来,手捧一盒樱桃,直到看见我和叶妙芸两个人如落汤鸡般站在厅中,他才骤然蹙眉,大步向我们走来。
“景琛。”叶妙芸抢先开口,声音娇滴滴的,让人听了心生怜惜。
谁知顾景琛越过她身侧,直接朝我走来,用手抚摸我的脸颊,仔细查看。
声音既急又心疼:“你脸上怎么了?身上怎地也湿透了?”
我拨开他的手,挺直脊背,面露冷笑,“锅中有鸡汤,请你与你的意中人共饮,权当利息,不必谢我!”
8.
言罢,我急忙回房取了行李,匆匆离开顾府。
我一路疾行,直至闹市。
寒风凛冽,街边灯笼摇曳,如同天际微弱星光。
【糟了!】
心中一阵慌乱,此处何地也?
正惶恐间,忽闻身后有人唤我。
“迷路了?”
我惊讶回首,只见顾景琛立于巷口,一袭茶色长衫,耳尖被冻得微微泛红。
似怕我再逃,他疾步向前,将大氅披在我身上,随即轻点我额头,“我早知晓,苏晚棠啊,人品堪忧,还藏着一肚子坏水,银钱未还清就想溜之大吉。”
说罢又不解气,在我脑门上轻轻一敲,“无信无义的小骗子!”
我虽又恼又气,却也讶异顾景琛竟追了出来,而非安抚他那位意中人。
难道他当真如此缺银?
顾景琛俯身褪下自己那双锃亮的皮靴,递到我脚边,“欠债逃跑也就罢了,还顺走我府上一双鞋子。”
我低头一看,脚上竟套着一双夏日凉鞋,十个脚趾冻得通红。
说来惭愧,出来这许久,我竟未察觉自己连鞋子都未换。
“随我回府。”见我未动,顾景琛直接抬起我的脚塞进他的靴中。
起身对我道:“苏晚棠,你我之间,自有公道。”
我看着他的脚勉强塞进小了许多的凉鞋里,实在滑稽,却笑不出来。
“顾大人,你的意中人说银钱不必我还了!”
“意中人?谁?叶妙芸?”顾景琛似觉可笑,声音中带着不屑,“她并非是。”
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一直独自一人。”
【什么?】
【这般相貌,这般才学,这般门第,居然还是未娶?】
顾景琛伸手抬起我的下巴,“若非独居,我岂敢让你住进府中?我又不是失了智。”
又抚了抚我的脸,“还有,旁人朝你脸上扔东西,记得扔回去,莫要傻愣愣地站着,蠢不蠢?”
说完,他从袖中取出一颗樱桃放入我口中,如哄小儿般:“甜的,尝了便不疼了。”
我僵着脖子,没好气地闷声道:“她未曾朝我脸上扔东西,但她泼了我一身,我也泼了她。”
我本以为他脸上会流露出对叶妙芸的怜惜之意,但他并未如此,反而,他还有些欣慰。
9.
“做得好,我不在,你也不可任人欺凌。”
说罢拿过我的行李往前走。
我只得跟上,因靴子过大,走路颇为滑稽,又疑惑道:“可是她能随意进出你府。”
寻常女子怎能随意出入男子府邸呢?
“那是因我府上的门环甚易推开。”
“啊?莫非是用蛮力便可?”
“非也。”顾景琛回首看我,眸若点漆,难得不那般清冷,“是我生辰。”
什么?
顾景琛竟如此粗心大意?
“她还说她是你的意中人!”
“这般说的人多矣,我不还是孑然一身……”话未说完,他便住了口,良久,他对我道:
“苏晚棠,就你不识货。”
我:……
回府后我便烧得厉害,额头烫如烙铁。
最后还是顾景琛亲自熬了皮蛋瘦肉粥给我,还买了退热药。
“顾景琛…”我烧得迷迷糊糊的,看着他为我贴上退热膏药,终于鼓起勇气问:“你为何还对我这般体贴?”
我犹记得初次相见时他当着我的面吃樱桃却不给我尝一口的模样,傲慢得像个纨绔子弟。
完全是一点情面未留呢!
