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绿色火车铁皮颤抖着切开秦岭南麓的雾气。硬座车厢内,赵春生把发麻的腿从编织袋堆里抽出,这逼仄狭小的空间对于身高足有一米八的他来说,每一寸空气都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憋屈。他的颧骨在晨光里泛着油亮,三颗歪斜纽扣的灰蓝涤纶衬衫裹着十八岁少年瘦弱的胸膛。他喉结滚动咽下最后一口凉馒头,鼻尖几乎要贴上满是水汽的玻璃,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印有“龙阳—洪口”字样的粉红车票,他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地盯着火车窗外,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眼神里满是新奇与震撼。
窗外便是南北方交替的景象。北方的山脊如褪毛的兽皮,赭黄色褶皱里偶见几点瑟缩的野酸枣树;转过某个隧道后,苔痕突然在岩壁上洇成黛青,针叶林变成阔叶林只隔了七次钢轮与铁轨的撞击。上一次接触到这样的场景还是在中学地理课上,彼时,地理老师那裹着西口旱烟味的嗓音突然在他耳蜗里炸开:
“秦岭淮河是中国南北方的分界线!”
这些迥异于黄土高原的符号在春生的视网膜上反复跳跃,三十多小时硬座颠簸带来的疲惫,终是如晨雾遇朝阳般,消散在这崭新的旅途里。背后大姐怀里的婴儿哭了第三回,前座大爷胶鞋散发的牲畜气息愈发浓烈,但这些都盖不住春生身体里汩汩奔涌的血潮——背包暗袋藏着江洲大学录取通知,磨白的帆布底下还缝着母亲用红绒布裹了三层的三百块钱......
1991年夏天,在河东省龙阳地区华安县,春生宛如一颗熠熠生辉的新星,作为高考榜眼脱颖而出。此刻,他即将背上行囊,第一次告别熟悉的县城,踏上前往江洲省洪口市的漫漫征程。读书,宛如一把神奇的钥匙,为春生打开了一扇又一扇通往未知世界的大门,让他在地理的版图上不断镌刻下属于自己的崭新印记。犹记得1988年秋,春生从宁静质朴的昌南镇奔赴繁华热闹的华安县,那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踏入县城,开启充满希望的高中生活......
火车“哐当哐当”的余韵还未散尽,那洪亮又带着些机械感的喇叭声骤然炸响,像一把利剑划破嘈杂:
“旅客朋友们,列车已经到达洪口车站,请下车的旅客整理好随身物品,期待再次相见!”
春生一个激灵,像是被这声音从恍惚中猛地拽回现实。他慌慌张张地站起身,差点撞到头顶的行李架,惹得旁边大爷一阵嗔怪。他红着脸,忙不迭地道歉,双手却像不听使唤似的,在狭小的座位间胡乱摸索着,把书本、笔、还有没吃完的冷馒头一股脑儿地往帆布包里塞,又慌乱的拽下行李架上的编织袋。随着人流缓缓涌向车门,春生的心跳陡然加快,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
8月的骄阳似火,接近40度的高温将洪口火车站的站台烤得发烫,连空气都仿佛被高温扭曲成了波浪,夹杂着火车站特有的汽笛声、人群的喧闹声,还有小贩叫卖“冰棍儿”的吆喝声,这所有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紧紧裹住,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出站后,人群如潮水般涌动,五颜六色的衣服晃得他眼睛发花。春生站在原地,像一只迷失方向的小鹿,眼神慌乱地在人群中扫视着。他的双手紧紧攥着帆布包的带子,时不时抖动右肩,生怕编织袋滑落,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上也早已被汗水浸湿,在灰蓝涤纶布料上晕染出一片片深色的湿斑。
“江洲大学......水能动力工程系”......
