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都是靠着火车道吃饭,每个人都受过洪飞的恩惠。所以,哪怕是天上下刀子,只要洪飞一声令下,顶着锅盖也得出马。
“济南城洪飞哥”的名号虽然比不过白老大他们那一批龙头级的大人物,但在年轻一代里,没人敢与他一争锋镝。
洪飞稳坐起凤桥街,各路消息次第传来。
“白老大起驾,由北大槐树过来,身边带着五龙八彪十三太保。”
“白老大已至普利街,西关两大佬——剪子巷花爷、饮虎池街沙老拳头带人会合,一路东来。白老大心情好极,在草包包子铺买了二十笼包子,跟沙老拳头有说有笑,并车而行。”
“白老大过了西门桥,狮子口街刽子手门朱爷带人会合,奔东鲁饭庄而来。”
洪飞换了一身新衣,立刻带罗家兄弟出门,赶到东鲁饭庄前门迎候。
白老大出现时,声势浩大,一转入芙蓉街,就将整条街堵得水泄不通。
洪飞站在台阶上,向南望着,一大片都是黑压压的人头。
白老大穿一件白绸缎子棉袍,脖子上搭着大红的围巾,手里捏着一串龙血木手珠,谈笑风生,大步走来。
在他左手边,是花爷和沙老拳头,右手边是济南府世代刽子手大族朱爷,旁边还有一人,西装革履,满面春风,是按察司街有名的书画名家顾文章。
洪飞下了台阶,恭恭敬敬迎候。
白老大走到门口,东鲁饭庄大小掌柜全都迎出来,抱拳拱手,热烈欢迎。
白老大上了台阶,转过身,轻轻挥手,满街的嘈杂之音突然停止,鸦雀无声,万众张目,静等着他说话。
“各位江湖朋友,乡亲父老,我今日在东鲁饭庄约了朋友吃酒聊天,惊动各位迎送,不胜惶恐。刚刚在草包包子铺买了几个包子,就摆在一楼桌上,请各位享用。草包是咱济南城的名吃,日本鬼子来了,非得让咱吃生鱼片和寿司,哈哈哈哈,那都是狗屁!咱山东鲁菜声名远播,连西太后和小皇帝都爱吃,九转大肠、糖醋黄河鲤鱼、奶汤蒲菜、宫保鸡丁……山东地大物博,名厨辈出,咱山东人就是吃鲁菜,小日本就是他妈的一群渔民,懂什么人间美味?请各位父老乡亲回去,跟亲戚朋友们说,永远不要吃日本菜,不听这些王八羔子瞎逼逼……”
满街的人哄堂大笑,都觉得白老大说出了济南人的心里话。
日本人吃饭,一条鱼、一盘米、一小壶酒……看着就冷冷清清,小家子气。
只有鲁菜,大块吃肉,五味俱全,呼朋引伴,热气腾腾,这才是中国人应该过的日子。
白老大招手,洪飞走过去。
他哈哈大笑,搂住洪飞的肩膀,看着左右的几位大佬:“各位,这是我的小兄弟洪飞,吃铁路饭的,耳聪目明,头脑机灵,是个好苗子,以后大家有什么好生意,别忘了提携他,看我的面子,多关照,多关照!”
朱爷笑眯眯地拱手:“知道知道,铁道上混的都知道洪飞的名头。白老大发话了,在济南城里外,谁不得给三分面子?”
沙老拳头摸着闪亮的秃头顶,笑着点头:“白老大发话,以后洪飞就是我饮虎池街三百习武弟子的朋友,有什么事,派个人传话,眨眼间就到。”
花爷和顾文章也笑着回应,看白老大面子,都说好听的。
上了二楼,六个人进了包间,其他人都留在门外。
伙计上来倒茶,白老大挥手:“下去吧,没有招呼,不要进来。”
等到伙计也出去,屋内就静下来。
白老大脸上的笑容收敛起来,双目如电,从每个人脸上看过去。
“日本军部铃木一郎都认识吧?”
顾文章点头,替众人回应:“认识,日本人把铃木大佐称为‘军中儒将’,懂军事,也懂文化,两次获得天皇亲手颁发的菊花与剑名士勋章,四次参加东京国宴,算是日本部队里面的一流人物。”
“月初,他来找我,给我送了一盒金条,二十根,让我帮他召集齐鲁地界的江湖朋友,要开一个英雄大会,包括从济南到青岛这条线上——这条铁路线上的全部有头有脸人物,挨个给钱,挨个送礼物,挨个给官职,你们说,好不好?”
