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离不得已又折回来,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棋盘下多了一个笑意盈盈的黑衣女子,二十来岁的模样。五官虽普通却是气质出尘。看叶离去而复返,也不多问。清清朗朗道,“公子是来取这定天棋的?”
她一说这名字,叶离便有了些印象。棋局如命,胜天半子。这棋盘号称能与天争命。便是在危急关头,开得一局棋盘,便能令一样东西身上的时光暂停。棋局下多久,时光便停多久。但是下棋者,在棋局未曾结束前不得离开。
说的再简单点儿,就是一个完美无缺的时间漏洞,实在是偷袭之利器,bug之绝唱。
那女子见叶离点头,立刻莞尔道,“我是这定天棋的器灵,只要您赢了我,我便将这棋拱手让给公子。”说着,还从身后拿出了一副小的棋盘,并两个棋盒。
叶离想了想自己在叶晞手下学的那一鳞半爪。着实没底,便摇了摇头,“可是我不会下棋。”
器灵点了点头,露出惋惜的神情。“我在这里守了上百年,才好不容易等来了公子您一个人。我专研了数百副棋局,没想到时至今日还是没有用武之地。既然如此,那我便将公子送走吧。”
“等等。”叶离有些急了,“你说你专研了数百副棋局。那你可曾听说过五子棋?”
“什么棋?”器灵愣了愣,叶离觉得有戏,立刻重复道,“五子棋。这样吧,我来教你下一盘。若是你输了,就把棋盘送我,如何?”
“可是若是不好玩,那也不作数。”
“放心吧,不会的。”虽然围棋确实不会,但是叶离五子棋可算一绝,操作方法也还简单。器灵上手也快,不过因为是初次玩,没过多久便输了一盘。
“不行!不好玩,这局不算。”
“好啊!那我再教你另外一个玩法,跳棋,玩吗?”
“玩就玩。我就不信你还能赢我。”
一炷香的时间后,叶离放下黑子,面无表情地宣布,“我又赢了。”
“你!”器灵简直要恼羞成怒,她看着棋盘过了百余年。自认为棋艺无双,没想到今日却在这不会下棋的小子底下栽了跟头。可是……这些玩法又真的好新奇啊,简直一玩就要上瘾。
念在这些新奇的玩法上,自己给他个机会也不是不可以。
“不过是些奇技淫巧。上不得台面。你这小子,我也不求你能赢,只要是和我下一盘,这定天棋我便拱手相让。”
叶离听她这么说,立刻来了精神,道了一句“承让”,便清好了棋盘,做足了架势。器灵看他一脸正经,也不得不起了防范之心。暗道刚才他莫非都是装的。
然后就看到叶离第一步就落了天元。发现自己大概真的是多虑了。
但是越下,器灵便越吃力,对方好像对她的攻势早有预料。她挑了最难的棋局,发动了最迷惑的佯攻,叶离都不为所动。
等到她再一次拿起手下棋子,才猛然发觉自己已经到了进退维谷的地步。近则孤军入包围,退,也会略输叶离几子。
他竟这么强!
器灵震惊了。
但叶离脸上并不因为棋下的顺利而放松,反而逐渐有些凝重之色。他落下了最后一子,站起身来。
“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棋局,你怎么会布?”
“虽然略有变动,但我见过类似的。是我老师写的,他说过,这世上应该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器灵被他这样凝重的神色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开口道,“这……我也不知道。当年,创造我的大人送了一本棋谱给我,让我背,我我是按照上面的棋局布的。”
“那位大人是谁?”
“他说,他叫罗……”器灵说到此处便卡壳了,沉默中,一道道红色的纹路攀上了他的手臂,脸庞,浓郁的恐惧之色在她眼中堆积。器灵原本端坐在地上,此时立刻跪趴了下来。对着天空的方向不停叩着头。
“大人,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泄露你的秘密的。求求你!不要杀我!”
鲜血从她额头流了下来。混着眼泪和泥土,满脸肮脏不堪。但是完全无法阻挡纹路在她身上生长,叶离心中突然拥有了一个强烈的预感,当纹路布满她全身,就是她的毁灭之时。
“定天棋,你快开一局棋呀。”
器灵已经在这里守了百年。开一局棋。再下上百年又何妨?
“没有用的。那位大人就是天……公子,其实……”器灵眼中满是泪水,泪光粼粼地看着叶离,“五子棋和跳棋很好玩。”
话音未落,器灵的身体里已然传来爆裂之声,喉管里压出最后一声惨烈的尖叫。那个刚才还言笑晏晏的姑娘,顷刻间便被炸为了齑粉。
而在她消失的地方,静静的躺着一个木制棋盘,即使经过了百年,依旧崭新光洁如初,可见保养之人的用心。
棋盘两侧设计了两个小抽屉。里面躺着黑白两色棋子。叶离打开看了许久,到底没有伸手去摸。
五子棋和跳棋当然是很好玩的,可惜不知道定天棋能不能拿来下。
只要一闭上眼,器灵惨烈的叫声似乎就回荡在了他的耳边。压的他的心都有些沉甸甸的。
和想念老师时的感觉不同。是因为自己害死了她,所以,产生的差异吗?
