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一转开了家门,正对大门的阳台门没关,对流空气带起的风把阳台门边的窗帘吹得伸直了身子朝室内扑来。
换做是几个月前,裴朵一定又会一惊一乍起来,现在她只是镇定地走过去拉上了阳台门。
关好门后她没有去开灯,也没有急着打开空调凉快一下,就在客厅里静静地坐着。白天吸足了阳光的外壁,此刻将热力缓缓释在这密闭的空间里。
在这样的天气下奔波了两天,又没洗澡,她闻到了自己身上散出的汗味,黏黏腻腻地让人烦躁。
她知道按照和江淼说好的,她应该趁着老蔡还没回来,好好在家里找一找,有没有多出来的手机和银行卡存在,可她为自己找理由拖延着。
尽管房子拢共就在这么大,但是两室两厅的空间里,想要藏起一部手机和一张银行卡这样小的东西并不困难,她总不能动静太大直接把家里翻个底朝天。
非要说起来的话,这个家里,老蔡的东西还没有她多,老蔡对这个小小的家也不如她了解。
老蔡总是在找东西,平常家里总是响起的声音,是老蔡喊着:“老婆,卫生纸在哪里?”“朵儿,洗衣粉用完了在哪里拿?”“幺儿,我的短裤在哪里?”
她总是气冲冲地给他重复着、指点着,骂他爆眼子找个东西都找不到,他也总是笑呵呵地认着错,都是生活中细枝末节互相依赖的踏实。
裴朵的脸上刚因为这种回忆浮起一点不自觉的笑意,忽然就想到了老蔡在家中施的那些吓唬她的法子。
他哪里不了解嘛,他太了解了,他甚至晓得连裴朵用惯的东西该啷个放都晓得得一清二楚。
她马上起身去了主卧。站在门口审视着房间内,除了一张老蔡特意给她打的梳妆台是她专用的,衣柜里三分之二的衣服也都是她的。
双人床抬起来,下面的储物空间里放着冬被和褥子。几乎没什么老蔡的个人物品,她把床板压下来,又在床上坐着发了一阵呆。
她不明白自己从最开始发现问题的时候,为啥子不干脆点,拉稀摆带(犹豫不决)拖到现在,让自己沦落到越来越脱不到爪爪的地步。
她想起以前在村头栽进泥水塘子就是恁个,哪怕自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也会一点点越焊越进去。
她思考着自己为啥子不能像她妈一样做个百依百顺的好老婆。她爸要送走她,不会多说一句话;奶奶家不愿接收她,二话不说就让她回村里跟着外婆,尽管外婆一个人带着她,比奶奶家的条件更难一些。有工作,就一起端铁饭碗,没了工作,就为做个体户的他付出所有时间精力去支持。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是原来做一个这种妻子并不容易,裴朵心底有什么东西反抗着这样的想法。
她不是没有努力过,因为一开始的一点点所图,让她必须在后面的日子里拼命证明自己什么都不图,不管老蔡是个啥子样子的人,她都甘心跟随。男人可以理直气壮地说爱一个女人是图她漂亮,女人却不能爽快地说爱一个男人是图什么外在的东西,这不符合一个传统的贤妻设定,她该无条件爱丈夫这个人本身。既然属于了某一个人,就该忠实地效忠到底。
她尽力了,现实却是事到临头她就是做不到,明知道一件事弊大于利,还有什么坚持的必要,这样的想法一出,她忽然质疑起自己是个大难临头各自飞的自私女人来。
房间里每一个小抽屉都找过了,连老蔡放在衣柜顶上的行李箱她都拿下来搜了一遍,一无所获。看看时间,老蔡快回来了,裴朵赶紧从主卧里出来,尽量把房间里的东西该复原的都复原了。
次卧里除了一张小床,柜子里装的基本上都是杂物。老蔡不善于整理,这些杂物基本都是裴朵归置的,不该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东西。
对了,有个地方她从来不会碰,她虽然也怀疑其中的可能性,但也并没有耽搁,去了平时老蔡作为主场的厨房。
她把厨房的顶灯,和抽油烟机的灯都开得明晃晃地,生怕不够亮堂,然后将厨房的几个柜子都打开来敞着,一一搜寻。
水池下面的柜子里就放了一个小泡菜坛子、一包米、一桶油。左边橱柜里放着锅,上面吊柜里是碗筷,一览无遗,没什么可疑的。
刚把所有柜门的都关上,就听得门口有钥匙开门的声音,她迅速关掉了厨房的灯,闪身跑进了浴室。水龙头打开之后,她把马桶盖子放下来,坐在马桶盖上给林薇发了个信息:“把欧阳蓓电话发我。”
林薇的回信“嗖嗖”地就接着来两条。
第一条是:“干嘛?”