说完,我又恍然大悟地抢答道:“我晓得了,退热药三钱五分,退热膏药二钱八分,皮蛋瘦肉粥工钱一钱六分,记我账上。”
顾景琛嘴角微扬,如同春日冰雪消融,溪水初涌。
但很快,脸又冷了下来,“我并非对你好,我只是想让你见识一下我美好又高贵的品性,从而让你对从前之事感到羞愧。”
“杀人诛心,苏晚棠,这便是我对你的惩戒。”
说完,他还点点头,似乎对自己的说辞颇为满意。
额,好奇特的惩戒啊!
两日后,我身体痊愈。
用膳时,我手中的账本一刻不停地被翻动着,我咬了两口顾景琛给我烤的饼,对管家道,“给我留些活计。”
对面的公文放在桌上,一双清冷如霜的眸子望向我,“这般着急做事?”
“正是!”我翻动着账本,头未抬,“我得尽快还清你的银两,也不能一直在你府上叨扰啊!”
10.
书页沙沙作响,我抬首,只见顾大人已用毕早膳,起身往门厅而去。我原以为他要道别,不料他回首道:“退热汤药三钱半,退热膏药二钱八,皮蛋瘦肉粥工钱一钱六分,馒头九厘九,苏晚棠,记你账上。”
“啊?大人昨日不是说不必了吗?”
顾大人推门而出,”本官乐意!”
我:……
我在茶楼听闻有急件需送,原是一位小厮腹泻难止,实在无法当差,又想赚全月月钱,故而托人寻个顶替。
“这差事日钱最丰,若非看你生得清秀,为人勤快,我断不会留与你。”掌柜将令牌交予我,”“但有一说,需在规定时辰内将物件送达,若是误时,罚银你得自个儿担着。”
我笑着点头,”多谢掌柜,改日定请您品茶。”
于是我骑上小青马,麻利地接单,取物,送物,起初颇为顺遂,直到我接了一单,需送至二十八层楼高的楼阁,还需从窗户递物。
待我爬上爬下,第二单已是时辰将尽。
一想到罚银五两,我如打了鸡血般骑马疾驰,可刚行至半途,小青马竟十分不争气,蹄铁脱落了。
【天要亡我呀!】
“苏晚棠。”
正当我欲哭无泪之际,一辆华贵马车停在我身侧,车帘掀开,竟是顾景琛。
“何事如此慌张?”
我焦急道:”青马蹄铁脱落,可还有一单未送,眼看就要误时了。”
“上车。”
我心中一喜,提着装有大肠的食盒就上了车,又听顾景琛道:”有个条件,你今日的工钱,我要抽成。”
我心窝一痛,“抽多少?”
“一半!”
万恶的铜臭之徒呀!
但也不得不应允。
幸而顾大人的随从驾车技艺精湛又熟悉街道,终于在规定时辰内送达。
只是那位公子神情有些恍惚,直到我们离去,仍喃喃自语。
“真是奇怪,乘坐如此华贵马车,却送如此寻常食物?”
浓郁的大肠气息在车厢内经久不散,饶是开窗通风许久仍有余味。
这时,顾大人忽握住我的手,置于鼻前轻嗅。
我一脸茫然,“大人这是何意?”
“续命。”
又道:“这是薄荷香膏吗?甚是清爽。”
敢情是把我当香囊了。
“哪里是什么香膏?不过是寻常蛇油膏罢了。”
11.
顾大人一愣,轻捻我的指节,瞥见一处去岁寒冬留下的,尚未痊愈的冻疮。
只有豆粒大小,隐于指缝之间,平日里难以察觉,而且暖春已至,很快就会好了。
我急忙抽回手,鼻子用力地在车内嗅了嗅,“已无异味了。顾大人在此处放我下车便可,您去忙您的吧,我要去修我的小青马了。”
顾大人的马车停下,我刚要掀开车帘下车,他的手却突然按在了帘子上,紧接着一双眼睛看来,神情甚是凝重,“苏晚棠,你好歹也是国子监的学生,为何做的差事不是发传单,就是送物件?”
