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箐幽摇头,旋即意识到竹晏深看不到她的动作。
竹晏深从未像今天一样大胆和勇敢,刚才那一瞬,他意识到兰箐幽的拉链没有拉好,不想她就这样出现在别人面前,才会不顾一切拼命挡在她身前。他不要别人看到她的无措。她没有做错任何事,不应该被指责和嘲笑。
他已经转过来,看着那微驼的后背,光洁一片。
兰箐幽垂着肩膀微微内收,低声说,别看了,没什么可看的,你先走。
蓦然一只温暖的手搭在她肩膀上,竹晏深轻声道,“让我看看。”
她不走过来,只好换他走过去。竹晏深绕到她面前,看她还捂着拉链缺口,道,“这衣服设计有缺陷。”兰箐幽终于抬起头,她从未见过竹晏深这幅模样,脱下早上那身滑稽的衣服,此时面前的男人高大笔挺,眉眼间的冷冽反倒衬得他清澈舒朗。她才注意到他这宽肩窄腰,倒是蛮衬这一身装扮。
往日见他上班,不过是休闲装慢跑鞋双肩包,一副放人群里就再找不出来的模样。
兰箐幽面薄,腾出一只手推他,“出去,出去。”
竹晏深任凭她推,却不挪步。他也没见过这幅打扮的兰箐幽,纤合有度珠圆玉润的身材被裹进蚕丝白的礼服里,布料肌理顺滑,缠在她腰身上,顺着臀部曲线向下散开,整个人像是枚花蕊,立在盛开的牡丹中间。
“哎呀讨厌,别看了。”她脸红了。
竹晏深像个孟浪之徒,今天豁出去了,视线划过她微红的耳垂,抚过洁白的脖颈。他喉头滚动,“兰箐幽,你想过结婚时候穿什么样的婚纱么?”
“烦不烦呀,谁要结婚了。”
“就这件好不好?”
“不好不好。”她吐槽道,“你看我胖得都拉不上拉链。”
下一秒,竹晏深上前半步一把搂着她的腰将她抱起。双脚离地,兰箐幽瞪大双眼,死死捂住胸前,刚要尖叫。
“嘘。”
她活生生憋回去,在空中甩着两条腿,愤恨地小声道,“你疯了!放我下来。”
他双臂量着她腰围,仰头看她,兰箐幽去锤他肩膀,放开,放开。
男人的脸反而越靠越近,停在距她一公分的地方,双眼湿漉漉望着她。兰箐幽像被下蛊一般,忘了挣扎,就这么迎着他眼神。
因为第二件半价,两人A了相同的沐浴露,而此时,同样的栀子花薄荷味道萦绕在彼此鼻尖。这是种很奇妙的感觉,从对方身上闻到与自己身上相同的味道。
这意味着什么,或许可以否认亲密,但无法否认这是每天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人。
兰箐幽缩回了手,无处安放。竹晏深吞咽了一下,鼻息几乎直接扑在她脸颊上,他收紧双臂,说,“你一点不胖,是最标准的身材。”
然后飞快放下兰箐幽,逃似地从帘子旁钻出去。
35、
跟丢了新娘新郎和竹晏深兰箐幽,陈盒也不急躁,反正带了名主心骨将军,何去何从都听她指挥。
袁不器看了看时间,往前指着大路说,直走到底,第二个红绿灯右拐,再过一座桥就是了。
“八公里,有点远。”
“上桥我下来,绝不让你累着。”袁不器很自觉。
自行车悠悠往前走,陈盒蹬着蹬着,一脚空了,差点把袁不器摔下去。车子蛇行几米,陈盒停下低头查看,踩着脚蹬子前转几圈后转几圈,车子还是不动。
“怎么了?”袁不器问。
陈盒下车,扯了下膝盖上贴着皮肤的布料,蹲下来查看。他抬手转动脚蹬,“掉链子了。”
“你会修么?”
后面过来辆电瓶车,离老远看见两人就狂按喇叭,陈盒搬着自行车到路边的绿化带里,“我试试看。”
日头越来越高,为了造型烫的大波浪蓬蓬头和钢刷刘海贴在脑袋上,仿若一个天然的吸热器,把阳光都聚集到了头顶。袁不器鼻尖渗出汗滴,她不敢擦,怕妆花了。
她挽起袖子跟着蹲下查看,陈盒说,“不是掉链子了,是链条折了。”
他起身,“谁出的主意骑车去婚礼现场?”