第二条是:“你可不要用你自己的电话打过去啊,万一手机在你老公身上,你不就死定了。”
裴朵根本没想到直接拨号这么激进的做法:“我就想对一下他手机里存的那个号码。”
她还抱有最后一丝不那么切实际的希望,如果那些午夜打来的电话不是欧阳蓓的号码,是不是事情还有转机?是不是还有必要去找到底?
过了一阵,林薇将号码发了过来。
裴朵把手机小心放好了才进去洗澡,草草地将头淋湿了,原本想胡乱冲洗一下,可是疲乏的身体接触到热水的那一刻,就忍不住多洗了一阵子。
她洗得极慢且仔细,迟迟不愿结束,她想拖延着那一道验证的工序。洗完澡刚准备出去,一开门就见老蔡站在浴室门口看着她。
她浑身一激灵,略退了半步,才看清老蔡并没有恶意,只是一心守着她出来:“回来啦?啷个也不提前说一声?这两天我想到你在耍,就没打搅你,耍得开心不?”
裴朵镇定下来,“嗯”了一句,就想往对面的卧室里走。
老蔡也贴着她的轨迹移动,不过他很知进退,跟到卧室门口就不动了,脸上的激动有些掩饰不住,说:“老婆,昨天我去了你店头,啷个店租出去了也不跟我说一声耶?那你这个意思是,同意我们一路出去了,是不是?”
裴朵不提这一茬还好,一听这事,想着自己本来都已经打算背水一战跟他走了,这老蔡却好事做尽,惹出恁个多麻烦,让她陷入这样猪不是狗不是的境地,她心里更堵得慌,火一上来就没恁个怕了,没好气道:“你去我店里干啥子?你想打听啥子?”
老蔡并未觉察裴朵情绪的变化,只觉得她连店都放了租,其他的不论怎么表现都只是耍花枪了,所以嘴里赶忙哄着:“没有没有,我就是怕你不在店头,邓小妹做事做不归一,想去看一下提醒她一下,结果……”
他“嘿嘿”笑着:“她还成老板儿了。只是……啷个不直接把店卖了耶?”
裴朵看着他:“这些是我自己的事,你就不要管了。你到底想说啥子,没得事我要睡觉了,累。”
老蔡顿了顿,宣布什么重大消息似的,身子都直了一些:“老婆,我跟你说个大事——昨天我已经签好卖店的约了,今天是馆子营业的最后一天。”
裴朵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这老蔡一旦不开店了,岂不是得寸步不离地跟着她,那她可就麻烦了。她便有点紧张地问道:“那你明天就不用去店里了?”
老蔡会错意,以为裴朵关心他的安排,就说:“明天还要去一趟,搬东西那些,你就不用跟到去了,都是体力活。”
裴朵忍不住说:“卖都卖了,剩下的都是店头用的家伙,一起盘了不就是了,有啥子好搬的?”