我闻言,不悦道,“这是看不起我等卑贱之人吗?”
顾大人知道我答非所问,眉头蹙得更紧,“如今哪个姑娘的手还会长冻疮?哪个姑娘会为了省一宿的住宿银钱而在巷子里坐一夜?哪个姑娘明明长高了不少还穿小一号的旧衣裳?啊?”
“大人此言未免有失体统!”
“别转移话题!”
啊!
声音超大!
耳朵差点震聋。
我想了想,“这个事吧,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我见他意已决,于是示意他凑近些。
顾大人见我神神秘秘的,毫不犹豫地靠了过来,谁知道我一口气吹进了他的耳朵,惊得他如受惊的兔子,瞬间坐直,耳尖染上了绯红。
“苏晚棠!”
我不禁捧腹大笑。
这许多年过去,他仍是当年那般模样。
笑罢,我轻叹一声,故作轻松道:“我是个喜好钱财的坏女子嘛!坏女子,自然会遭报应的。贫困便是我所得的惩罚。”
说完,我趁顾大人不备掀开车帘下了车,朝他摆摆手,“分成之事,待日后再议,多谢了!”
随即疾步而去,直至确认他未曾追来。
找到我的小青马修好蹄铁,继续接单、送物一直忙到夜深方归。
高门大院就是好,连路边灯笼都格外明亮,走在砖石小径上时完全不会害怕。
借着灯光,我远远就看见顾大人的府邸。一座设计极其精巧的大宅院,窗棂宽大,玻璃擦得锃亮,此刻未曾拉上窗帘,暖黄的烛光透出来,不知为何看起来就觉得很温暖。
12.
【顾大人的府邸真是气派,可惜啊,不能再久居了。】
我开始更加勤勉地做工赚钱,忙碌时甚至一日要做三份差事。
早出晚归,刚好巧妙避开与顾大人碰面的时机。
自然,这是我刻意为之。
如今,他是债主,我是欠债人。
除了还银两外,我实在不愿与他有其他牵连。
主要是,我的初恋,顾景琛,太过俊朗了!
眉目如画,手若春葱,腰如修竹,腿似青松,就算当年分别时闹得那般不堪,如今再见他我仍会芳心暗动。
有一回我去厨房取水,恰巧撞见刚沐浴完衣衫未整的顾大人,我当时一杯凉水愣是饮了半柱香,只为数一数他身上的肌肉到底有几块。
夜里入梦皆是。
【好羞耻啊!】
我实在担心自己这般坏女子,会难以自持,在离开之前,还妄想去品尝一番这个回头草。
所以,远离之,远离之。
今日的差事早早便结束了,可是天还未黑,顾大人这个时辰应该刚刚回府。
为了不相遇,我就在离他府邸不远的小园子里坐着,包袱里还有半个响午未吃完的馒头,我就着水囊里的水吃了起来。
心里盘算着,半柱香后会有一位老丈牵着猎犬经过;一柱香后,会有个年轻姑娘来此喂游荡的猫儿狗儿;两柱香后,钟楼里的鸽子会出来报时;两柱半香后,园中假山会有流水潺潺,然后我再绕着园子走两圈,就可以回顾大人的府邸了。
可惜老天爷不作美,我还未坐多久,天空就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我急忙走到不远处的亭子里,轻拭衣袖,随即坐于石案旁。心中暗叹,雨势渐急,怕是看不到老丈的猎犬了,这漫漫时光,该如何消磨,忽见一道身影悄然而至。
我侧目一看,竟是顾大人,睫毛上还沾着细小雨珠。
口中未咽下的馒头险些噎住,幸得顾大人轻拍我背,方才顺气。
“我...在此观雨。”
还未等顾景琛开口,我就慌忙解释。
说完,我又特别后悔,我何必向他解释。
一旁的顾景琛倒是未接话,从我手里拿过馒头,甚是自然地送到嘴里,目光似有所思,仿佛在欣赏这场春雨。
“这是我的馒头!”
他不理我。
“你这般饥饿吗?我已备好晚膳,就在饭桌上。”
13.
