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缓缓降临,帐中的宫女忙完撤膳,一行众人鱼贯而出。我因心中惦记承欢的事,匆促地略作收拾,便提步出帐。
帐外的小顺子打一千,躬着身子道:“娘娘,外面天凉,万岁爷有交待,娘娘出去要奴才言语上提醒一声。”我心中一暖,自上次晚上和敏敏出去,回来时身子冰凉,他就一直这么吩咐身边侍候的人。对他颌首后,回身进帐,加一猞猁猴皮的坎肩。
到了十三营帐,帐外一侍卫躬身行礼,通传一声后慌忙掀开帐帘,绿芜的贴身丫头红玉已迎了上来。她谦恭微施一福,正待开口,绿芜已踏着碎步款款而出。
“不知娘娘要来,也没做准备,不知您用过膳没有?”掠了一眼,见几上晚饭尚未动筷,我坐下笑着道:“我已用过了,你先吃着,让红玉给我泡杯茶过来。”话音未落,红玉已手端托盘走过来道:“听闻娘娘喝茶极是讲究,奴婢泡的茶如果不合口味,望娘娘见谅。”说完,把茶水放在我面前。
挥手让绿芜坐下,端起杯子抿一口,清香无比。我对绿芜微笑道:“主子雅致,小婢灵巧。”红玉听后笑靥如花,绿芜瞅了她一眼,对她微微一点头,红玉会意离去。绿芜这才坐下,浅笑着轻声道:“娘娘夸奖了。”见她虽面带笑意,眸中却有一丝落寞神色,我在心中暗暗叹气。
两人静默一会儿,我喝口茶放下杯子,开口道:“绿芜。”她抬起头,浅笑着道:“娘娘如何吩咐?”看她正襟危坐的端坐着,言语中规中矩,我重重叹一口气道:“绿芜,你定要如此说话吗?”
她微怔过后,掩口轻笑道:“是呀,我怎么越发不像自己了。”我心中一紧,我们都是成人,已不是当年那青涩的丫头,我们都知道把心底最深处的那抹心思深藏不露,聪颖如绿芜,又怎可能不知。但她这些日子的言行向大家昭示着,她的心痛、无措。
我盯着她道:“我们喝些酒如何?”她若有所思的望我一眼,起身向帐门走去。
一会后,她拿着两小坛酒进来,落坐后,她笑道:“听爷说,姑娘酒量极好。”我撤去茶水,也笑道:“那十三爷有没有说过,我不只酒量多,酒品也很好,总是喝醉后倒身就睡,从不管在什么地方。这次你可得准备好了,得找好人,准备把我背回去。”她抚着额头道:“不曾听爷这么说过。”
两人喝了一会,我开门见山的说道:“十三爷和皇上在陪着两部王爷用膳,有些话我本想同他商量一下,但转念一想,或许和你说才是最好的选择。”我顿了一下,见她专注地听着,我深透口气,盯着她道:“你不要自苦了,人生若短,和孩子相认吧。”
她手中的杯子‘咣当’一下掉在桌上,面色苍白,怔忡地盯着我。我望着洒出的酒顺着桌边汩汩流下去,流在她身上,她却置若罔闻。
半晌后,她紧咬着下唇,抑止住眼眶中的泪,不让它落下,惨笑着道:“让她回来,认曾是一个带罪之人为额娘,那岂不是害了她。”
我摇摇头,叹道:“绿芜,那已是圣祖年间的事了,况且如今朝堂上,已不是皇上继位之初的状况了。没有人敢以此事危及王爷,你不必如此担心。再说,人的一生,变幻无常,说不准我们之中的某个人就去另一个世界,如果到那时,孩子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你要她情何以堪,要她如何面对自己。”