春生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仿佛这样就能给自己增添几分勇气。每看到一个举着牌子的身影,他的心就会猛地一紧,然后快步凑上去,却又在看清牌子上的字后,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失望地退了回来。汗水顺着他的额头不停地滚落,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用袖子胡乱地擦了一把,继续在人群中穿梭。突然,他的目光被一个蓝色的牌子吸引住了,上面“江洲大学”四个大字在阳光下格外醒目。他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黑暗中看到了曙光,双脚不受控制地朝着那个方向奔去。
离牌子越来越近,他的心跳也愈发剧烈,仿佛要冲破胸膛。当终于站在举牌人面前时,他张了张嘴,却因为太过紧张,一时竟发不出声音。他不断地深呼吸,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你......你好,我是江洲大学水能动力工程系的新生”。
举牌的是江州大学水能动力工程系的大二学生魏艇永,他面带微笑,热情说:
“欢迎!先在此处休息一下,一会儿集中回学校,开水在那边打”。
春生紧张的情绪瞬间消散了大半。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要把这段时间所有的疲惫、焦虑和不安都呼出去。他感觉自己的双腿已经不属于自己了,不受控制地一软,整个人便瘫坐在了地上。此时春生已然顾不上地面的滚烫,只是仰起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阳光洒在他的脸上,照出他满是汗水的脸庞,但那双眼睛却闪烁着明亮而炽热的光芒。那光芒里,有对知识的强烈渴望,更有对改变命运的坚定信念,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充满无限可能的大学生活正向他大步走来。
在回校的大巴上,春生蜷在大巴最后一排的角落,鼻腔里充斥着晒蔫的皮革在烈日下发酵的腥气,太阳穴仿佛被榔头反复敲击。在气味刺鼻与身体不适的双重攻击下,他像只晒蔫的猫,下巴抵着前座靠背的金属杆,眼皮半耷拉着望向窗外。那些被岁月啃噬的建筑正随着车轮颠簸,一帧帧掠过他疲惫的眼眶。红砖砌成的老洋房墙皮剥落,露出里面青灰色的砖块,诉说着老租界区凋零的繁华;铸铁的阳台栏杆缠着褪色的塑料花,在热风里晃出细碎的影子;“中心百货”大楼的水泥外墙被雨水冲出深褐色的泪痕,玻璃橱窗里贴着“大减价”的褪色红纸,在烈日下卷起边角......
“看啥呢”?
春生被着突然撞进耳朵的声音吓到哆嗦,猛地一扭头看见前一秒还在跟前排跟女生打闹的艇永已经蹭坐到自己身边。
“没看啥”。
春生尴尬又羞涩地回答着艇永的问题,声音细若蚊蝇。在与艇永对视的刹那,他被艇永的金丝边框眼镜反射的光刺到双眼,很快又顺势把脸转向窗外。
“我也是水动的,我叫魏艇永,大二的,我从小也在洪口长大,你之后任何不懂的都可以问我,学习或者生活上的都行”。
艇永的热情终是将缠绕在春生身上的局促不安溶解了些许,他这才缓缓地将头扭了过来,目光带着几分好奇,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位散发着活力的师哥。
艇永留着郭富城同款发型,两侧的头发短而整齐,头顶的头发则稍微长一些,微微向后梳去,形成一个自然又帅气的弧度;上身穿着一件白色的休闲西装短袖外套,面料洁白如雪,线条流畅自然,黑色树脂纽扣与领口袖口间的精致黑色滚边更是这件外套的点睛之笔,散发出优雅但松弛的气质;下身穿着的深蓝色牛仔裤硬朗有型,裤腿处的磨白处理让整个人显得更加时尚;腰间黑色牛皮皮带的银色扣头更是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别着的传呼机更是彰显出艇永那跨越时代的魅力。
春生上一次看到如此吸睛的行头,是在华安中学门口小卖铺那贴满墙壁的海报上。海报上的当红港星,身着一套剪裁得体的时尚套装,衣服的材质看起来光滑柔软,泛着淡淡的光泽,仿佛在诉说着它的高品质。发型也是精心打理过,每一根头发都像是被赋予了生命,散发着一种不羁又迷人的气息。就像今天的艇永师哥,脸上带着自信而迷人的微笑,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气质,让春生忍不住凝望。
但很快,春生就察觉到自己的失礼。他的眼神开始变得不自在,在周围的环境中慌乱地游移着,就像一只找不到方向的小鸟,伴随着的心跳加快与脸颊微烫。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他赶忙低着头,仓促地接过话头。
“师哥好,我叫赵春生,我家是河东的”。
春生此刻的语速比平时快了许多,声音也有些颤抖,缺少了曾经在数理化课堂上向全班同学展示复杂导数与圆锥曲线压轴题推演思路时候的镇定自若。
“河东的啊,有一个和我关系很好的朋友也是河东的,也是大二的,今天中午咱们要不一起在食堂吃饭”?