在顾大人府上居住的这些日子,我从未忘记给他做饭便可免除房租这件事,所以早膳和晚膳,我都会细心准备,从未有过怠慢。
“看见了。”他嚼着馒头,语气平和,“但是独自用膳,着实无趣。”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只能傻呵呵回了句:“我近来兼差太忙了。”
“嗯,是。”他点点头,“忙着赏雨,想必是金子落下的吧。”
我慌忙拿起水囊,佯装饮水掩饰尴尬。
他吃完剩下的馒头,把油纸叠成一个方块,然后放至袖里。
良久,他的声音仿佛穿透雨帘而来:“苏晚棠,往事若你不愿提及,我便不再问了。”
“你往后,莫要躲着我了。”
我举着水囊的手微微一颤,其实喝了半天,一滴水都未曾喝进去,“我哪有?”
顾大人目光轻移,落在我手腕的淤痕上,这是我今日搬货时不慎撞到的,看起来有些严重,但其实现在已经不疼了。
我正欲遮掩,就听他道:“你也不必如此辛苦,银两,你可以慢慢还,我不着急。”
说完,他又问:“你做的晚膳我已经吃了,现在,可以随我回府用膳了吗?”
我眼眶微热,连忙低头眨眼,生怕泪珠落下。
外面大雨倾盆,又是傍晚,气温骤然降低,每一次呼吸,胸腔里都如刀割般生疼。
我低声问道:“顾大人,这也是你的惩戒吗?”
若是如此,那他所谓的高贵又美好的品性,确实让我无地自容。
“我没那般好心,欠我银两的那么多,府上不也就只有一个你吗?”
我抬眸,与他四目相对。
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仿佛蕴含千言万语,直击我心。
我感到心跳加速,“你这是何意?”
“意思便是……”他声音低沉,语气柔和,“苏晚棠,我想吃回头草了。”
我拒绝了顾大人。
依旧照常做工赚钱,照常早出晚归。
只是早上骑马挨家挨户送牛乳的时候,顾大人的马车会跟在后面提着灯笼给我照路;晚上去酒楼兼差煮汤的时候,他会点一碗汤从开张喝到打烊,然后再同我一起回府。
14.
我曾向顾大人言明无需如此,因他每日为我点灯要收油钱,送我回府又要收马车钱,致使我积攒银两遥遥无期,难以搬离他府。
然而,拒绝后翌日,我那小青马的后蹄铁竟被人卸去。
我...
这...
忍不住寻顾大人理论,他却冷冷一笑:“苏姑娘,你这是何意?我堂堂朝廷命官,日进斗金,岂会做这等鸡毛蒜皮之事?”
话音未落,一位赶着驴车收废品的老汉姗姗来迟,“铁圈七文,皮带不要。八钱银子你卖不卖?不卖拉倒。”
顾大人:“......”
我:“......”
顾大人:“若我说我生了张大众脸,老汉只是认错了人,你可信?”
我岂能信你!
气恼地离开府邸一整日未理会顾大人。
特意央求茶楼掌柜为我觅得一处远离顾府的差事,不曾想,却意外遇见一故人——林书杰。
乍见他时,我愣在原地。
其实,自我五年前离京,从未想过还有重逢之日。
顾大人是第一个意外,林书杰,是第二个。
他亦是一愣,满面不可置信,“晚棠?”
我强作轻松地打招呼:“林公子,别来无恙。”
他上前一步,细细打量我全身,而后仰头长叹一气,连眼圈也红了,“晚棠,我一直在寻你。”
林书杰知晓我的一个秘密。
一个外表端庄得体,待人和善的女子,实则是个杀人凶手的秘密。
15.
那年,我失手杀死了意图玷污我的继父。
至今记忆犹新,瓷片割破他的颈脖时,鲜血如泉涌般喷溅,不过片刻,那禽兽便断了气息。
那一刻,不知是惊惶到麻木,还是积压的恨意终得释放,我竟未落一滴泪。
自首前夜,我与顾大人分道扬镳。
我说你可知国子监的林书杰家财万贯?你可知我心向往之?