绿芜眼中的泪始终还是落了下来,她抽下帕子,抹了一阵子。后透过泪眼望着我苦苦一笑,道:“想是姑娘也知道,前几日不是出了一个叫什么曾静的,他不是手执反书惹了祸吗?这虽是他咎由自取,可早晚朝廷都会处理的。在这当口,我们相认合适吗?如果影响到以后承欢的生活,那我宁愿她以后恨我,我也绝不和她相认。”
我再次叹气,心中已没有任何语言来说服她。作为母亲,她的决定是对的,如果我没有弘瀚,是绝对不会体会到她这种心情的。
拿起酒坛子,为她满上,我端起杯子,道:“我理解你,也知道你为什么做这种决定,绿芜,借此机会,我们痛痛快快地喝一次。”她擦干泪水,点点头笑着拿起杯子道:“我们真的很难有机会这样坐在一起,仿佛回来了从前一样。”
我们一杯接着一杯,见她醉意已浓,我诱导着她说道:“绿芜,想哭说哭吧,不用如此压抑自己。”她掂起坛子一饮而尽,后放下坛子,趴在桌上大哭起来,边哭边道:“这些年以来,我知道爷心心念念想让我高兴起来,我知道他的心思,我也努力的去调整自己,……也知道承欢在宫中,你们必会一心对她好,可内心深处,我仍不可抑制地想着她,想像着我和爷、和她一家三口在一起的情境……可这我怎么对爷说呢?以爷的性子,必会领她回府,和我相认,可是如今不说我的身份不允许,就说如果让她回来,她真的能像在宫中一样无忧无虑的生活吗?……”
她的话音越来越弱,直到完全没有声音。我轻笑一声,抚了抚额头,过一会,觉得稍微舒服一些,抬头望着她自语道:“你这么苦自己,如果十三知道,他又岂止是心痛。”说完,慢慢站起来,一步三摇的向她走去,欲扶她回到榻上。
“还是我来吧。”耳旁突然传来十三的声音,我移目望去,十三眉头紧蹙,一脸沉痛,目光紧紧裹着绿芜,一眼不眨。我立在原地,点点头,口齿不清地说道:“也好,绿芜需要的不是我,我这就走了。”
十三头未回,一步一步向绿芜走去,边走边道:“谢谢四哥,也谢谢四嫂,让我知道了她的心思。”我醉意上涌,脑子也有些迷糊,迷茫地问道:“你怎么叫四哥,你不是一直叫皇兄的吗?再说,他又不在,干吗要谢他。”
帐门轻叹一声,我揉揉眼,怔忡地看着缓步走来的胤禛,我嘻嘻一笑,疾步向他走去,边走边道:“真好,我还发愁怎么回去呢?”脚已完全不当家,身子一个趔趄,整个人向他扑去。
他搂住我的身子,无奈的摇摇头,打横将来抱起来。我双手勾着他的脖子,头靠在他的肩上,嘴对着他的耳朵低声嗫道:“老公,你不是皇上,你只是我的老公,……”他出了营帐,我仍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边轻语,他加紧手上的力量,也轻声道:“若曦,有什么事回帐再说。”我‘哦’地应一声,窝在他怀中,不再说话。
躺在榻上,依然勾着他的脖子,他低着头躬着身子道:“若曦,放手,我给你倒杯水漱漱口。”我脑中其实仍有一分清醒,但这几日心情郁闷,想借着酒意放任一次,于是我眯起眼睛,媚笑着道:“我需要的不是漱口,我只想和我亲爱的老公待在一起。”
他轻不可闻地叹口气,顺势躺在我身侧,和我面对面相互看着,他面色沉静,眸中有丝说不清的东西在闪动,我迷惑不解,抚着他的面孔,默看一会儿,我道:“你眼睛里有样东西。”他拿开我的手,握在他手中,道:“若曦,你心中也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吗?”