于艇永而言,他热衷于在多人环绕的环境中,像一位精心的策划者,把那些原本毫无交集的人巧妙地聚集在一起,让自己成为最耀眼的星辰,享受众人目光聚焦、言语围绕的乐趣。这或许并非传统语境中那纯粹如清泉般的热心之举,若以温婉之辞描绘,好似一场对未来悄无声息的投资,在时光的幽径中埋下未知的伏笔;若用犀利之语剖析,不过是在与己有差者面前,悄然寻觅那缥缈的优越感罢了。
毕竟车里满载新生,艇永的目光掠过众人,最终才落在了春生身上。春生那狼狈又局促的模样,像一只误入繁华都市的雏鸟。艇永心中笃定,这个来自偏远乡村的师弟,定是第一次踏入这繁华喧嚣的城池。艇永暗自思忖,自己平日里那些高谈阔论的理论说辞,在旁人眼中或许如过眼云烟,空洞而无用。但对春生师弟而言,却宛如黑暗中的明灯,能为他照亮前行的道路,指引他在这纷繁复杂的世界里找到方向。
艇永深知,他向春生滔滔不绝地输出自己的见解时,仿佛置身于一个至高无上的王座之上,成了掌控全局的“上位者”。他沉醉于这种凌驾于他人之上的微妙快感,那感觉,如同在云端漫步,俯瞰着世间的芸芸众生。加之农村人的骨子里本就流淌着朴实与真诚的血液,他更加笃定,如此倾囊相授,春生定会对自己感恩涕零。日后,若自己有求于他,春生定会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自己也能心安理得、理直气壮地接受。这看似温暖人心的举措,在艇永心中,却成了一桩百利而无一害的美事,何乐而不为呢?
然而此刻春生的语言系统像是突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搅乱,思维与表达之间横亘着一道难以跨越的沟壑。他满心想着要用一种能让艇永师哥感到舒适自在的方式婉拒这次组局,可那些原本在脑海中构思好的委婉说辞,此刻却像一群小蚂蚁,在他嘴边乱窜,怎么也组织不成一句完整的话。在慌乱与无措中,“好”这个简单而又轻易的字眼,如同一只挣脱牢笼的小鸟,不受控制地从他口中飞了出来,等反应过来时,一切已成定局。
“谢谢”。
春生急切地补上那句道谢的话,此刻他内心的焦灼情绪如同一簇在暗夜中肆意燃烧的火焰,灼烧着他的每一寸思绪。他原本期待着能到学校里寻一处静谧之地,稍稍休息片刻,让发晕的脑袋与酸软的双腿得到片刻休憩。可一起吃午饭的提议却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他心中激起了层层慌乱的涟漪。他害怕因为自己的不熟悉而迟到,看到艇永师哥和他朋友脸上浮现出一丝一毫的不悦。更让他感到难堪的是,他仿佛已经知道自己将要顶着炎炎烈日,在学校里像一只无头苍蝇般四处乱跑,汗水湿透了衣衫,疲惫写满了脸庞,只为了找到约定的地点。
春生向来有着一种未雨绸缪到近乎偏执的性子,总习惯在事情还未发生时,便在脑海中将最糟糕的结果预演无数遍。这种性格,就像一片无形的阴云,让他在面对许多状况时都多了几分不必要的忧虑。而这一次,那片阴云又悄然飘来,让他陷入漩涡。事实证明他又一次多虑了。当他们下车踏入学校的那一刻,艇永师哥就像一位贴心的引路人,始终紧紧地陪伴在春生身旁。他们一同来到水能动力工程系的报道桌前,艇永师哥那带着几分玩笑意味的话语,让他的紧张情绪渐渐消散了几分。
顺利领取完所需物品后,艇永师哥再次热情地提出要帮春生把行李一起搬到宿舍。那真诚的眼神,那坚定的语气,让春生心中满是感动,却又有些过意不去。于是,一场关于拒绝与接受的“拉锯战”就此展开。师哥一次次地伸手要拿行李,春生一次次地婉言谢绝,就像两个在舞台上默契配合的舞者,演绎着一场充满温情的戏码。最终,在几次拒绝的轮回之后,春生实在拗不过艇永师哥的坚持,只好把自己身上最轻的帆布包递给了他。
