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蓓的葬礼是在蓝山上的一个殡仪馆办的。
与其说是葬礼,其实只是按照习俗短短地停灵三天。没有遗体瞻仰环节,也没有亲友告别仪式,去的时候人就已经火化了,盛在小小的木盒子里,摆在其中一个厅内。
厅里冷冷清清地,两边放着殡仪馆布置的花圈,盒子前面摆着一张遗照。
她妈妈选的这张照片里的她,该是比她实际年龄小很多,像是还在读书的样子,中长的黑发,脖子上围着一条丝巾,脸上没有笑容,很严肃的样子。
欧阳蓓的父母并没有声张葬礼,原想老两口悄悄就把事情办了。还是因为裴朵去问了周老师几次,周老师才说了地址时间,同意让她们来参加出殡。
林薇犹豫了许久,还是跟裴朵说她不去了,她一直以来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欧阳蓓到底还是自杀了,她晚晚失眠,不愿前去吊唁,只是包了一个厚厚的白包,让裴朵拿去给她家里人。
裴朵也不好说啥子多的,就和江淼二人去了。
到了之后,裴朵才晓得为什么他们不愿让人去。
裴朵和江淼上了香,原是想去安慰一下坐在门口的老夫妻,周老师倒是感念地握住了裴朵的手,裴朵低声说:“你们两老也莫太伤心了,一定要好生保重身体。”
江淼跟到说:“节哀,节哀。”
一旁的欧阳蓓父亲竟突然暴怒起来,说:“节哀,有啥子好节的,她没得用啊!这有啥子好死的!敢做不敢当!居然就恁个就跑起去死了。”
裴朵愕然地看了看江淼,正不知该说什么好,周老师嘶哑着嗓子,制止着老伴道:“好了,莫说了。”
欧阳蓓父亲却并没有住嘴的意思,他嘴里仍在絮絮叨叨地念着:“真的是,丢人现眼的事情做尽了,我一辈子的老脸都让她丢光了。别个不晓得的,以为我们两个是有好不积德,才有这样的现世报。”
周老师颤颤巍巍地指着丈夫,说:“你再在这里胡说八道,你就滚出去,我自己送女儿走!娃儿从小到大够听你的话了,恁个好的娃儿啊!”
她瘦弱的身板起伏不定:“蓓蓓真的太苦了啊!”
裴朵见她激动,忙扶住了老太太,轻轻地帮她扫着背,嘴里安抚着。虽也气愤欧阳蓓父亲的态度,但她也知道这时候再多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
她向江淼使了个眼色,偏了偏头让江淼把老头扶到里面去,眼看出殡的时间要到了,她也担心这个经常因为身体原因住院的老头儿此时昏过去,那可真是忙上加乱了。
然而这回,欧阳蓓父亲并没有因为受刺激晕厥,他只是看了看情绪激动的老伴,闭上了嘴没再开口说话。
江淼扶他,他也任由着江淼把他带进厅里,找了一张独凳坐下。
坐了一会儿,他突然艰难地挪动着忽现佝偻的身子,正对了欧阳蓓的遗像。
欧阳蓓与她的父亲严肃地相望着。
他沉默地看着她,好像人生中第一回不知所措起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再去动用他熟知的手段去管教这个已经不在人世的孩子。
周老师望了他望着女儿的背影,又看了看欧阳蓓定格在相框中没有色彩的模样,她埋下头用手握了嘴,双肩楞起耸动着,哭声瓮着教人听了喘不过气。
裴朵抱着她瘦得扎人的肩膀,与在厅内陪着欧阳蓓父亲的江淼对视一眼,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们陪着老两口一路把欧阳蓓的骨灰盒送去了庙里安置,欧阳蓓的父亲抱着骨灰盒,母亲捧着女儿的照片。
当盒子被往生殿的人锁进属于欧阳蓓的那一个小小的格子里时,欧阳蓓的母亲再控制不住,嚎啕着哭喊道:“女儿!你是被我们逼死的啊!”