我盯着他,苦着笑道:“怎么会没有,你是高高在上的天子,我不能要求你什么,因为你肩负的东西太多,但是我想让你宽容一些。为自己,也为我,因为我心中很怕,害怕突然有一天你离我而去,到那时我活在这世间还有何意义,但是如果我们都去了,弘瀚怎么办。我每次想到这些,都心惊胆颤,夜不成眠。”
那丝说不清的东西在他眼中扩大,他一下子把我搂在怀中,紧接着他的唇落到我的脸上,辗转轻啄,从额头,到眼睛,到鼻尖,最后落到唇上,轻轻碰了碰,我轻柔地咬住他的下唇,他喉间咕噜一声,先是温柔即而猛烈地辗吻我的唇舌。
头痛欲裂,口干舌燥,用力地咽了咽,口中仍然干得难受。
“若曦,喝口水。”耳边传来他的声音,我慢慢睁开眼睛,见他端着茶碗坐于榻边,脸上带着一丝倦色。我坐起来,手臂酸软无力,人又跌了回去。他摇摇头,把茶碗放在榻旁边的几上,轻柔的扶我起身,让我依在他的怀中,这才端起茶碗,送到我的嘴边。
我大口喝完,觉得好受了些,才开口道:“什么时辰了?”他放下茶碗,双手环住我的身子,温和的道:“已快正午了。”
我微怔,回过身子,坐起来,看着他道:“那你怎会还在帐中,明日里蒙古两部就要走了,今日正午,不应该是大宴吗?”
他嘴角隐着一丝笑意,盯着我道:“我亲爱的老婆还没有起床,我怎敢离开。”一句温柔体贴的话,自他口中淡淡地说出,似是有丝别样蕴在其中,看着他依然沉静的面容,我轻轻叹气,随后笑着嗔道:“油腔滑调。”
我突地觉得有些不对,脑中细细默想一会,昨晚的一切映入脑海中,好像是我先开口叫出老公的,可是,我好像并没有说‘老婆’这个词,他怎么会知道呢。
我盯着他,讪讪地问道:“你刚才称我什么?”他脸上那一丝笑意也隐了去,静默了会道:“老婆,你不喜欢我这么称呼你。”我一下子懵了,是自己喝醉酒说了什么了吗?
我偷眼打量他一下,他正好笑的望着我。我嗫嗫地道:“我昨夜都说了什么?”他绷了一会脸,终于,不可抑制地笑了起来。
笑完之后,他抚了把我的脸,向后一仰躺在榻上,看着我道:“你说了很多。”我心中一紧,轻咬着下唇想了会,没有想到大醉之后,每次都昏睡的我,半醒半醉时却是这般模样。
正在愣神,他轻轻的拉我躺下,两人静了一会儿,他叹口气沉声道:“若曦,以后你心中有任何想法,任何烦恼,我都要知道。”我默了会,轻声道:“我会的。”
在心中默默想一会,有些后悔醉酒后的那番话。我侧过身子,望着他道:“我醉后如果说了什么糊话,你莫放在心上。”听后,他一笑道:“西北的风俗还真有意思,夫妻间居然有这种称呼,‘老公’‘老婆’,我还是头一回听说。”
我一愣道:“西北的风俗?”他哑然失笑:“怎么,你不是这么说的吗?‘我们那里称妻子为老婆,称相公为老公’。”我依然讪笑道:“还说了什么?”他摸着我的头发道:“本想套套你的话,谁知你说完这些就睡,夜间还睡得极不老实。”闻言,心中一松,但见他脸上难掩倦色,我拉起薄毯盖在他身上,躺在一边便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忽然想到正午的事,我忙拍拍他道:“别睡了,正午的大宴还等着你呢。”他拔开我的手,闭着眼道:“已改在晚上,夜色中拢起一堆火,更有草原的气氛。”说完一会儿,便传来细细的呼吸声。
躺了一会,翻身下榻,为他掖好薄毯,轻轻地向外走去。
掀帘出去,帐门口的小顺子打了个千道:“娘娘,你的早膳菊香早已准备好了,奴才这就去让她端来。”我早已饥肠辘辘,俯背相贴,于是我道:“不用端来了,我直接过去,等皇上醒来,回禀皇上一声,我和承欢格格在一起。”
举步前行,还未走到宫女们住的帐蓬,便看见承欢骑一匹纯白色的骏马自两帐蓬间疾驰而出,后面紧紧随着的是骑深棕色良驹的佐特尔。我站在那里,望着脸上洋溢着幸福的承欢,此时的她竟像一个无优无愁的快乐的精灵。
看见我,承欢双手向上一提,身下的马‘咴咴’叫着停了下来。她一个漂亮的翻身,轻轻跃下马,扔下缰绳,欢快地跑来道:“姑姑,这几日都没见到你。”佐特尔下马走过来,躬身一礼后,微笑着拿起两马的缰绳,慢慢向前方走去。