我说与你在一起难有出路,我不愿为一盒樱桃等上一月,我不愿过苦日子。
我说你若真心待我,就莫要阻我追求富贵。
我说你很好,只可惜我就是个贪慕虚荣的坏女子!
然后,我便消失了四年零两月。
其实我真该感激林书杰,他目睹那般血腥场面后,仍为我动用家中关系,让学堂封锁消息,除了办理学籍的夫子和山长,无人知晓我退学的真正缘由。
也是林书杰为我请了极好的讼师,最终以防卫过当定罪,仅判五年,后因表现良好,提前释放。
林书杰首次探监时对我说,学堂里都传我贪慕虚荣抛弃了顾景琛,还说我脚踏几条船,被富商送出京城云云,但他已命人教训那些造谣者。
他说他所知的苏晚棠乃世间最纯洁坚毅的女子,他绝不容人说我半点不是。
但我想,一个负心女的名声总比一个杀人犯要好听得多。
林书杰神色郑重,“晚棠,五年转瞬即逝,待你出狱,我们尚且年轻。我愿等你,到时你若愿意...”
后来,林书杰再来探监,我都不曾现身,就连刑满释放那日,我都避开了他的马车偷偷离去。
我这样的人,唉,我这样的人......
林书杰与我在街边摊吃着粗茶淡饭。
说来惭愧,林书杰帮我良多,我却连一顿像样的饭菜都请不起,只好将我碗中的鸡蛋悉数夹到他碗里。
林书杰并未推辞,只是神色间略有异样。
我如实相告近来的状况。
他筷子一顿,“顾大人可知你......”
我摇头,佯作轻松道:“杀人犯啊,很可怕的。况且,我银两快攒够了,很快就能离开他府邸,往后,大约也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了。”
“就让他以为我还是那个贪慕虚荣的负心女吧!”
说罢,我吃了口番茄,好酸啊,酸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身旁良久无言,“若无处可去,可来寻我,我在西郊还有一处闲置的宅子。”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道,“我之前说过的话,依然作数。”
街上行人过往,骄阳似火,旁边的柳树绿意盎然,我抬手遮了遮。
“多谢你啊,林书杰,这些年,我欠你太多,但是,你别再等我了。”
“我啊,此生怕是难再动心了。”
与林书杰攀谈良久,以至于忘了晚上要去茶楼做工,等我赶到时,集市已然散尽。
16.
遥望远处,柳树旁伫立着一人,身着雪白长衫,腰间系玉带,与这衰败之地显得格格不入。
那人见我行来,原本凝视远方的目光转向我,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拍了拍身旁的马匹,“晚棠,马蹄已为你重新钉好。”
我走近细看,那骑行时颠簸不已的马儿不但钉好了马蹄,鬃毛也梳理得整齐,马鞍上还多了个小灯笼。
“你为何在此?”
“你府上纸鸢断线,我寻你不得。”他牵过马儿,“回府吧,家中猫狗还未进食。”
我略作沉吟,微微颔首。
恍惚间,仿佛回到多年前的书院,顾景琛骑着他花五两银子在旧货市场买的一匹老马来接我下学。
半路上骤然降雨,他便将外袍脱下让我遮在头上,而后快马加鞭奔至一棵大槐树下避雨。
他说,待他步入仕途后会勤勉为官,定会积攒许多银两。
他说,我的晚棠娇贵似花,他愿做那遮风挡雨的大树。
思绪回归现实,我突然红了眼眶。
前方之人轻声道:“晚棠,小路崎岖,你须抓紧我的衣袍。”
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攥住他长衫的一角,顾景琛却握住我的手,置于他的腰间。
熟悉的体温,心弦微微颤动。
他的声音仿若从天际传来:“晚棠,你若恼我可尽情责骂,但莫要断了纸鸢线,这京城如此之大,与你相熟之人我一个都不识,我寻不得你。”
喉间酸涩,我强忍情绪,佯装轻松:“怎么?你还怕我欠债逃脱不成?”
顾景琛似是轻笑一声,我听见他长衫在风中作响,良久,他才道:“你以为我缺这点银两?不过是寻个由头将你留在我眼前罢了。”
我仰头将泪意憋回,又讥讽道:“留我作甚?你是否已忘记往日之痛?你可曾记得当年我是如何与你决裂的?你怎的就是不长记性?”
