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练武场的弟子们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头看戏,门里本就男多女少,齐灵溪又身为掌门之女,却少有矫蛮之态,是以在师兄弟姐妹间口碑一向不错。
因此一双双眼睛里多少都带着几分担忧。但无一人敢开口求情,只盘算着等会结束又要如何安抚师尊,更有甚者,甚至在想找木荨长老拿药时又该编什么借口才能保住灵溪的脸面。
齐灵溪战战兢兢地跳下碎金,不敢朝她爹的方向看,余光瞥到离自己稍近些的程怀瑾,想起他是爹最喜欢的弟子,心里便稍稍安定了些,低着头蹭到他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袍,可怜巴巴地道,
“三师兄……”
程怀瑾摸了摸她的头,低声道,“别怕,先去见过你爹,我会想办法的。”
齐灵溪这才忍住不抖,跪在了观演台前,“齐灵溪拜见掌门人。”
齐清磊看着下首的女儿,脸上的肌肉都没控制住跳了跳,良久才咽下抵到嘴边的斥骂,森然道,“原来灵溪还知道老夫是掌门啊?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这里是斗衡了呢!”
齐灵溪眨了眨眼睛,半响找不出话来辩解,跪趴在地上,呐呐道,“我是去看小……救回来的小少年了,我,我从来没有看人伤得那么重,担心他有事,不是有意要逃学的,我错了爹爹,您饶了我这一回吧。”
贺怀信也适时地道,“是啊,师尊,我去后山的时候,小师妹正在看望伤患,她天生的良善,并非是有意耍滑,修行一事,确乎是欲速则不达,还请师尊网开一面。”
若是往日,齐清磊火气到这里也就几乎没有了,他一生醉心修行,本来后嗣无望,偏偏上天垂怜,中年得女。还是个古灵精怪的美人胚子,哪怕天赋是差了些,却也难掩对她的喜爱。
盛岚也是慈母之心,再多劝两句,便草草罚个禁足,顶天再罚个板子便揭过了。但今日不知为何,齐清磊冷意不减,对自己的首徒喝道,“闭嘴!良善?若是要下山除魔卫道,她这份良善会害死她的。你们谁能保证护她一辈子?啊?”
贺怀信从来没有被这样声色俱厉地训斥过,脸上顿时一阵青一阵白,即便这样他也没有后退,反而是和齐灵溪一样跪在地上,沉默着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齐清磊也不再看他,转头看向自己的女儿,“灵溪,我今日也不难为你,为父将心经传你已有数月,你就当着大家的面,告诉为父,你修为究竟增长了多少?”
一百周天最多也就增强一指粗的灵力,施个稍强些的法术都不够,灵溪见爹爹还不肯放过自己,哪里还敢实话实说,心里越发六神无主,背上也起了密密麻麻的冷汗。
四周的呼吸声也迅速的小了下去,场上的气压低到一个可怕的程度,大家看着发抖的齐灵溪,都盼着她说些什么,师尊也能稍稍和缓。
盛岚不忍心见幼女受辱,正要开口相劝,齐清磊却摆手阻止了她,两片薄唇抿成极冷峻的一条线,许久,才重新分开。
“没练,对吗?灵溪,我是未曾给你做好榜样,未曾苦口婆心,循循教导?何以竟令你惫懒至此!”他忍不住一甩长袖,袖中罡风猛地将齐灵溪从地上推起来,后退了四五步才勉强站稳。
少女明亮的双眸终于忍不住泛起了水色,带着哭腔道,“爹爹——”
“晚了,这次,我一定要按照规矩,好好治一治你的毛病!”
程怀瑾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立刻拜倒在地,从容不迫,
“回师尊,若按照门内规矩,凡有弟子故意偷懒耍滑,不思进取者,皆是关入北山思过崖,在崖上静心道上度过三晚才可。思过崖虽是陡峭寒冷,却也不足为惧,就是那静心道……为了斗衡派的规矩,小师妹也只能走上一遭了。”
四下里顿时一片哗然,贺怀信也禁不住向程怀瑾投来惊诧的目光。
尽管没有明说,但年长些的弟子都知道那静心道名字虽有个道字,却是个终年不见天日的洞穴,阴暗潮湿,五毒齐全,传说是前朝某位王爷的墓穴被震开了墓门,
但被关进去的师兄师姐们出来后除了疯了两天,倒也没听说遇到凶尸之类的东西。
可无论如何,齐灵溪也不过是一个不满十二岁的幼女,这样的惩罚,无异于将她往死路上逼。
盛岚当下就要忍不住飞身上前把女儿护在怀里,齐清磊的脸上也不禁有了动容,好不容易硬起的心肠慢慢有了裂痕。他叹出了一口气,
“灵溪啊,我也不要求你在修仙路上走到多远,可你是斗衡派弟子,不能像普通人一样平庸一生。你那本杂书我也看过了,难道你要像书里那个姑娘一样,实力不够任人宰割,最后被人家挫骨扬灰吗?”
灵溪认真地听完,又细细思索了半响,才道,“难道……不是因为只有挫骨扬灰之恨,两个修士才能携手复仇,最后结成道侣的嘛?”
齐清磊愣了一下,终于回想起那本他略微瞟了一眼的结局,心里一阵气血翻涌,愤怒,懊恼,心酸……竟不知具体是个什么滋味。青筋一根一根地爬上了他的太阳穴,口中却是一声冷笑,好似薄冰乍裂。
“你……好得很,齐灵溪……既然如此,便按照门内规矩,滚回去收拾东西,明日便上思过崖。”
程怀瑾万万没想到小师妹的关注点如此清奇,电光火石之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领着呆愣的一干人等齐齐拜下,“请掌门三思。”
齐清磊看也不再看,只烦躁地一挥手,却又忍不住去看女儿瘦削的背影。
粪土之墙不可圬,朽木不可雕。往后余生,可要如何是好?