老蔡严肃道:“还是要,进的一些酒水饮料可以一起给他,但是最主要我恁个多坛子的嘛,必须弄起走,我那泡椒的配方不能让别个晓得。”
裴朵觉得可笑:“坛子水倒了就是了哦,恁个多坛子你未必搬回屋头来,搁都没得地方搁。”
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只觉老蔡的表情阴沉了一下,像是不想流连这个话题,语气也急促了些:“你不管嘛,我还要留坛子引水,总之我晓得处理这些你就不用操心了。”
旋即他又高兴起来的样子:“你的店不卖就不卖,反正房子我也没卖,卖馆子的钱也够我们出去了。这些都留到,万一出去了不好,我们还可以转来。等我这边收拾好了,我们就去把护照办了。活了三十几年,还不晓得护照长啥子样子,也是要开洋荤了。”
他唾沫横飞地说着,常年因为身居厨房而油亮的脸上此刻泛着神气。
裴朵见他说得这样激动,好像所期待的未来就在眼前了一样,她开始有点害怕了。
也不晓得是啷个搞的,之前啷个就像是没得危险触觉一样,哪怕实实在在知道老蔡做了那么多骗她的事,还有推测中莫须有的更可怕的事,都没有让她真正害怕过老蔡。
江淼和林薇在她回家之前都一直提醒她注意安全,可是直到刚才,她都坚信老蔡不会令她有任何危险。老蔡在她心目中一直是有一个浇铸好的模样的,她眼中的他始终出不了那个模子。
可就是刚才那一瞬间的阴沉,以及接下来立刻变了脸的喜悦,让她忽然生出一些旁观般的抽离,她发觉自己并不真的了解他,这让她有了点突如其来的害怕。
如果此时此刻,自己毫无缘由地做出让他觉得这个近在眼前的希望落空的言行举止,她不知道他会做些什么。
她抬头看着老蔡,认真问道:“你真的觉得,我们去了还会回来吗?”
老蔡笑道:“不回来肯定是最好的撒,说明外头的月儿圆哦。”
她缩进了被子里,闷闷地说道:“晓得了,你去洗澡嘛。”
老蔡“要得”一声,就进了浴室。不一会儿,裴朵听见他哼歌的声音与水声一起传来。她许久没听他在家里哼过歌了,看来心情实在很好。
裴朵赶紧翻身下床,轻车熟路地在老蔡脱下的衣裤里找出他的手机,迅速地翻动着通讯记录,她心里暗暗祈求着老蔡聪明一些,删掉了通话记录,但她还是找到了署名“欧阳蓓”的号码。拿出手机和林薇发给她的一对照,她的腿发了软,整个身子沉沉地往下坠。
没错了,那些深夜的来电,那些莫名的短信,确实是欧阳蓓的手机号码发出的,而不是什么备注了她名字的陌生号码。尽管没有找到欧阳蓓的手机本身,至少老蔡用她的手机跟外界联系这事已经可以确定下来了。
裴朵的喉咙干得像着了火,身上却发寒一样筛糠,恨不能马上就跑路,什么欧阳蓓,什么电话,去她的,自己离开老蔡才是当务之急。
但理智上她又知道这黑灯瞎火的自己逃不到什么地方去,什么都得等第二天再说,眼睛不停瞟着浴室那边的动静,她赶紧把手机放回原处,自己又蹑手蹑脚回了房间。
这回她关上门后,将门把手上的锁轻轻地按了下去。虽然知道这没什么用,但这一层薄弱的防御却能让她心内好受一点。
她给林薇发去了信息:“江淼的意思,是不是如果没有欧阳蓓手机,就不算有证据?”
林薇说:“你确定欧阳蓓的号码了?”
裴朵说:“对。你说我就把这个消息给江淼得行不?我不想去找欧阳蓓的电话了,好吓人哦,关我啥子事嘛!”
林薇片刻后回了一条长长的信息过来:“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他朝君体也相同’。江淼给你说得很明白,现在也就只有你有机会抓到实在一点的证据,你如果到现在都狠不下心去亲自抓到他的痛脚,让他逍遥着,那你有一天也可能面对和欧阳蓓一样下落不明的命运,你可别忘了,欧阳蓓可也是跟他好好离了婚才没影儿的。退万步说,至少你有权利知道,他对欧阳蓓到底做了什么,你也才能真的安心下来吧?”