我抽下帕子,拭去她额角的细汗,忽地发现她颈间的玉佩有些异状。我拿起来,细细看了会,这块玉佩确已不是原来的那块,虽然玉质相同,却纹路却不同。我心中一动,放下玉佩,为她理了理衣领,脸上带着丝笑望着她。
承欢低头看了眼玉佩,抬起头面孔有些微红,讪讪地道:“姑姑,这块是佐特尔的,我的那块送给他了。”
我敛了脸上的笑容,正色问她:“承欢,你喜欢这种天高去淡,骑马任意驰骋的生活吗?姑姑说的不是一个月或是一年,是一辈子。”承欢脸上有些懵懂神色,迷茫的看了我一会道:“姑姑,承欢没有想那么长远,不过,我这个月过得确实很开心。”
我望了望站在原处等着承欢的佐特尔,收回目光,抚了抚她的脸,盯着她道:“承欢,你是喜欢和佐特尔一起骑马呢?还是别人陪你骑马也行,你只是喜欢草原的生活。”
承欢皱起眉头,低头默了起来。远处的白马‘咴’地一声长鸣,承欢抬起头望了过去,过了会,她扭过头道:“姑姑,承欢是喜欢和佐特尔一起骑马。”
暗暗透出口气,一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我笑着道:“姑姑知道了,你快去吧。”承欢面色一松,转身向前跑去,跑了两步,复又转身疑惑道:“姑姑为何问这些?”我对她摆摆手,她怔忡了一会,见我没有回答,她对我一笑,转身小跑着去了。
我心中一阵轻松,人却是越发饿了,觉得脚步都有些浮,遂提步向菊香的帐蓬走去。
“娘娘。”一声低低的似曾相识的声音传来,我疑惑地转身,一个宫中侍卫站在眼前,原来是张毓之。
有些微怔,不知道他为何出现在此地,这次负责畅春园这片御园周围一里地的侍卫都是由圆明园带出来的,而一里开外的绿营大军都是各旗军中抽出的精英,一来守卫营地安全防止野兽突袭,二来顺带练兵,他不应出现在这里的。我看着他,微微一笑道:“好久不见,这次你怎么会随着来。”
他默看我一眼,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道:“圆明园里又建了几个院子,侍卫有些缺,奴才.……,我这次是从宫中直接来的,蒙古人走之后,我随着你们回园子。”
原来如此,我心中突地想起一事,于是开口问道:“你是否知道你师妹也在宫中?”他点头道:“我就是为此事来的,原来她是待选秀女,难怪会易名。”我心中微怔,他应该不会专门为说这来的,遂静静地站在原地,等着他的下文。
他低头默了会,半晌后,方抬起头眉头微锁着道:“你没有学过歧黄之术,不知道我说这些你能不能理解。”他顿了下,又道:“有些药物是治病的,对病人是有益的,但几种有益的药物加在一起,虽说药理上也说得过去,但在治病的同时,能引起其他的病症。换言之,人食五谷杂粮,有些食物同时吃,或是先吃一种,隔一断时间再吃另一种,也可能会使人生病。我师妹武功虽学的只是皮毛,但这些却是得了师傅真传。”
‘……这些日子一直用散痰之药,照理说早该散了才是,可主子娘娘却是越发的重了……’想起当日太医的话,我心中一紧,身上出了一身冷汗,难不成那次皇后并不是真的生病。或是真的生病了,在生病的过程中虽有太医仔细医治,但中间却有人做了手脚,令她的病一直加重。
自来此间,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原来自己在电视剧是看到的宫闱之中用药伤人的事确实存在。可是,那些都是出于女人们之间争宠嫉恨而使有的手段,吕岚曦并不是后宫妃嫔,她不需要用此手段的。
想了一阵,依旧想不出她的动机。我抬起头问他:“你怀疑她在皇后的饮食中做了手脚。”他眉毛一挑,注目望我一瞬,后收回目光道:“我没有怀疑什么,只是想告诉你,她是用药高手,宫中的太医们怕是都不如她。”
他说完对我一笑,便欲举步往回走。我心中极乱,不知那吕岚曦到底想干什么,又或是一切都太巧了,令张毓之心生怀疑而已。想了半晌,肚子猛地一阵刺痛,苦着脸抚着肚子,抬头准备往回走。
“你怎么了?”张毓之仍在眼前,并没有走,我笑着摇摇头,道:“没事。”