春生的这一举动,愈发笃定了艇永先前的判断。那萦绕在春生周身的泥土芬芳,仿佛是大自然赋予的质朴勋章,包裹着不愿轻易给他人添麻烦的纯善本心。如此一来,艇永只需轻启唇齿、动动嘴皮,便能让春生将他“奉若神明”。对艇永来说,帮扶春生这件事,恰似一场在时光长河中悄然布局的精妙投资,稳操胜券,只待丰厚的“回报”悄然降临。
在江洲大学工学大类的住宿版图中,学生们皆安身于兰园这一方天地。宿舍楼之名取自《千字文》开篇韵味悠长的八个字,每一栋楼都承载着近百年的文化底蕴,静静伫立,等待着学子们的到来。春生所在的玄字楼与艇永所在的地字楼紧紧相依,仿佛是岁月长河中并肩前行的挚友,在时光的流转中诉说着无声的情谊。春生是宿舍里最早抵达的那个人,当兼具活力与轻柔的阳光洒在玄字楼207的窗前,他缓缓抬起双手,指尖轻触那扇承载着岁月痕迹的红色窗框,似是怕惊扰了这沉睡在时光里的旧物,随着“吱呀”一声悠长的轻响,窗框被缓缓推开。刹那间,镶嵌在窗框中的玻璃微微震颤起来,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声响,与楼下那此起彼伏的蝉鸣交织在一起,宛如暮夏的热烈呐喊,是对生命的尽情歌颂。
“你先简单收拾一下,我去喊我朋友,一会儿宿舍楼门口见”。
春生嘴角微微一动,以简短而利落的回应结束了当下的对话。随即,他目光一转,落在墙角那印着淡蓝色花纹的搪瓷盆上,伸手稳稳地将它端起,脚步不紧不慢地朝着盥洗室走去。
他挽起袖子,双手按住盛满水的搪瓷盆底,感受着那股清凉顺着指尖蔓延开来。简单地在脸上、脖颈处擦洗了一番,水珠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
随后春生大步流星地回到宿舍,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蹲下身子并拉开行李袋,手指在一件件衣服上划过,皱着眉头仔细甄别。这时他的手触碰到了一件柔软的布料,心中一喜,迅速抽了出来。这是一件白色纯棉短袖,是高考结束后,母亲特意去镇上集市给他买的。集市上人来人往,母亲在众多摊位前徘徊许久,才挑中了这件流行的款式。衣服上没有多余的装饰,却简洁大方,白色的面料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纯净。他迅速换上这件短袖,背起帆布包,又再次转身走进盥洗室,站在镜子前,他仔细地整理着自己的头发,将有些凌乱的发丝一根根捋顺,又用手抹了抹脸。又赶忙深吸一口气,迈着轻快的步伐下楼,看到艇永师哥站在一楼的公用电话前,正与宿管阿姨谈笑风生。
“师哥,我们要等一下你的朋友吗”?
此刻,春生的语气与之前截然不同。他的声音同山间潺潺流淌的溪水,自然而流畅,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一来是他已然下定决心要做东,为了回馈艇永师哥的热情相待,让自己不再因他人的善意关怀而内心惶惶。二来,他对艇永师哥口中的朋友满怀期待。就如同心理学中所讲的祖籍族群认同现象,在陌生的城市里邂逅同乡之人,对于那些缺乏归属感的人而言,无疑是最好的慰藉。对于头一回走出县城的春生而言,尚不能自如地在方言与普通话之间灵活切换,每次开口说话都得在脑海中思索一番。而与同乡聊天时,偶尔脱口而出的方言词汇也能成为拉近关系的利器,而不是尴尬难堪的源头。
“我已经呼了,我们先过去就好”。