裴朵心里暗骂一句,龟儿林薇,站起说话腰不痛,还来写作文教育她。但她也没奈何地被这道理明明白白地说通了。现在她可以肯定一点,不管欧阳蓓此刻身在何处,她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确实,如果老蔡会对欧阳蓓做什么,那谁又能保证这样的坏事不会发生在裴朵身上。
明明该是伤心,但此刻的恐惧让她萌生了强烈本能的求生欲,从前那些囿于夫妻关系的纠结突然困不住她了,像在入秋后的早晨,在浓雾的码头上搬货,也是这样。一直都是走一步看一步,可是走着走着,雾忽然散去了,人也就看得明晰了。
前一晚本就没睡好,此刻裴朵睡在床上,只觉像是有密密麻麻的针罩着头皮慢慢割刺,心里又怕又恨,反复想着怎么才可能找到欧阳蓓的手机,坐实了他有问题,好歹可以堂堂正正报案,不用像现在这样担惊受怕。
等到。裴朵一个翻身爬了起来,她在黑暗中心潮起伏着:还有个地方,老蔡常去,她却不太会去的——老蔡的店里。
是啊,再说店里本来就经常有人落东西,嬢嬢都给她看过,说收银台抽屉里都快放不下了,丢三落四的人多,落手机的、钱包的、眼镜的、包包的,啥子都有。就算让她看见收银台里摆了有两三个手机,她也不会往心里去。
她一边悄悄起身,一边给林薇发去了信息:“我可能晓得手机在哪里了,我现在去他店头找一下。”
林薇竟也还没睡:“为什么这么着急?”
“他把店卖了,今天是最后一天,明天他就要去收拾了。”裴朵坐在床边发完了这条信息,也没心思再看手机。
她轻轻个儿用拇指按着门锁,然后旋转门把手,避免门打开时锁弹起“噔”的一声响。
出了卧室门,她大气不敢出地从老蔡门前飘过,听到里面鼾声如雷,稍微放心了一些。
走到门口,她小心地把老蔡挂在门口的钥匙串一个个捏住,然后一把握紧掌心,避免让钥匙发出声音,然后小心翼翼地开了大门。
原本一路都安静得很,岂料大门打开时一声并不响亮的“吱呀”,在夜里显得格外突出,裴朵心跳停了一下,一步不敢挪动。
她听到里面的呼噜声似乎顿了一顿,自己的呼吸也就顿了一顿,好在里面的鼾声马上更加雷霆万钧地响了起来,她才放心地贴着锁扣将门蹭过来关上了。
门一关,她就冲到电梯间里疯狂地摁键,一出楼栋,她就已经开始跑了起来。
一路跑到山壁石梯接近终点时,她有点喘了,但脚下丝毫不敢停留,继续拔足狂奔。
摸着钥匙开卷帘门的时候,她的手都在抖,又不晓得为啥带了点难以言喻的兴奋,觉得这一年来练就了她以前根本想都不会去想的本事。
拉开卷帘门的声音大得惊人,在整条街上回响,裴朵也顾不得了,开了一半卷帘门,人就钻了进去。
她拉开了一盏收银台前的小灯,在一点昏暗的白光中,搜索起了收银台的抽屉和底下的柜子。
里头乱糟糟一团毫无章法,裴朵心急如焚,想着要把这一堆东西全都刨出来慢慢找太费时间了。
正为难着,她忽地想到刚才林薇以为她要打电话来找手机。她一想,这倒是个办法。哪怕关了声音,总该是有光亮的吧,她就把灯关掉了。
店里黑漆漆地,她听着自己的呼吸沉重,拨通了手里的电话。
不一会儿,电话接通了,与此同时,抽屉底下隐隐约约有一点光线散射了出来。
裴朵伸手拨开了上面覆盖着的本子、计算机、没帽儿的笔等等杂物,看见了一个忽闪忽闪的手机,手机上挂着来电感应绳儿,此刻闪烁得格外欢脱。
她握着手机,整个人不受控地战栗起来,她握着这个亮着光的手机呆立了许久,直到电话自动挂断了,她才回过神儿觉得应该给江淼打个电话。
“你在干啥子?”
裴朵脖颈发僵地抬起头,气都出不到了。
老蔡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正森森地站在门口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