他默了一瞬,盯着我道:“娘娘……,晓文,一直没有机会对你说,看到你过得这么幸福,我心中很高兴。”我心中暗暗叹气,正欲开口说话,他又道:“他……,皇上对你很好,昨夜我看见皇上抱你回帐……”话未说完,他突地跪在地上:“奴才张毓之见过皇上、王爷。”
我转过身,只见十三手中提一食盒,与胤禛一起缓步走来。胤禛道声‘起来’,张毓之站起,立在原地道:“奴才告退。”胤禛目光淡淡地望他一眼,后微笑着看着我,却淡声问他:“你是这批派往园子里的侍卫?”张毓之恭声应是,胤禛手一摆,他疾步往回走去。
十三左右打量一眼,问我:“承欢又去骑马了?”我点头道:“刚才才与佐特尔一起走。”十三看了眼食盒,轻轻地叹了口气,我肚子‘咕噜’一声,我上前两步,对十三笑笑。十三掠了胤禛一眼,好笑的递给我,后看着胤禛道:“臣弟告退。”
我接过食盒,强忍着饥饿,轻笑着对十三说:“你不要走,等会有事给你说。”十三神色微怔后脸上蕴着丝笑道:“皇嫂还是先进食吧。”说完,转过身子,走开几步,微抬着头望着远处。我掀开食盒,原来是一些桂花糕,连续吃两块,才觉得好受了些。
抬起头,却见胤禛眉宇微蹙盯着我,四目相望一瞬,过后,他轻叹道:“起来后没用膳?”我咧嘴讪笑道:“本来是要去用膳的,可正好遇见承欢和佐特尔,我今日本来就准备找找她的,所以耽误了一会。”
他默看我一会,轻声笑道:“遇见承欢了。”我心中有些迷茫,见他眸中有丝戏谑之色,恍然憬悟他话中的含义,我轻咬下唇盯着他,他仍轻笑着回望着我。过了一会儿,我道:“正要回去的时候遇见他的,也先前并不晓得他会去园子里。”
他默默看着我,隐去眸中神色,嘴角蕴着淡淡笑意,从我手中拿过食盒,端出食盒中的莲子粥道:“先吃些东西。”待我接过粥慢慢喝完,他接过碗放入食盒,回头掠了十三一眼,目光又定在我身上。
我放下食盒,瞥了一眼负手而立的十三,收回目光看着胤禛道:“佐特尔要在京城游学,你可曾考虑好了让谁照顾他。”他唇角浮出一抹笑容,望着我缓缓地说道:“你心中有人选?”我点点头,道:“十三所居住的交晖园距圆明园最近,方便他进宫或是进园子,又方便外出游历。”他凝神注视我一会,缓缓转过身子道:“十三弟。”
十三走过来,站于胤禛身前道:“皇兄有何吩咐?”胤禛笑着道:“若曦给你一样差事,让她给你说吧。”十三笑着望向我,我笑着瞅一眼胤禛后才道:“这事如果皇上允了,你要谢我。”
十三剑眉一扬,微笑着点点头。我敛了笑,肃容道:“我想让佐特尔居住在交晖园,承欢也随着回去住些日子,让绿芜派人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但是,这件事你要同你的其他福晋商量,我不想因佐特尔的身份而令绿芜受到伤害。”
十三身子一晃,脸孔上似喜似悲的神情交替闪过,待稍微平静了一些,他朝着胤禛躬身一揖,声音轻颤着说:“十三谢皇兄成全。”紧接着又转向我:“谢皇嫂的一片心意。”
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否能帮绿芜一偿心愿,能让她和十三、承欢一家三口在交晖园一隅自己的院子中生活在一起。另外,承欢虽对佐特尔有些许好感,可承欢年龄尚小,不知道她能不能清楚明了的知道爱情是什么,我不希望别人把感情强加在她身上,也不希望她将来后悔,我只希望她和佐特尔日常接触中慢慢加深感情,希望她在十三最后的两年内能承欢膝下。
但是,佐特尔毕竟是蒙古八大显贵的嫡系大王子,让绿芜照顾会不会为她招来祸端,这也是我最担心的情况之一。
胤禛面色沉静,沉吟一会,掠我一眼,对十三道:“你公务过于繁忙,原先想着让佐特尔随着弘历,可是经若曦这么一说,确实这些年委屈绿芜了,让承欢回去一阵子也好。但你们要切记,绿芜已不在了。”十三面带喜色轻颌了下首,道:“臣弟知道了。”
胤禛静静地望着我,轻声向十三吩咐:“你先回吧。”十三对着胤禛又是一揖,笑着再次道‘谢皇兄成全’后才大踏步的往回疾走。
望着十三的背影,我心中说不出的高兴。耳边忽闻一阵轻哼,收回目光,却见他眉眼含丝笑看着我,淡淡地道:“为什么不对十三弟明说?”
