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
身上不怎么痛，应该不是斩首或落崖那样惨烈的死法，心里也不如何憋闷屈辱，似乎死前并没有如何怨怼不甘。
迷蒙中，自己似乎悬在半空，俯瞰无间地狱黑雾弥漫，阴火流窜，灰败的天空下，无数花绿的光点闪烁。
突然，一只温暖的手抚上他的头顶，低沉的嗓音令他的意识稍稍聚拢了一些。
“我该给你一段记忆，你想要什么呢？”
一汪深绿色的水流顿时从他头顶倾泻而下，他说不出那水流里溶了些什么，只觉得斑斓璀璨，懵懵懂懂间，忍不住动手去捞。
流水入手即散，却是零星的片段，好像是别人的记忆。
或是，一个皇室幼子，父兄爱护，娇生惯养，却卷入九龙夺嫡惨遭败落，被自家长兄斩杀于龙椅前。
再看，又是一个江湖游侠儿，仗剑天涯，最后遭人暗算伤了根本，只能隐居深山，抑郁一生。
一连看了几个，俱是开始美好，最后却落不得好下场，不是英雄落幕便是美人迟暮。
他没有感同身受地品出一点悲伤，只觉得这些经历他都不想要。
于是垂下手，想抬起脸看看说话的人。手的主人像是察觉出了他的想法，稍稍加了些力气，他便觉得头顶上加了千钧之力，再也动不了分毫。
对方的声音却稍稍抬高了些，好像有些意外，“都没兴趣？这倒不好办了。”
顿了顿，对方又道，“你随我来，我看看他能不能给个解决方案。”
他任由对方牵着他的衣服，朝着一个方向迈步，越走越觉得天地间的间隔越来越窄，甚至伸手便能碰到那无数光电星辰。对方在这时停了下来。
好像有一扇看不见的门被瞬间推开了，一道四四方方的白光在他面前乍现，刺得他双眼生疼，泪光点点。等好不容易疼过了劲，再次睁开眼，他才发现光里站着个长身玉立的男人，正微微抬着头，好像在和他头上手的主人说话。
“他生来不凡，我都是用的最好的培养液，你就拿那些残次品糊弄他？”
“叶晞院士，原来的……基本上用得差不多了，眼下只剩这些。”
“结局如此潦草，这些挖坑不填的混蛋，是从扑街作者里挖出来的吗？通通改了重来。”
“是。”对方应了一声，又迟疑道，“那这位……”
叶晞叹了口气，“罢了，纵观先例，最美好的记忆也好，最苦厄的命数也罢，都养不出一魂半魄，做不成任务。如今这孩子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我亲手打造，我也舍不得他拿给你们糟践。还是我亲自传授他雅乐教化，再入路途吧。”
那手的主人闻言好似也松了口气，放了衣服便要道别。他贼心不死，立马抬了眼睛想一探究竟，却只看到一片飘飞翻滚的白袍，瞬间退出老远。
反倒是叶晞冲他笑了笑，走上前来，细细端详了一阵，“你，还是像他多一些。便起名为离吧，叶离。你看可好？”
他似懂非懂，怔怔地点了点头，又越过叶晞的肩膀去看屋子里的陈设，只认得出大片的钢铁混着蓝色的光柱，衬着身着白衣的叶晞都透出几分肃穆与冷漠。
一种很奇怪的不适感从心底里油然而生，仿佛这些没有生命的金属会在一瞬间变成吃人的怪物，令叶离不由皱眉。
“我好像，不太喜欢这里。”大概是因为长时间没有说话，叶离的声音非常嘶哑。叶晞眼眸微微睁大了一瞬，身体已下意识地挡住了叶离的视线，“那我便另外给你寻个住处，你便当来玩几日，对你的来由去处，我也该给你个交代才是。你想住什么地方？”
叶离懵懂地点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叶晞后面。
叶晞便带他穿过房间，房外依旧见不了天日，头顶是一片漆黑的大棚。缀着几盏灯，将大厅照的明晃晃的，正对着是一扇朱红大门，刻着繁杂美丽的花纹，推开来却是个极其简朴的小房间。只有一床一桌，墙上挂着一幅画，画着个高大英俊的青年人，裹在黑色的披风里，眉眼灼灼地笑。
不知道为什么，见了这幅画，他心底里迷迷糊糊的不安淡了些许，也露出个浅笑来，“我喜欢这里。”
于此便住了下来，叶晞的时间似乎很紧，他都是在叶离睡着后才去处理文件，摆弄光柱。叶离醒着的时候，他都尽可能地指点叶离，给他讲世间道理，修仙养性。
所幸叶离悟性极高，常常举一反三，旁征博引，对修行一事兴趣尤其浓重，但手上书本有限，不多几日便读完了，便开始接触枯燥难懂的宗教经典。
书读得越多，他便觉得脑子越是清醒，虽然还不记得自己生前事迹，但自己原先便好像块顽石，模糊一片看不透前路，前朝历史读得多了，灵窍渐开，对出生便不甚在意，只想着日后如何自处。
也不知为何，他对房里那幅画尤其在意。常常不自觉地学着那青年勾起嘴角，有时在桌前读书都会看着那画发呆，回过神来时嘴角都笑酸了。他对人没什么印象，除了叶晞，便觉得这青年是他最亲切熟悉的人。