“我未曾忘啊!”顾景琛语气平和,“但如今我已为官,你便无由头再抛弃我了吧!”
我愣怔半晌,欲抽回搭在他腰间的手,却被他紧紧握住。
17.
“你可安睡至日上三竿,可如闺秀般游园赏景,选购心仪的簪花玉佩,可去温泉沐浴,不愿下厨时遣人去酒楼取食,闲来无事时听曲赏画,逗弄猫儿......”
“晚棠,我想好生照顾你,你可愿意?”
“我与林书杰已有婚约。”
我沉默半晌,终于说出了一句足以让他心灰意冷的话。
马蹄声戛然而止,惯性差点让我跌落。
顾景琛身体僵住,猛地回首,眉头紧蹙,“何出此言?”
“我说我与林书杰已有婚约。”我直起身子,强作镇定地理了理发髻,“我要搬离你府邸了。”
他目光灼灼:“晚棠,你莫要忘了你还欠我银两!”
“我记得,林书杰会助我还清的。”
“你过得如此艰难,林书杰从未照拂于你,你还要与他成婚?”
“是!”
顾景琛背过身去,白色的长衫起伏不定,而后一拳砸在了马鞍上。
“好!”顾景琛点头,“你好生厉害,是我顾景琛自取其辱!”
“我若是拦你,我便是那王八蛋!”
说罢便翻身下马,头也不回地离去。
我不敢抬头,泪珠砸在马鞍上,生怕看见他的背影就会追上去。
唉!
年少时便倾心于你的人,再见时仍是喜欢得紧。
但是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前程,我便不再为其蒙羞了。
顾景琛走后,我给掌柜写了封信,问他能否帮我将母亲留给我的玉佩当了,因我急需用钱,但又有过不良行为,恐怕他人不收。
掌柜应允了。
银钱转到我手里时,已是两日之后。
这期间,顾景琛一直未曾回府,我想这样也好,本就是错误的重逢,也无需道别了。
然后就将银钱给顾景琛送去,他那边一直未有回音。
临行前我喂饱了猫狗,还在厨房里备好了他最爱吃的虾仁馄饨。
然后无声地说了句“珍重”。
我搬到了城郊的一处破旧院落,这两日夜里回家总觉有人跟随,为安全起见,我给更夫送了一篮鸡蛋,请他夜里同我一起抓那登徒子。
到了夜里,我故意放慢脚步,待感觉后面有人跟来时,立即给更夫递了个眼色,更夫甚是给力,从早已藏好的大树后窜出,挥舞着一个大红木桶朝那人头上罩去。
18.
我抓起墙角的竹扫帚,朝着红漆木桶猛击而去。
那人嗷地一声惨叫。
听着颇为熟悉,我慌忙将桶掀开,只见一股刺鼻酒气扑鼻而来,竟是顾景琛!
“生得仪表堂堂,却做此等勾当,小苏,速去报官!”更夫喝道。
我愣在原地,“大叔误会了,这,这是我旧相识。”
又朝顾景琛喊道:“顾大人,你作甚?深更半夜,鬼鬼祟祟,叫人如何不生疑?”
顾景琛应是饮了不少酒,加之我那一棍,摇摇晃晃几欲跌倒,眼中尽是血丝,“苏晚棠,我顾景琛真真是个混账,真真是个不要脸的东西,我...我想你了。”
话音未落,整个人向我倒来,已然失去知觉。
无奈之下,只得将他搀扶回我的寒舍。
屋内只有一张小榻,他躺在榻上,我坐在榻下,趁机轻抚他的腹部。
虽知不该,却按捺不住想要触碰。
手感如何?
软中带硬,甚是上瘾。
抚摸够了,我便从顾大人袖中取出他的腰牌,向门房询问叶姑娘的住处。
拜访时,叶姑娘声音中似有欣喜。
我道:“是我,苏晚棠。”
“你可否来接顾大人?”