艇永这句话,如同一颗小石子投入了春生原本平静的心湖,让刚刚好不容易寻得的那份随意自在之感瞬间消散。“已经呼了”——简简单单四个字,却像是一道无形的信号,在春生脑海里不断回响。这表明对方和艇永师哥一样,拥有传呼机,想必也是家境优渥之人。此刻春生的脑海中循环播放着这样的画面:艇永师哥以及他的朋友坐在餐厅里,点菜时全然不看价格,一道道昂贵的菜肴被端上桌,自己咬着牙支付账单,随后在寂寞难耐的深夜里一遍遍盘算着怎样才能熬过这150余天窘迫生活......母亲临行前塞给他的300块钱,有240要用于交学费和杂费,20用于支付过年回家的火车票,剩下的40块钱是他一整个学期的零用钱啊!更何况,作为新生,饭补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发下来。一想到这儿,春生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额头上也冒出了细密的汗珠。请完这顿饭,剩下的钱真的能让他撑到饭补发放的那一天吗?这个疑问如同乌云一般,瞬间笼罩了他,让他再次陷入了深深的局促不安之中。
正午的阳光活跃地洒在江大的校园小径上,春生和艇永并肩朝着桃园食堂缓缓踱步而去。听闻,这桃园食堂是江大学子们口口相传的味蕾天堂,每一道佳肴都藏着校园独有的烟火温情。一路上,艇永宛如一位热情的校园导游,兴致勃勃地向春生介绍着江大那些风格各异的建筑。从古朴典雅的图书馆,到充满现代改革气息的教学楼,每一处都承载着江大的过去与未来。春生原的局促不安在这轻松愉悦的氛围中短暂消散,他眉眼舒展,和艇永愉快地攀谈起来,笑声在混杂着水气的微风中轻轻飘荡。踏入桃园食堂的那一刻,艇永的目光如同灵动的飞鸟,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四处扫视。突然,他的眼神定格在一个方向,只见一位清雅绝尘的女孩正站在不远处,轻轻挥动着手臂,向他们发出友好的信号。艇永微微点头示意,而后带着春生,朝着女孩所在的方向稳步走去。
女孩是艇永口中的好朋友,林安时。安时一袭白色长裙,布料是确良与细棉混纺,精致纹理在阳光下若隐若现,似藏静谧故事。她脚蹬棕色小皮鞋,背米色粗线勾织的迷你斜挎包裹着一台粉色传呼机。一头乌黑秀发如瀑布垂落至纤细腰间,她轻挽上半部分青丝,余下碎发似灵动花枝,垂落在鹅蛋脸庞四周,尽显朦胧诗意。她的五官并非明艳夺目,却如清新水墨画般淡雅:弧形眉似弯月,藏着温柔情意;单眼皮眼睛灵动有神,如藏星辰;悬胆鼻小巧挺直,增添立体感;微笑唇微凸精致,温暖治愈;皮肤白皙细腻如剥壳鸡蛋,让人忍不住想轻触。
当春生与安时的目光交汇于那一刹那,两颗正值青春、懵懂的十几岁心灵,皆被一种难以名状的奇妙感觉所触动。这或许还算不上是文学作品中所渲染的怦然心动,却足以在彼此记忆的画卷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在春生眼中,眼前这位超凡脱俗的师姐,宛如从《大师和玛格丽特》中款款走出的玛格丽特,清纯娇俏的容颜恰似未经尘世沾染的璞玉,却有着着熠熠华彩的双眸,给整个人添了几分高贵与从容。春生则剑眉星目、棱角分明,安时心底勾勒过无数次潘安之貌的在此刻具象化。
“师弟好,我叫林安时,国际金融系大二的”。
安时向来不是热衷于主动社交之人,平日里同学总是将她打上“低调”的标签,若非旁人主动发问,她根本无心向陌生人开启自我介绍的话匣子。此次她应下艇永的邀约来赴这顿饭,不过是艇永在舞蹈社里对她关怀备至,却总是笑着婉拒她的感谢,无奈之下只得将艇永的次次邀约当成报恩的好时机。然而,当春生的形象撞进她瞳孔的瞬间,安时不再想着像以往那样敷衍了事、草草结束这场饭局,而是满心渴望去探寻眼前这位师弟的世界。
“王安石的安石嘛”?