这日叶晞又来教他，敲了房门好一阵也没见他来开门，到底相处了这么久，两人也有了师徒情分，叶晞怕他出什么事，犹豫了好一阵还是打开管理权限开了房门。
清瘦的背影正坐得端正，似乎是开门的声音终于惊动了他，叶离缓缓回了头。他眉眼微弯，抿唇而笑，本来只与画像上有三分相似的脸，竟在一瞬间和故人的模样完全重合。
“罗门……”叶晞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些颤抖。他浑身发僵，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将眼眶的酸涩压了下去，换成平日里惯用的柔和眼神，“你在干什么？”
“老师。”叶离收起笑容，仔细端详着叶晞的脸，似乎对他刚才情绪的波动而奇怪，但看了少顷也看不出端倪来，便放弃了查看，反手指向画像，“这个人是谁呀？”
“他是罗门。叶离，你要记得这个名字，因为，你是因为他才诞生的。”叶晞语气依旧，却好像很费力气才把这几个字说完。
叶离眨着眼睛，有些不能理解叶晞的意思，“那他是我的父亲吗？”
“不，他是你的仇敌。”叶晞摇着头，又加了一句，“不死不休。”
“我不明白。”叶离皱起了眉，“那他是老师的仇敌吗？”
叶晞没料到他会这么问，沉默了一下，才缓缓点头。
“可老师，您说过，为人者，要修生养性，不能为过去困扰，也不能妄想前瞻，欲望沉沦中不得解脱，心不凈便无法求道。老师，他是做了什么，让您如此怨怼。”
叶离站起身去碰那幅画，白皙的皮肤与纸张几乎一片色，似乎能伸进画里切身触碰到青年的皮肤。
“可是叶离，人生了心就是要去想的，就像生了眼就要看，生了口便要说，如果为了无欲无求而去追求六根清净，那便也是一种欲求。”叶晞看着叶离的背影，露出怀念又挣扎的神色。
“罗门他，他杀了我很多很多……孩子。”
叶离恍然大悟，回过眼，“所以老师，您若不杀他，便不解脱吗？”
“是。”
“其实我还是有些不明白。”叶离眼中露出已经很久不见的迷茫，“既然要无心无为，那一切便也可以是不存在的，老师的孩子也可以是不存在的，我若不看也没有难过，我生在这里，张口不说不要紧，便是此刻死去，也未必不会以另一种方式存在，没有什么留恋的。我看书中悲欢喜乐，知道人之常情，却总是不能切身体会。老师一定对我很失望吧。”
叶晞对他的反应似乎在意料之中，却又有些难以接受，按了按眉心叹了口气，“那你现在这样活着，觉得快活吗？”
“并不。”叶晞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也知道什么时候该悲伤，什么时候该欢喜，但我只是知道应该如此，所以心里却不觉得快活，也不觉得悲伤。这样过一生，弟子不觉得有不好，若老师需要我将此人铲除，我也义不容辞。”
叶晞见他双眼清明，半点杂质也不沾染，内里灵秀呼之欲出。便觉得喉咙发紧，明白叶离所受的教化已经够了，若再耽搁，只怕真越陷越深。
分别在即，叶晞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为师明白了。”
叶离睁大双眼，恰到好处地露出惊诧，“老师明白什么了？”
“我便让你亲眼看看罗门的罪行，可能，能令你有所感悟。”
叶离不住点头，似乎真的被勾起了一点兴趣。
叶晞旋即拿出一个透明的管子，一端插着根闪着寒光的银针，里面盛着些深绿色的液体，透着光看，却又很清澈。他绕到叶离身后，将针头刺进了对方的后颈，缓缓推动了注射器。
一些画面逐渐在叶离眼前清晰起来，那确实是很多，很多很多的少年，生得一样的身形修长，眼含戾气。
他们当中有不少人，穿着奇怪而贴身的衣服，无情地互相撕杀着，每个人脸上都像萃了冰，寒意瘆人，只有温热的鲜血浇上去，才能令他们神情稍微舒缓些，直到最后一个活着的少年踏着同伴的尸体站出来，他肩膀上还插着一把匕首，却笑得像一朝夺魁的状元。挽了个剑花收剑回鞘。眼睛亮亮的，看着叶离的方向喊，
“叶晞师父。”
“您看看我，我做到了。”
“这些人里，我才是最强的，我有资格替您去杀了他，我一定会杀了……”
“罗门。”那少年的目光不知何时落到了叶离的身上，吐出的两个字仿佛要刻在他的心里。
“记住，一定要杀了罗门。一定要杀了罗门……”
叶离毫无防备，身上一软，很快陷入了无尽的梦魇，无论他忘记了什么，这一句话，都将深入骨髓，无法更改。叶晞扶着他倒下去的身体，拖到了床上。甚至还替叶离理好了衣服，盖上了薄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