四个人面面相觑,都不说话了。
洪飞跟日本鬼子不共戴天,这件事当然跟他扯不上关系。
“顾先生,你说好不好?”
“白爷,这事不好说。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从济南到青岛这几百里地上,英雄辈出,豪杰如云,铃木大佐想结交中华好汉,也是一种文化交流。我看……也行,大唐盛世之时,日本国的遣唐使不远万里去往长安,学习中国礼仪文化,负箧曳屣,归国传授,才诞生了今天的日本精英。古人都能虚怀若谷,让日本人到中国学习,今天我们更应该敞开胸怀,抛弃偏见,与日本人交流融合……”
顾文章是城中名流,韩长官主政山东时,他做过韩府的西席,为韩长官的子女开蒙,也为几位姨太太讲授诗词歌赋,在文化圈里首屈一指,是头顶戴着官帽子的御用文人。
他开口说话,济南的名流总得好好掂量掂量。
“好啊,顾先生说得好,说得好。”
白老大点了点头,眼中露出笑意。
朱爷跟着笑了:“是啊,中日友好,共建大东亚共荣圈,在济南中山公园遍地栽种樱花,在商埠区满街开设日本餐馆,以后芙蓉街上的玉谦旗袍店也不用做旗袍了,改做日本和服——对了,跟孟家说说,以后生产的花布,全都印上樱花图案,咱济南孩子,从小也别学三百千了,就学鬼子话,一开口就是八嘎呀路、吆西吆西……”
花爷和沙老拳头一起笑起来,知道朱爷说的是反话。
朱爷的家族历史能够追溯至大明开国皇帝朱洪武,属于皇亲国戚的偏远支脉。
起先,家族里有人做青州府、济南府的监斩官。后来,家族没落,日薄西山,至康乾盛世之时,改做刽子手,一直到满清倒台、民国开端,刽子手这一行当没了,他又改做屠宰行,渐渐名声起来,成了“济南府第一刀”,甭管多躁烈的牛马驴骡猪狗,一刀下去,当场倒地。
古有庖丁解牛,今有朱爷屠宰。
谈到狮子口街朱爷,济南的刀器、生肉、餐饮、菜馆几个行业,都得挑一挑大拇指。
“我只是回应白爷的话,日本人也是人,他们到了济南也得交朋友,对吧?大家都住在济南,喝趵突泉的水,吃济南的米面,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人家铃木大佐找白爷谈事情,总不能拒之门外吧?子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日本人攻城掠寨,两军阵前刀枪无眼,那是战争,战争就得死人,靖康之耻、崖山之灭、嘉定三屠、扬州十日、曾国蕃灭太平天国、八国联军进北京……”
顾文章涨红了脸,为自己刚刚的话辩解。
洪飞一直没开口说话,这种场合之下,其他五位,都是济南府道上的大佬,一时半会,轮不到他说话。
花爷一笑:“顾先生,你说得对,战争就得死人。不过,日本人不是人,是一群孤魂野鬼,是吃死人长大的野狼野狗。跟他们交朋友,你敢,我不敢。我久居剪子巷,长春观的几位道友跟我说过,日本鬼子是天降灾星,就像明清两代的瘟疫,走到哪里,哪里就千里赤地,人烟俱灭。面对日本人,只有一种对策,那就是杀——一个不留,杀得干干净净,把他们大和民族灭种,挫骨扬灰,冲进大海里,那还不保险,最好是把你这样分不清人鬼狼狗的人,一起宰了,挂在城门楼子上示众,旁边贴上红字告示——‘亲近鬼子者与鬼子同罪,诛九族,杀无赦!’”
朱爷拍掌大笑:“好啊好啊,花爷说到我心坎里来了。我刚刚就觉得,顾先生的脖子洗得好干净,一刀下去,保证干净利索,整颗头圆滚滚地切下来,绝不损伤了脖颈。到时候,人头挂在城门楼子示众,再做一个假头下葬,好得很,好得很哪……”
“你,你们,你们真是无理取闹!”