按理说,春生应当即刻回应,以诚挚之态向安时报上自己的名讳,这是他长久以来恪守的规矩。然而,桃园食堂的空气里似乎弥漫着不同寻常的魔力,击碎与春生相伴了四十多个小时的局促,竟也生出了几分大胆与俏皮。春生本就不是极度内敛之人,华安中学谁人不知理科重点班的赵春生性格平易近人、学习独占鳌头、长相气宇轩昂,如此众星捧月也引得春生在与一众中学同学交际中收放自如。此前那如跗骨之蛆般纠缠着春生的局促难耐,究其本质,是他在这强者如林的新环境里,失去了对全局的掌控权。正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春生此前一直过着备受敬仰的生活,而如今却对这充满不确定性的环境深感力不从心,他又怎能轻易适应如同从云端跌落至尘埃的巨大落差。
“不是,安时而处顺的安时”。
安时早已对旁人调侃自己的名字习以为常,当春生那带着几分俏皮的玩笑话飘入耳中时,她神色平静,内心却如春日里悄然绽放的花朵,泛起丝丝窃喜。眼前这位自己想要深入了解的师弟,愿意与自己这般轻松地开玩笑,无疑是一个美好的开端。但答完话后的短短几秒,空气却仿佛凝固了一般,异常安静,让人有些心慌。安时这才恍然大悟,意识到眼前这位经典理科学霸长相的师弟可能未将《庄子》置于阅读清单的重要位置。她不禁开始担心,让师弟以为她是在刻意舞文弄墨,就像一个孩子在陌生人面前展示自己的玩具,无心之举却惹人厌烦。于是,她急忙又补充了一句,试图消除这脑补出来的误会。
“也就是安全、时间,那两个字。那你叫什么呀,你家是河东哪里的”?
“我叫赵春生,大一水动系,我家是龙阳的”。
“哇,我也是龙阳的,那你是龙阳一中毕业的吗”?
龙阳一中作为龙阳地区乃至整个河东省教育领域中当之无愧的翘楚,每年都向全国重点大学输送大量优秀学生。故而安时下意识的认为春生能考来江大,也是龙阳一中毕业的,心想着从母校入手找到一些共同话题。
“我不是,我是华安的,在我们县上的高中”。
“华安我去过,我几乎每年都去吃开河鱼”。
......
安时与春生宛如置身于一个只属于他们的静谧小世界,忘我地伫立着,沉浸在热烈的交谈之中。时光仿佛也为他们的热情驻足,几分钟的时光在他们的欢声笑语里悄然流淌。他们的话题如潺潺溪流,自然而流畅,从上学时乘坐的交通工具,聊到两地天气的迥异差异;从龙阳方言里那些独具韵味的专有名词,谈到新生军训时挥洒的汗水与难忘的趣事,再到英语分班考前的紧张与期待。直到艇永发现自己如同一个局外人,怎么也插不进话时,才轻轻清了清嗓子,带着几分笑意招呼他俩坐下点菜。
“我们就吃3号窗口的小炒吧,我刚好有几张餐券,你俩过去看吃什么菜,我去打米饭”。
安时唇角噙着浅笑,一边娓娓诉说,一边从随身的小包中缓缓掏出早已精心备好的餐券。那餐券在她的指尖轻颤,承载着她心底的小心思。她心里明白,唯有以此极具性价比的方式,才得以承担艇永的餐费。况且彬彬有礼的春生师弟想来也不是食亲财黑之人,日后大概率要找机会回请她,二人便多了更多的接触机会。此刻,春生紧绷的神经也如拉紧的弦终于松开,随着幻想经济压力的消失而如释重负。
饭局散场后,三人各有所思。
回到寝室的安时莲步轻移至床旁,目光悠悠扫过书架,纤手轻抬,顺势翻开那本静静躺在书架上的《易经》。她的思绪还停留在刚才的饭局中,谈笑风生间费尽心机才从赵春生口中套出了他的出生年月日。此刻,安时全神贯注,依照所得信息,仔细地推测起赵春生的八字来。“癸丑年、丙辰月、己亥日”,随着一个个字从她口中轻吐而出,她微微蹙眉,在心中默默分析着:春生师弟日主己土,而自己日主丁火,火生土,这岂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二人恰似天作之合?对于出身于传统高知家庭的安时而言,自幼便与古代典籍为伴,在古老文字中细腻而深沉的答案探寻便是她心动的标志。