见他明白我的意思,我上前两步,左手提着食盒,右手握着他的,缓缓往回走着道:“佐特尔挺喜欢承欢,喜欢也对他心存好感,可我不想让她在懵懂的年龄中作这么大的决定,我希望她再长大一些,清楚自己心中想要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因此,我没有向十三明说,我不想他们一开始就把承欢定位在佐特尔身上,人生若短,不想让承欢留有遗憾。”
他手一紧,然后笑着道:“你这么让他们同时回去,十三绿芜他们会明白你的意思的。”我笑了笑,看着他道:“这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如果不让佐特尔陪承欢回去,承欢会开心吗,如果承欢不开心,绿芜又如何会开心。她们不开心,那这失去了让承欢回去的作用。”
他回看我一眼,轻笑着摇摇头,走了一会,他忽叫道:“若曦。”我抬头微笑望着他:“怎么了?”他凝神看着我道:“你不要再喝药了,我们再要一个孩儿吧,自你有瀚儿,你的心思都放在了他和承欢身上,有这样的你在身边,我心里很轻松,这是前些年我从不曾有过的感觉。”
身子一僵,心向下沉去,因为不知道以后自己会怎样,内心一直不希望再有孩子,因此一直坚持喝汤药避免再次受孕。
见我没有应声,他轻轻一叹,接过我手中食盒,握着我的手向前走去。
低着头木然跟着走,一声轻笑自前方响起,我抬头一看,原来是敏敏立在帐外,见她眸中含笑,我一愣,随即知道了她为何有这种表情。我紧握了胤禛手一下道:“待瀚儿再大一些,再要吧。”他眸中掠出丝缕惊喜神色,盯着我微微点了点头,并叮嘱道:“再去用些膳。”说完,对敏敏轻一颌首,便缓步进了帐。
敏敏笑着走了过来,默看我一会道:“若曦,他对你真好。”我对她笑笑,上前挽着她的胳膊问:“找我何事?”她目光一黯,低头道:“明日我们这一走,不知何时才会再见面。”
闻言,我也轻轻叹气,历史上雍正在位期间,没有进行过一次木兰秋围,也就没有了塞外各部王爷朝觐之说。而召各部王爷进京,也不可能每年都有伊尔根觉罗部。
半晌后,她收起黯然神色,微笑着对我说:“若曦,我们抛开身份,就如从前一般,尽情的骑马驰骋。”我心中突地豪气万千,大声道:“我们这就去。”
我们骑两骥白马缓缓走了会,敏敏口中一个响哨,两腿一收,马如利箭一样射了出去。骑了一会,她突地翻身跃下马,马速却丝毫没有慢下来,只见她左脚微一点地,又一个跃身,人又稳稳的坐了上去。
我大声叫好,一夹马腹,和她并排在一起。她看着我笑问:“如何?”我点头称好,她又道:“敢不敢?”我笑睨她一眼:“有何不敢。”
说完,提缰策马,和她拉开距离。笑着和她对望一下,便以右手抱着马脖子身子紧贴马侧骑,左手与肩成一直线,衣袖随着风摆去,马速奇快,吹着脸上,居然有丝疼意。侧面的敏敏笑着呼好,待我变换姿势,却见她以手支腮靠在马脖子上,整个人和身侧躺在马上,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的姿势,见她微笑着望着我,我冲她轻轻一笑,随即以手撑起身子,在马上几个翻身,也如她一样躺在马上,面对着面身向前疾驰。