她仰着头啸出一声悲鸣,狠狠地捶打了几下自己的胸口,每一下都打得格外用力,在身体上敲出跟悲痛共鸣的闷响,跟着整个身子就直挺挺地往后面倒去,裴朵慌忙从后面把她抱住,她全身的力都压在了裴朵身上,僵直着躯体哭得身抖声涩,哽咽难鸣。
裴朵让她哭得心里难受,也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欧阳蓓的父亲瞪眼望着那个往后欧阳蓓长居的格子,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寸照,他的手太抖了,照片背后的双面胶他撕了好几下都没撕下来。江淼赶紧伸手接过来帮他撕好了,又放回他手上,他把照片放在掌心里细细端详一阵,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把照片拈起来,小心地贴在了格子上,他对着那张寸照,嘴唇哆嗦了半天,最后说:“莫恨我。”
江淼咬着嘴唇,嘴皮让她咬得沁出了血,她抿着嘴里漫开的铁锈味,想起老张有一次跟她说:“我做警察这么多年最怕的,不是啥子杀人放火的血腥场面,也不是恶行恶相的坏人,是面对受害者家属。不论看到好多次,每回见到那种呼天抢地的悲痛,就感觉人要遭跟到一起拖进去,然后这种悲痛好像也是你生活的一部分了一样,所以不要和跟案子有关的人走太近,对你自己不好。”
江淼那时候想象不出来,现在她有些明白了,这种我见他人死的悲伤太强烈了,难免让人推人及己。人可以适应很多事,可偏偏这种告别永远难以习惯。
烧完纸,裴朵送欧阳蓓的父母去外面坐车,还没走出庙子,就见林薇站在门口,戴着墨镜,远远地看着他们。
见他们来了,林薇招了招手。
欧阳蓓的母亲走到近前,她的情绪稍平复了一些,还晓得努力维持礼貌,她无力地看看林薇,轻声问道:“你是……”
林薇正想摘掉墨镜说点什么,裴朵捉住了她的手,替林薇向欧阳蓓的母亲说:“这里不好打车,我让我朋友来送你们回家。”
车子从外围开进去家属院大门,裴朵陪着他们上了楼才放心,下楼后她跟林薇说:“七楼的楼梯房太高了,他们爬起根本受不了。我想过段时间等他们平静一点,再去问问他们愿不愿意搬到江岸花园去,如果实在心里不舒服,你看啷个挂价格合适,帮他们把房子卖了,找一下地段重新买个电梯房。”
林薇点点头,又问:“你新房子那边收拾好了?还有啥子要我帮忙的不?”
裴朵说:“差不多了,这周末我还要上去江岸花园收一趟东西。”
林薇问:“要我陪你吗?”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些时日以来发生的事情,尤其是一起经历那样惊魂的一夜之后,她待在谁身边都没有待在裴朵身边有安全感。
裴朵说:“好,那我去之前给你打电话。”
沉默了一会儿,裴朵又叹了口气:“生活总该可以走下去的,你说她如果能再坚强些该多好。”
林薇低头轻声说:“不坚强就是错吗?”
见江淼一直不说话,裴朵问道:“在想啥子?”