我将钥匙藏在门槛下,方便叶姑娘来时开门,随后携带行囊往码头赶去。
其实我也不知该去何处,只想着买张最快离开此地的船票,此后便在终点安身。
这座城很好,有我朝思暮想之人。
这座城又不好,有我不得不忘之人。
夜里的码头依旧灯火通明,候船的行人寥寥无几,我买了票,稍作等候,便可登船。
我正欲往那边走,身后忽有人唤我名字。
“苏晚棠!”
我惊得回首,只见顾景琛疯癫般向我奔来。
我连忙后退,也赶紧朝登船处跑去,眼看就要到跳板,顾景琛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他额上还有被我那一棍打出的淤青,眼中含着薄薄泪光,里面的血丝看着颇为骇人。
“我可曾说过,这京城如此之大,你若有心躲我,我当真是寻不到你。”
19.
我看着船家手中的沙漏,离船开还有一刻钟,心急如焚,“你寻我作甚?求你了顾大人,咱们已是过往云烟,你何不另觅佳偶?”
“你当我不想?”他朝我怒吼,“五载光阴,我不是未曾想过放手,可再见你时,我方知我做不到!”
“苏晚棠,我真真是做不到!”
“我离了你便活不成!”
被他这般一吼,我眼眶也红了,“你甘愿做我的替身?我与林公子已和好如初,你横插一脚,于理不合!”
“和好个甚!你来此已有七日,他可曾出现一次?”
“兴许他是个幌子,五年前你用他糊弄我,五年后还拿他搪塞我!”顾大人从袖中掏出那张我俩的画像,“你榻头的画框里藏着我的画像,苏晚棠,你真怯懦,你敢藏着它,为何不敢承认你仍爱我?”
我看着他手中的画像,才恍然想起因仓促离开,竟忘了带走它。
“这又能说明什么?不过一幅画罢了。”我装作不屑,心中却悔恨未能带走它。
“那这个呢?”顾大人又取出一枚玉佩,“你视若性命的玉佩,为何在你还我银两的那几日,出现在当铺里?你不是说林公子会助你还钱吗?”
我一时语塞。
那枚玉佩我曾一直系在腰间,里面还刻着我娘亲的名字,我心中暗惊,他竟还记得这些。
“因为这根本就是你编造的谎言,你从未与林公子有过婚约!”
“我...”
“我知晓缘由。”顾大人突然靠近我,一滴泪珠自他眼角滑落,他的声音无比失落又痛苦,“你极力想要隐瞒的,你所害怕的,我都已知晓。”
“查明这些并不难。”
“可是,晚棠,你从未问过我,你如何知道我不愿等你?”
我整个人崩溃,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
顾景琛将我拥入怀中,“若时光可以倒流,我多希望当初能护你周全。”
“晚棠,我说我想与你白首,可晚了?”
我闭上双眼,“不晚。”
(全文完)
20.
番外一
我,为人冷峻,行事果断,堪称忠心护卫。
日常职责:筹划安全行程,防范可疑之人,护主周全。
如此日复一日,我却干劲十足。
自幼身形魁梧,除了武艺精湛,其他一无是处。
护卫一职正可发挥我所长。
我甚是热爱此差事。
愿在职守上尽心尽力。
直至某日,主子命我送来一篮鸡蛋。
我问:“可是要我滋补身子?”
主子摇头。
我又问:“可是赏赐下人?”
主子再摇头。
我再问:“可是怀疑有人下毒?”
主子仍摇头。
“内子接了送鸡蛋的差事,但寒冬腊月,我想让她多休息片刻,麻烦你替我跑一趟。”
我:“......”
于是我这个尽忠职守的护卫,竟成了——送蛋的小厮。
番外二
诸位有礼。
又是在下。
一个尽忠职守的送蛋......哦不,护卫。
近日主子的娘子在夜市摆摊卖馄饨,主子忧心要相陪,我担忧主子安危也跟随左右。
于是——
娘子和馅,主子擀皮,我守卫。
主子和馅,主子擀皮,我守卫。
主子和馅,我擀皮,我守卫。
我和馅,我擀皮,我守卫。
我......
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