两人相望一会,敏敏大声说:“若曦,紫禁城的宫墙并没有束缚你的手脚,你依然是你。”我心中感动,看着她大声回道:“你也依然是你,没有改变。”
眼睛余光忽然发现对面一高坡处,傅雅提缰骑在马上望着我们这边,一宫女却死死抱着马脖子,仰首看着她轻声请求着什么。
我翻身坐好,勒缰停马。敏敏见我如此,一个转身坐于马上,顺着我的目光道:“是四福晋。”我眉头轻蹙,傅雅面色似是有些苍白,神色也怪异。敏敏看看我说:“我回营了,明日就要开拔回去,我还要交待佐特尔一些事情。”见我点头,她骑马离去。
策马行了过去,“……福晋,您现在不能骑马,您就是回头打死奴婢,奴婢也不会松手。您不顾自己,也得顾肚子里的孩儿。”我心中暗惊,并未听任何人提及,难道她一直瞒着众人。傅雅见我渐近,对我浅浅一笑,后对着马前的丫头轻声斥道:“退下,我知道分寸。”
那丫头似是不死心,还要再说。我开口道:“下来聊聊如何?”小丫头回头慌忙行礼,挥手让她退下。我翻身下来,扔下缰绳,傅雅已下马过来,她微一躬身,我忙扶着她道:“有了身子,不用这些虚礼了。”
两人静默走了一会,我侧身打量一下她,她身子瘦,衣衫又大了些,丝毫看不出她有孕。见我如此,她面色一红,低下了头。我轻轻叹气,问她:“你为什么不说呢?有孕是喜事。”
她眸子忽地一暗,默了会道:“爷真会高兴吗?”我盯了她一阵道:“他现在在哪?”她对我嫣然一笑,轻声道:“在帐里。”我看着她道:“他是孩儿的阿玛,怎会不高兴。走,我们现在就回去,你去告诉她。”
她一顿,摇头道:“现在……,现在不合适。”我疑道:“有什么不合适。”她苦笑着道:“翁哲愉来了,爷现在在帐里陪着她。”
见她面色一白,我暗暗心酸,这本是宫中女人必经的遭遇,任谁也改变不了。我握住她的手问:“她怎会来?”她吁口气道:“她说肚子里的孩儿想阿玛了,就随皇后娘娘来了。”
皇后那拉氏要来,是前几天就通知了胤禛的。只是没有想到弘历这个侍妾这么有心计,我摇头轻笑道:“你太过为他着想,夫妻间不能完全这样,适当的发发脾气,闹闹性子更有利于感情的培养。”
她静默想了会儿,便随着我向弘历的帐蓬走去。到了帐前,帐门却无一人守,想是弘历支了去。她脸色更暗,头也低了下来。我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她进去。她面带为难摇摇头,我拉着她的手,掀开帐帘,推她进去。
“呦,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嫡福晋,你看我这身子也重,怕是不能给你行礼了。”闻言,我眉头一皱,刚刚往回走了两步的脚又定在了原地,这个翁哲愉太跋扈了些。
等了一会,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我心中微怒,弘历居然会容忍她忽视傅雅。我愤然掀开帐帘,疾步走了进去。只见傅雅端坐于几边,脸上无一丝表情,而那叫翁哲愉的女子却斜躺在榻上吃着点心。
她又从未见我,而我今日又身着骑装,她无法从身衫上辨认身份,是以,看到我仍是先前的姿势。
我环顾四周,原来弘历不在帐中,心中的怒气少了些。傅雅站起浅笑着道:“爷许是出去了,娘娘不用过于担心,雅儿会处理好的。”