“新娘说要八十年代复古风,骑车接亲是我安排的。”
“环节越复杂出错率越高。再说了,新娘就图一新鲜乐呵,你安排两三公里了不起了,犯得上这么较真,真的骑十公里到酒店?这大热天你也不怕大家都中暑。”
陈盒语气着急了点,袁不器冷笑,耐性等他说完,抱着手臂道,“你是在责怪我?”
陈盒推车往前走,回头瞥了她一眼。
“遇事不够冷静,先推卸责任,指责别人,这就是你的行事风格?”袁不器将录音机架在后座上跟着车子一起走,“跟你共事真是灾难,你的员工怎么忍得了你。”
“你”
“他们看在钱的份上才忍受这么没有格局的老板。”
陈盒的脸比那天的大雨还要阴沉恐怖。
袁不器不在乎,她平静道,“链条坏了不是大问题,至于这样么。”
酒店在高新区,大路右拐后,路上就没什么车了。两旁的树还没长起来,勉强算是参天小树,树荫不够遮住一米半径的圆。阳光越发狠毒,两人伺候着坏了的二八大杠走在路边,袁不器喊停。
汗已经打湿了陈盒鬓角,袁不器说,你们伴郎就一套西服,汗水把衣服搞脏了太丑了。她说你等着,我叫个货拉拉,连人带车给我们运到酒店。
距离短,地方偏,而且是临时单,货拉拉上没有马上匹配的司机。两人在路边干站着等了十分钟,陈盒热得急躁,他语气不善,“袁不器,你就非要这破自行车么?你把车子扔了,我俩打车过去。”
“急什么。”袁不器仍旧从容看着手机上叫车进度,“后面婚礼环节还要用到自行车。小问题不要慌。”
“你是真淡定还是没脑子啊?”陈盒指指手表,“马上迟到了还是小问题?”
袁不器严肃地说,“你注意你的措辞。”
“不是,我”陈盒急得踱步,踹了一脚坏掉的自行车,又跑回了,“要迟到了,来不及了。”
“我有planB。”
正说着,叮咚,有司机接单了,但是要等十五分钟。陈盒一边抹汗一边跳脚,你怎么还磨磨蹭蹭!袁不器站在可怜的一点树荫下,淡定拨出号码,“嗯,出了点事情,问题不大,告诉司仪,伴娘伴郎环节晚半个小时开始。”
隔着电话,陈盒听到对方比他还歇斯底里,说话很难听,好像是婚庆公司的人,质问袁不器怎么会出错,还一口咬定不允许她这时候掉链子,按照原计划新郎新娘和两对伴娘伴郎是要一起骑车进入舞台的。
袁不器对那些嘶吼浑然不往心里去,镇定地说,先安排VCR和父母怀旧环节,新郎新娘后上场。
挂了电话,等货拉拉的时候,袁不器靠在树上,用记事本快速打字修改司仪的台词还有后续环节,将修改好的议程发给婚庆公司的人。对方质疑她的方案,她直接发了语音过去,“我比你了解新娘。她父母没有办过婚礼,她也是用别致的方式致敬父母。相信我,婚礼前半部分的主角换成四位家长不会有错。”
对方也发来语音,你真是搞笑,排练了那么久的舞台剧,最后呈现的效果竟然是没有男女主角。
袁不器拿起手机,“不是没有主角,而是换了主角。就当给他们父母一个惊喜,照我说的办。”
陈盒还在研究坏掉的车链子,袁不器喊他别干了,过来凉快会,陈盒犯了轴,偏不过去。
袁不器,“我是心疼这身衣服,一会别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上台,丢脸。”
“丢你脸了?”
“丢客户的脸。”
“那也是你的客户,我没收钱,我犯不上供着他们。”
袁不器深吸一口气来到陈盒身后,幽幽讥笑了一句,“你不懂变通。”
修车的手一顿。
袁不器继续加码,“客户不爽,我就会不爽,而我偏又是你的客户。你的客户不爽,你会有什么后果?”