上铺的王秀娟似是被一阵带着俏皮与好奇的微风轻轻拂动,忽然探出半个身子。她的脸庞晕染着一抹灵动的光影,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促狭而狡黠的笑意,带着几分戏谑与调侃的语气让安时“如实交代”。在秀娟眼中,安时就像是一位掌控生活舞台的卓越导演,拥有着超强的执行力,仿佛拥有一双无形却充满魔力的手,能将生活中的其他事务都安排得井然有序、恰到好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如同精密运转的钟表,分毫不差。但感情这一片领域好似一团迷雾,将安时紧紧环绕。或许在安时那颗细腻而敏感的心中,唯有借助玄学那神秘而古老的力量,才能为自己在这茫茫情海中寻得一丝指引方向的微光。久而久之,秀娟的脑海中便会条件反射般地闪过一个念头——安时翻看《易经》,大概率又是邂逅了那个让她心湖泛起涟漪之人了。
“就是魏艇永他们系的一个大一师弟,长得还蛮帅的,居然也是我们龙阳的”。
在多数人的固有印象里,女生寝室的八卦时光宛如一场热闹非凡的戏剧,总有一个女孩会羞得满脸绯红,其余将夸张情绪肆意张扬。然而,安时却宛如一颗独特的星辰,在这片既定的“八卦星河”中散发着与众不同的光芒。在她看来,到了适龄年纪去谈一场恋爱,就如同每日三餐的按点进食、夜晚舒舒服服地酣然入梦一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本就无需羞于启齿。每当有与她关系亲密的人对她的情感经历充满好奇时,安时总是眼神清澈坦然地道来,仿佛在讲述一段平淡却温馨的日常故事。她满心期待着,在向别人分享自己爱情点滴的同时,能够收获满满的祝福。可惜这世间本就是千人千面,每个人都有着属于自己的思想花园,盛开着独一无二的花朵。安时自然不可能在每一次的分享后,都能从别人口中得到自己内心深处渴望的答案。那些或敷衍、或质疑、或不解的回应,就像一阵阵不合时宜的冷风,轻轻吹过她心中那片期待温暖的角落。
人终究都是渴望归属感与认同感的,就像飞鸟渴望归巢,游鱼渴望归海。在一次次失望的累积中,安时渐渐将“观念一致”视作了筛选朋友的严苛标准,自然越来越多的友谊永远沉淀于岁月长河。秀娟向来有着一颗善于洞察且包容的心,在她眼中,安时的观念宛如一颗璀璨而独特的星辰,自信的光芒肆意绽放,超前的思维如同灵动的羽翼,轻盈地穿梭于时代的缝隙之间,引领着一种别样的风尚。每当安时满怀热忱地分享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时,秀娟总会像一位最忠实的听众,眼睛里闪烁着认同与欣赏的光芒,毫不犹豫地大声附和,便成为了安时为数不多的挚友。
“挺好的呀”。
与往昔那些热烈且真诚的回应截然不同,这一次,秀娟的回答简洁得如同冬日里稀疏的枝桠,寥寥数语,隐隐透着一股敷衍的意味。这背后藏着秀娟内心深处难以言说的困惑,她实在无法理解,安时为何会倾心于“年下”。在秀娟那套根深蒂固的观念里,两性关系就像是一场精心编排的舞蹈,男生理应是那个引领舞步的领舞者,带着女生在人生的舞台上翩翩起舞,否则便失去了费心经营关系的必要。以秀娟自身为例,她现在的男朋友是国际金融系的研究生师兄,学识渊博,见识广博。每当他在学业上为她答疑解惑,在职业规划上为她出谋划策时,那专注而自信的模样总是让秀娟心动不已。甚至在中学时代,她还曾暗恋过自己的数学老师,只因老师在课堂上旁征博引、深入浅出地讲解知识......