底下嫡亲的弟子也多是修仙名士之后,肯定不能困囿于此方天地,旁支弟子也实在信不过。
眼下突然冒出来一个选择,齐清磊抬眼看了看后山的方向,眸底翻动着不知名的情绪。
那是个好苗子,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了。
当夜,灵溪收拾了一些衣物,准备明日一早便上思过崖。几个大她一两岁的师姐赶来给她送点心,又不敢提静心道的恐怖吓着灵溪,一个个眼圈微红,又给灵溪递了些画册供她解闷。
盛岚一直忍着,等几人走了才在旁边落了泪,一面把那些可口点心一一包起来,装了满满一袋,又道,
“日后你可不能再气你爹爹了,他喜欢看你勤奋你用些苦便好……一个人上去了千万别怕,也别胡思乱想,娘去跟你爹爹说说情,很快就会把你接回来的。”
灵溪闷闷地点了点头。
盛岚见她有些跑神,不由疑惑,“怎么了?灵溪,还有什么事吗?”
“娘亲。”灵溪可怜兮兮地低头扣着手指,“那我有三天都看不到小师弟了,所以现在我能不能去看看他。”
盛岚本来正拭泪呢,闻言如遭雷击,连哭都忘了,心如乱麻了好一阵,一时竟不知是担心自家女儿被拐走还是担心即将到来的危险。
“为什么呀?那个小师弟究竟有哪里好的?”
“我,我也不知道。”灵溪迷茫地眨着眼睛,却又低下头,脸慢慢红了。
盛岚哪里还能不明白,想到自家心肝宝贝就要嫁与他人,顿时悲从中来,哭得更厉害了。
灵溪无措地看着娘亲,踌躇着把手伸过去牵住盛岚的手,轻轻摇晃,“娘亲,我会记得好好穿衣服,好好吃饭,三师兄会记得把饭送给我的,您不要担心了。”
这些都是盛岚方才嘱咐她的,见她记得,盛岚心里才宽慰了一些。
“师娘,师尊在偏院,沐长老等几位师伯也在,今晚就不过来吃饭了,请师妹与师娘请便。”
门外响起一个声音,听着正是贺怀信。
灵溪听到”偏院“二字便忙挑了帘子跑出去,看着门外微笑的脸急道,“大师兄,可是小师弟出了什么事情?”
贺怀信无奈地轻蹙眉,摸了摸小师妹的脑袋,“小师弟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灵溪瞪着一双滴溜圆的眼睛正要分辨,盛岚已抹凈泪水追了出来,笑道,“灵溪,不可这样没大没小。怀信啊,既然今晚无事,你便叫上怀瑾这几个师弟,一同来用饭吧。顺便也问问那藏书阁第二层的书,你读了多少了。”
贺怀信闻言,不由欣喜若狂,斗衡派的藏书阁并不是什么绝境密地,第一层的寻常功法对所有弟子开放,只有第二层藏着斗衡派最深厚的法术,寻常弟子非根骨俱佳,品行端正者不能学习,如今听师娘问自己在第二层看了多少书,根本是个幌子,听意思竟是要给自己这个资格了。
这喜悦一时半会压不下来,便再没顾上和小师妹多说上两句偏院的情况。
而此时的偏院却不像贺怀信三言两语间表现得那样平静。狭小的房间此刻被斗衡派的几位长老挤得满满当当,直勾勾地看着坐在床边的沐荨。
而沐荨伸手搭在少年肩膀上的手却一直未曾收回来,保持着青年面容的脸上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良久,沐荨才打破沉默,“不是魔界中人,也确实是个千里挑一的好苗子,灵台清明,年岁又浅,只是……”
“如果他曾修行,为何肌理柔软,不见磨损。如果未曾修行,经脉又通畅无阻,除开没有灵力,竟与筑基弟子相似。”
他收回手,明亮的眼眸渐渐变得晦暗不明,“但无论如何,这简直是天造地设用于修行的根骨,斗衡派万万不能让他人夺了去。”
几人自然知道其中利害,纷纷点头应和,却没发现床上的少年眼睫颤了颤。
叶离觉得周身陷在一个温暖的地方,全身通畅并无不适,舒服得令他想要轻叹,但还未开口,他便听到了一个声音,冷静,决绝,替他做出了选择。
叶离本还迷迷糊糊的,闻言反而清醒了起来。他搜肠刮肚地将自己读过的书看了一遍,也想不出现在该露出什么反应。
愤怒是可以,但愤怒了之后呢?难道要大喊着“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定个三年之约,咬着牙窝在某个山头造个特快弹大杀四方?
还是委屈?像个被逼良为娼的清白女子,以理服人,追求自由?
或者感恩也不错,顶着一副重伤初愈的身体倒头便拜,言语间都是“对君的崇拜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任谁也无法不动容。
脑袋昏昏沉沉,思考间还偶有刺痛,似乎是受到过什么撞击,叶离忍不住蹙了眉,终于想起自己好像还要找一个叫做罗门的人。
所以感恩大概是不行了,叶离深深做了几个呼吸,打算采取第二种办法。连台词和表情都在脑海里排练了好几次后,他终于下定决心睁开了眼睛。
顿时就和七八双神态各异,目光炯炯地眼睛对上。
每个人偏生又偏长了副好样貌,锐利者审视,温和者急切,生生将叶离到嘴边的话给逼了回去。临时换了一句,“那个,我,我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