可是人已经没了啊,所以……不必想,不必摸。
叶离把定天棋收进手环里,他没有发现自己的手指,微不可查的颤抖了一下。脑海里自顾自地思考如何下去的方法。
他才看见自己右侧看着郁郁葱葱,是个缓坡。实际上,从他现在这个平台到下面一个平台之间相差了起码有二十米的高度,坡度起码成九十度垂直。全仰仗树木高大的不像样子,这才造成了他一开始的误解。而从下一个平台到地面,尽管坡度比较和缓,距离却长的可怕。按照叶离现在的情况,无法御剑却想下山,虽不说有登天之难。但绝对是九死一生。
这份思索并没有维持多久。就被一个声嘶力竭的少年音打断,“你们欺人太甚!”
紧接着是几道不太熟悉的声音嗤笑着,“道友啊,我们没有欺负你的意思。只是想用钱买下你手里的月光百花叶,你只管出价,我们绝不还钱就是了。”
这财大气粗的说辞,这腰缠万贯的气势。皓岭书院没跑了。
“我说了,我不卖!这月光百花叶能治百病,何其珍贵!怎么能用钱定价?”
“那就按规矩。强者拿走吧!”
叶离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是了,这才是正儿八经的修道世界,无一不是为了资源争得头破血流。必要时分,杀人夺宝才是正常情况。自己是因为运气好,才被人照顾着活了这么久。
头上那个声嘶力竭的声音不由透露了些决绝,“趁着我重伤夺宝,你们也是有脸,不过,我就是死,也绝对不会让你们得逞!”
说完,头顶上便有一个黑影一跃而下,叶离觉得那声音颇有些熟悉,身体已经一跃而起,足尖在石壁上点了好几下,连越数丈,总算是赶上接人。
而霍弃本已经存了必死之心,正在心中可叹,没有把草药送回去。身子突然一轻,他愕然地睁开眼睛,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脸庞。
“你……”刚才的据理力争,已经用光了他全部的勇气,更何况他一直没有想好,怎么跟叶离共同交流。只说了这一个字,便又卡壳了。
而叶离却没他想了那么多,只是带着他落回平台上。挑了个还算干净的地方,将人放下来。看着他身下碧绿的草地,很快被鲜血染成了鲜红色,才想起试探地问了一句。
“你伤在哪里了?”
霍弃已经是强弩之末,喘了两三口气,才勉强激出些力气,指了指胸口。
叶离拉开他的衣服,立刻从血淋淋的伤口判断出是动物的爪痕。虽然小腹上也遍布了各种抓伤。但胸口的三道伤口才是最深且危险的,血肉模糊间甚至隐约可见森森白骨。霍弃应该是遇上了财狼之类的凶兽,如果不尽快处理,在这样潮湿的环境中,伤口会很快发炎并感染。
叶离想起自己的手环里,还有些消炎药。但那毕竟是用一点少一点的紧急避险药物,霍弃此人,暂时还不值得他动用。
这样想着,他又扭头去看霍弃手里死死拽着的植物。
郁郁葱葱的一株小苗上生了八张青翠的叶子,尽管离了土地,却依旧生机勃勃,甚至隐约有灵力波动。
好像是能治百病,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叶离伸手去拿,没想到霍弃拖着濒死的身体,反应依旧快狠,他将月光百花叶一把按回胸口,目光凶狠得像一头小兽。
“不能给你!”
“可你就要死了。”叶离不明白他执着的点在哪。“我用它来救你。”
“不行,我不要你救。”霍弃眨了眨干涩的眼睛,他并没有否认叶离的话,他甚至能够感受到生命从自己的身体里慢慢流逝。“这个……我要拿它来救一个人。等我死了,殿司大人感觉到,马上就会进来。在此之前,谁都不能把它从我身边夺走。”
叶离有些不太理解他的执着,但是并没有反驳什么。“他们在外面有灵器看着,你死之前就会进来。只是失掉比赛资格而已,你不会有事的。”
他们进来的时候,顺便再把自己带下去好了。举手之劳而已,应该不算违规吧。
没想到听闻这句话。霍弃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个无比绝望的笑容,他缓慢而痛苦地道,“不会的,他们不会来看我们这些人。只有,本门派最优秀的弟子,才是他们关注的对象。而我不是,想来,你也不是。”
身为一个连母亲是谁都不知道的庶子,拂泽殿虽然没有歧视他。却也从来没有人关注到他,哪怕他用了最大的努力,从天黑练到天亮,从剑练到拳。殿里永远都有人远远强过他,他只有站在最阴暗的角落里。每天都看着别人光芒四射,然后,冲他的只有礼貌而疏远的笑。
直到他在出发前,无意间知道,整个拂泽殿的灵魂——殿司都念栎,居然时常咯血,而原因,便寻天下明医而不知。在那一刻,他知道,或许,能让人关注到他的机会,来了。
他甚至都不求都念栎能感激他,只要有人能知道,他这卑微的一生,曾经也绽放过光彩。那就足够了。
叶离沉默了一下,其实霍弃死活都并不影响他,甚至霍弃死了,他还能少一个竞争对手。但是不知怎么的,叶离俯下身,轻声问道,“霍弃,你就告诉我,你想活着回去吗?”
霍弃把草药往自己胸前拢了拢。定定地看着叶离,他从那双眼睛里什么也看不见。但神使鬼差地点了点头。
“那好。”叶离摸了摸手环,随即霍弃便觉得嘴里被塞进了什么硬硬的东西。他忍着喉咙的不适,将它吞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