顾文章愤然,端起茶碗喝茶,双手簌簌颤抖。
“我是文明人,不跟你们一般见识。今日是白爷请客,是是非非,他有话说。既然你们都觉得日本人不好,那我就不开口了。”
白老大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再抬头时,满脸的阴云都散了。
“先上菜,边吃边聊。各位都是济南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刚刚说的,我都记下了。”
他招呼一声,刘掌柜带着两个伙计进来,后面跟着后厨红案子的师傅。
刘掌柜做了个罗圈揖:“各位,白爷吩咐备席,后厨单为了今日盛宴,从泺口要了十尾金鳞黄河鲤鱼。白爷,请到窗前看看,要哪一条下锅?”
白老大招手,让洪飞过去,两人一起凭窗下望。
王府池子碧波如洗,八尺深的水潭,一眼就能望到底。
十尾金鳞鲤鱼连成一线,在潭中缓缓游动。
东鲁饭庄的糖醋黄河鲤鱼是后厨名菜,鲤鱼从泺口运来,直接投放到王府池子里,靠着泉水的流动灵气,洗去黄河水的泥腥气,等于是让这些金鳞大鱼的味道和肉质,换了一层天地。
昔日东鲁饭庄开业之时,津门“八大家”之一的璧臣先生曾亲笔书写王之涣《登鹳雀楼》致贺,其中“更上一层楼”一句,盛赞东鲁饭庄的“糖醋黄河鲤鱼”——大鱼从黄河至王府池子,是上一层楼,从王府池子里到东鲁饭庄宴席,则是“更上一层楼”,极言其味道比所有鲁菜馆子更佳。
除了黄河鲤鱼,又有无数小鱼,在浅水中追逐着水草,嬉戏踊跃,搅动水花。
那些小鱼都是泉水中自生自长,有花鲢子、鲫皮子、草鱼、黑鱼、翘嘴子、白条,不但能做菜,而且可入药。自古以来,济南城内人秉持“药食同源”的理论,吃百家鱼,治百家病,有些小病小灾,不治自愈。
“洪飞,你看上哪条了?”
洪飞斗胆,指着十尾大鱼中间的一条:“从头数第六条,六位宾朋,六六大顺,怎么样?”
白老大一笑,告诉刘掌柜:“第六条。”
那位红案厨子轻轻一跃,跨坐在窗台上。
两个伙计把一柄四尺长的二齿鱼叉递上去,鱼叉尾巴上系着一盘绳索,足有四五丈长。
厨子右手举起鱼叉,左手指着王府池子水面,大喝一声:“着——”
鱼叉脱手飞出,飒地一声,刺穿水面,准之又准,叉在排行第六的鲤鱼背上。
一瞬间,鲤鱼吃痛,向下猛扎,沉入水底。
两名伙计手脚麻利,有条不紊,先将绳索尽情释放出去,任由鲤鱼在水底窜来窜去,跟钓鱼者“遛鱼”是同一道理,等到鲤鱼力尽,再收紧绳索,手到擒来。
“洪飞,你怎么看?”
白老大指着水面,但问的不是鲤鱼,而是铃木大佐。
“白爷,我就一句话——干死日本人!不管胖的瘦的、文的武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就像满池子这些鱼,一锅烩,宰得干干净净……干就完了,日本人不讲理,咱凭什么跟他们讲理?他们吃人,咱也吃人,就看谁比谁狠。日本人建了八大公馆,在中国地盘上插八杆大旗立威,咱干什么,就是把这些大旗一杆一杆拔出来,插到鬼子腚眼里。他们想立威,那就让他们出出洋相,让全天下的鬼子都知道,再敢到济南来,站着进来,躺着出去,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我单洪飞面对日本鬼子,就他妈一个字——干!”
这是洪飞的心里话,他不管什么铃木大佐、龟田二佐之类,只要逮到机会,那就是一刀抹脖子,绝不放过。
“好啊,年轻人血气方刚,就是牛逼!”
朱爷在背后用力鼓掌,连声感叹:“咱济南人从来就不缺铁血硬汉,大明湖畔铁公祠是怎么建起来的?铁铉爷爷单枪匹马,力抗朱棣百万大军,保卫济南城大明国旗不倒,虽然在兵败后遭到磔刑,但千秋万代,忠名永存。打日本鬼子,我姓朱的绝不落于人后。洪飞兄弟,任何时候,你振臂一呼,狮子口街朱家全族二十五人,唯你马首是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