春生则坐在寝室床上,动作机械地一件件把东西从包里拿出来,随意地丢在桌上、床上,仿佛这些物品都与他此刻的心绪一般,杂乱而无序。高中寝室熄灯时他曾清晰地勾勒过理想型的轮廓:家境和学历都与自己旗鼓相当,长相则是如关之琳般明艳动人。可安时的出现打破了既有的设定,她举手投足间所流露出的优雅与从容,让春生隐隐感觉到家境远在自己之上;她那清新淡雅的长相更是与自己理想型的模样相差甚远。可奇怪的是,当他与安时目光交汇、言语相谈的那一刻,大脑皮层仿佛被一道奇异的电流击中,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特殊反应。这种反应如此强烈而又难以言喻,让他在不经意间,竟对下一次与安时的见面涌起了一股难以抑制的期待感。
至于对艇永师哥的印象,春生只觉得自己运气爆棚,开学第一天就碰上了这么热心肠的人。此刻的春生,心思纯净得如同一张白纸,还是会因为好朋友疏远而暗自神伤许久的小男生,自然难以精准地洞察人性中的复杂与微妙。和安时、艇永不同,春生自小缺乏长辈的悉心教导,他能考上江大,更多是凭借着与生俱来的天赋。没有长辈为他精心搭建认知的框架,引导他认识这个世界,如同一颗在荒野中独自生长的树苗。甚至,乡里乡亲都在传,“老赵家出了个名校大学生,以后大家可都有依靠了”。
艇永依旧细致入微地从春生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中剖析其性格特质。艇永的父亲,白手起家,从最初的一无所有,一路拼搏成为洪口地区首批万元户,而后又成功实现了财富自由。这一路的辉煌成就,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对“毛选”智慧的深刻领悟与灵活运用。受父亲影响,艇永自幼便在父亲的悉心教导下,自幼认真研读“毛选”,将教员的思维理念内化于心,外化于行。尤其是在人际交往方面,艇永深刻领悟到,唯有精准洞悉对方的心理,自己才能在交往中占据主动,如同拥有上帝视角一般洞察全局。正如教员所强调的:“决不可只看它的现象,要去看它的实质”。对事如此,况且事本就是由人这一关键要素构成的有机整体,则对人更应如此。
艇永在报道之初便费尽心机翻阅了所能接触到的每位女生的入学登记表。而他加入舞蹈社的缘由,便是水动系里女生寥若晨星,他不过想借这方舞台,多多邂逅其他系的女生。在那一摞摞登记表中,安时的家庭信息则在他心灵的幕布上勾勒出深刻的印记。安时家中三代皆在政坛熠熠生辉,自古以来“富不与官争”,那些出身商贾之家的人,面对官员的雷厉风行总是有几分敬畏与向往。
一日,艇永在酒意的微醺中,眼神迷离却又带着几分真诚,向兄弟吐露了心底的秘密:倘若林安时是土生土长的洪口人,那她便是他灵魂深处渴望携手一生的伴侣。他定会如勇敢的骑士追逐公主般,绞尽脑汁将她拥入怀中。只可惜,命运弄人,安时家在外地,在洪口这片繁华之地,所能运用的资源宛如沙漠中的一滴水,微不足道。即便无缘成为恋人,能与安时结为挚友,学习他为人处世的智慧与风范也是极好的。
此后,舞蹈社里,那些本属于安时繁重如山的体力活、琐碎麻烦的跑腿事,艇永总是毫不犹豫地揽下;安时遇到那些难以启齿、如乱麻般缠绕的人际纠纷时,艇永又凭借着敏锐的洞察力和出色的沟通能力,让安时如释重负。而每一次事成之后,艇永总是微笑着婉拒安时的任何回馈。这份无私的善意,如同一股温暖的春风,轻轻拂过安时的心田,让她内心对艇永充满了无尽的感激。不知不觉间,安时已将艇永视为自己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重要朋友,在心底暗暗发誓:若是哪天艇永遭遇风雨,自己定当如那挺拔的青松,为他遮风挡雨。
这也正中艇永的下怀。他深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如同珍贵的宝石,需在关键时刻闪耀光芒,才能彰显其价值。所以,他绝不会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轻易麻烦安时,而是如一位耐心的农夫,精心耕耘着这份友谊的土壤,让感恩的种子在安时心中生根发芽、茁壮成长。他期待着,等到哪天自己遭遇棘手的大事,届时再请安时出面相助。毕竟有了自己前期的悉心付出与真诚积累,即便安时心中有些许为难,也会念及往日的情谊,不好即刻回绝。
春生在艇永心目中所占的位置则与安时有着天壤之别。艇永主动去接近春生,并非出于什么深沉的情感联结,不过是在这个师弟身上,寻得了一种能满足自己好为人师成就感的微妙契机。用餐之时,艇永与安时相对而坐,两人谈笑风生,而春生则静静地坐在一旁专注地倾听,他的眼神清澈而明亮,透露出一种对他们所谈之事纯粹而真挚的好奇感。这一幕,恰似一面镜子,更加清晰地映照出艇永对春生的第一印象:踏实少言。春生就像一块温润的玉石,不张扬、不炫耀,以一种内敛的姿态存在于他们之间。而这种倾听型的人格特质,与艇永和安时的输出型人格,竟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