不能理解陈盒的脑回路,袁不器转身回到树荫下,在一片蝉鸣中给兰箐幽打电话,到了么?计划有变,按我说的做。
竹晏深拉着兰箐幽的手在宽大的走廊上奔跑。
这酒店跟迷宫一样,说是三楼会议厅,却还分了ABC座,两人因为礼服乌龙本就耽误了时间,又跑错了地方,这下也有些心慌。
男人在前面开路,兰箐幽紧握他的手,慌忙遮掩着对电话说,我……我快到了。
“你还没到?”袁不器声音提高八度,“兰箐幽,莫非你也掉链子?”她心中暗骂,这都什么概率,她今天一定要去买彩票。
“到了到了就到了。”
“你在干什么?怎么在喘?”
“我……”
迎面走来一组推着咖啡机和茶点的服务生,眼看着两人在光滑的大理石地上刹不住闸就要撞上去,竹晏深手腕一带将兰箐幽搂在怀里,侧身躲过蛋糕塔,兰箐幽将手机塞进裙子的暗兜里,重新加速跟着跑过去。
此时酒店正用不大不小的音量放着钢琴版肖斯塔科维奇第二圆舞曲。
一切像是放了慢动作,兰箐幽心里焦急,心脏在胸腔上蹿下跳,脚步却跟不上节奏,机械地被竹晏深拉着手往前跑。跑着跑着她竟然笑了,释然地拉高裙摆,不在乎地露出齐膝的骑行裤,反手握住竹晏深手腕,不再被动跟在身后,而是与他并肩。
竹晏深侧首,与她相视一笑。
两人顺着沿路的电子屏指示,终于来到婚礼现场。在舞台后面的小房间里对镜整理容貌,听司仪简单交代流程,便悄悄推开侧面小门往舞台走。
大厅里光线暗下,一个明亮的光圈投在场地中央的圆形舞台上。
复古大院家属楼的布局,一楼小卖部旁边坐着个演员在演奏巴扬,巧了,正是肖斯塔科维奇第二圆舞曲。随着音乐律动,光圈逐渐向二楼露台移去,新娘的父母站在木头窗棂后面,翻看一本影集。
而楼下空地上,新郎父母摇着蒲扇坐在黑背电视前指指点点,会心笑笑。
音乐又变成电子琴独奏的你最珍贵,光圈渐渐暗,大屏幕上出现新娘父母的合照,一张标准的结婚照,两人头颅相依,青涩腼腆地笑着看向镜头。
屏幕一分为二,一半是新娘父母的家庭照,从一家两口变成一家三口。新娘还是襁褓中的婴儿,躺在妈妈怀里哭。照片一页一页地翻,父母开始带着她蹒跚学步,牙牙学语,小姑娘逐渐褪去婴儿肥,剪掉两个辫子,留了假小子头发,又窜高了几厘米,变得更加文静,和爸妈一起在海边度假,在草原骑马,在埃菲尔铁塔和新天鹅堡前合影,在生日蛋糕前摆鬼脸,在高空跳伞飞翔。
照片最后定格在上野公园的樱花树下,红白格子野餐布上,父母脸上添了岁月痕迹,新娘坐在两人中间,举起一个汉堡吃得幸福满足。
另一半屏幕同步一帧帧闪过新郎父母的照片,从校服到婚纱,然后一个小帅哥呱呱坠地,爸爸抱着儿子站在妈妈身后,妈妈恬静平和坐在一把半圆扶手木椅上。就这个姿势没有变,三口人每年都拍这么一张照片。
一年又一年,直到爸爸再也抱不起来儿子,直到儿子个头窜到比老爸还高,直到妈妈鬓角出现霜色。
最后的定格,老两口一起坐在前面,小两口站在父母身后,同样青涩腼腆地笑。
兰箐幽全程看着近在眼前的人,看四位父母盯着大屏幕,眼眶潮湿。看新娘妈妈握住了老公的手,而新娘爸爸反把妈妈的手包在掌中摩挲安慰。
她竟然鼻尖发酸。参加了太多婚礼,也经历了太多人工煽情,却在这场司仪还没开口说一个字的婚礼中,不争气就陷入情绪。
家这个概念,已经无需更多语言去描述。
而广义的陪伴,也融在这十几分钟的短片中,无需赘述。
兰箐幽后退半步,想跟竹晏深感慨,竹晏深却先问她。昏暗光线中,她看向他的侧面,他的下颌线轮廓分明,缓缓开口,“这是谁的创意?”
兰箐幽轻声回答,“我猜是袁不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