江淼摇摇头,说:“不晓得为啥子,我总觉得她不该是这么软弱的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林薇问。
“没什么意思,只是这几个月来,我觉得好像跟她也认识过了一样,我觉得这不像她,”她说完又立马自嘲地笑了笑,“我乱说的,我认识的都是你们嘴巴头拼拼凑凑出来的她。反正现在没有其他证据可以证明蔡成烨说谎,案子也被结了,就这样吧。”
江淼最近心头不安逸,证据链条不完整,命案这种事,自杀好过谋杀,公共影响越小越好,案子就这么草草地了了,但她总觉得哪里没对头。
另一方面,这件事只有她是从头到尾跟着刨的,到了儿跟她却似乎没有关系,她越来越明白老张的主张了,现在她觉得就待在现在这个所里管管鸡毛蒜皮的街坊小事儿也不错。
裴朵晓得她坚持认为老蔡杀人,判不下来她心头不舒服,说:“事到如今,我也没得啥子好帮他说话的了,但是我直觉他没有杀人。你不要恁个看到我,我只是单纯分析事情,他是坏,但我和他相处这一年,我感觉是恁个,至少那天晚上……他一开始一直没想杀我。”
江淼摆摆脑壳,不想再纠结这个话题:“我听看守所那边的同事说,他很想见见你。”
“我可不想见他。”裴朵赶忙摆手,“他可能没杀人,但是他把她……他那样对她的时候,没把她当成人。我又凭啥子相信,我有好特别。”
林薇说:“就是,看人要看一个人的下限,好的时候不杀你,不好的时候,搞不好去了泰国环境不好,他急了把你卖了都可能。”
裴朵没这么想过,一听林薇这么说,深以为然,登时吓得一身毛毛汗。
房子现在基本上恢复到了裴朵刚搬进来时的样子。搬家的时候,她第一时间处理的东西,是墙上的婚纱照,把婚纱照全部扔掉之后,她才慢慢开始收其他东西,否则她在这个空间里行走,只要一看到这些照片,就浑身不舒服。
林薇说是陪裴朵,其实来到这个房子里,她还是害怕。裴朵在哪个房间,她就跟到哪个房间。
裴朵这时候蹲在次卧的床前,趴着看床底下,检查着有没有疏漏的东西。
林薇说:“你来这儿,心里会不舒服吗?”
裴朵说:“龟儿蔡成烨都敢住进来,还在这个房子里头装神弄鬼,欧阳蓓都没报复他,说明是个好鬼。”
林薇禁不住打了个冷战,说:“我不是说这种不舒服!我是说,这毕竟是你和他以前的家,会不会想起还是有点伤心。”
“有得走转的时候,哪个都不想把路走绝了,但是事情真的到头上了,还不是只有承到。”裴朵说,“伤心过了,日子总要继续往前头过嘛。”
林薇很佩服她这拿得起放得下的态度,冲她比了比大拇指。
裴朵把床底的东西都刨出来了,发现角落里有包东西够不着,说:“诶,你去阳台给我把晾衣杆拿进来一下,下头有包东西我薅出来看一下是啥子。”
林薇连忙拒绝:“我不要,你跟我一起去拿。”
裴朵无语地爬起身,说:“不晓得喊你来有啥子用。”说着去阳台拿了晾衣杆进来,林薇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裴朵薅了一下,拿出来一看,是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些衣物,她打开一看,见是女装,她有点纳闷地挠挠头:“这我啥时候进的货吗?我啷个没得印象了。不对,好像又有点点眼熟。”
林薇的身子忽然僵住了,她伸出一只手指,从袋子里挑出了一条长长的丝巾。虽然很旧了,看上去皱皱巴巴又破破烂烂,但她还是一眼认出了这条丝巾。
这条丝巾,她曾经在肖锟那个放着他和欧阳蓓纪念品的盒子里看见过,她也在欧阳蓓那些照片里见到过。绝对不会错,这个款式这个logo,化成灰她也记得住认得出。
明明是在肖锟那儿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老蔡这里?
她身上一阵阵地起了鸡皮疙瘩,明明秋老虎还很厉害,她身上的寒毛却根根倒竖起来。
林薇咬着牙,努力地不让自己显出什么异样,说:“这条丝巾……挺好看的,是你的吗?”
裴朵茫然地摇摇头:“不是啊。”
林薇说:“我以前有一条差不多款式的,弄丢了,正好我可以拿这个版去找人帮我买,你可以给我吗?”
裴朵无所谓地说:“你拿去吧。”她收拾起剩下的衣服,随手扔进了一旁用来装垃圾的大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