‘啪’一声,榻边的点心掉了下来,翁哲愉一下子坐了起来。怔了一瞬,快速地走了过来,微微躬身行礼道:“哲愉见过贵妃娘娘,娘娘吉祥。”我掠她一眼,并不让她起身,笑着对傅雅道:“听你额娘说,你也泡得一手好茶,不知今日我可有口福?顺带着等等四阿哥。”
待两人在几边坐定,傅雅望望仍蹲着身子的翁哲愉,看着我担忧的说:“娘娘……”不待她说完,我截口道:“我等着你的茶呢。”
待她泡好茶水,我抿了一口,看了一眼翁哲愉,只见她额角已细细地涔出汗水,轻咬着下唇强撑着。因知道怀孕的辛苦,我心中虽有不忍,但如果今日不给她立立规矩,想来待她生出弘历的第一个儿子,傅雅的日子会更不好过。
傅雅已坐不住,为难的目光来回在我和翁哲愉两人穿梭,我叹口气道:“我本来也不想提尊卑有别,但有人如果真的不懂事,那我也就给她立立规矩,让她知道什么是嫡福晋身份,什么是侍妾身份。”
翁哲愉目光一紧,往帐门一看,轻呼一声缓缓地坐在了地上。傅雅顺着她的目光,往帐门一看,面色突地无一丝血色,站起呆呆地站在几边。
我转过身子,却见弘历站在帐门,面无表情的看着翁哲愉。我再次佩服这个女子的心机,轻笑着道:“过来坐下。”随即对傅雅说:“你也坐下。”弘历缓步走过来,坐于傅雅身侧。我轻哼一声,冷声对翁哲愉吩咐:“你先下去。”她抬头面带委屈望望弘历,见后者没有反应,她面蕴微怒,悻悻地自已起身,缓步走了出去。
见他们两人,一个面色淡然,一个面带惶色,我深深吸口气对傅雅道:“你说,还是我说。”她看着弘历,以轻不可闻的声音道:“爷,我有了身子。”弘历一震,过了一会,方回神问道:“几个月了?”傅雅眼眶微红:“已近七个月。”
一口茶水沧在嗓中,她居然都已经七个月了,肚子却这么小。弘历面色一白,声音有些颤:“你为何早不说,这些日子你身子这般赢弱,方才还听丫环说,你去骑马了。”她的泪水顺着脸庞落了下来,哽咽着不言语。我摇摇头,鼻头有些酸,道:“雅儿,你先出去一下。”
我为他倒杯水,盯着他道:“我不管你喜不喜欢傅雅,也不管你如何宠爱你的侍妾,但你不能让她们无视傅雅的存在,傅雅的尊严也轮不到她们践踏。”他呷口茶水,眼睛盯着几上,默了会道:“以后不会发生你所担心的事。”
听到了自己想听的回答,我心中一松,瞅他一眼,见他仍是神情淡然,我站起来道:“我这就走了。”举步走了两步,背后的他突然说:“马背上的你很美。”
脚步一滞,人也一个趔趄,心中有一丝恼意,我回身盯着他道:“你怎么如此固执。”他抬起头,前言不搭后语地道:“你没有发现吗?哲愉的眼睛很美。”
我心中一惊,有些害怕自己所想到的,双手紧握,深透一口气道:“你定要我心中难受吗?你定要我过得不安稳吗?你定要如此下去吗?”弘历站起来,笑着一揖道:“额娘,你误会了,我确实是真心赞美你的马术的。”我面上一热,是自己会错意了吗?掠他一眼,他眼神纯真,不似假装,于是,我扯出笑容道:“她的身子弱,余下的日子里费些心。”
他轻叹道:“我会善待她的。”我点点头,提步向外行去。
空旷的草地上,一堆熊熊篝火,燃起绚丽焰火,照亮了灿烂的星空。
坐在胤禛旁边,掠了眼远处一脸伤感看着佐特尔的敏敏,我心中暗暗叹口气。轻轻扯一下身边的胤禛,用眼神示意自己要出去,他眉宇轻蹙一下,后浅笑着微一颌首。刚刚站起,对面的那拉氏微微笑着道:“妹妹,可是有事?”我笑着轻声回道:“我去要衣。”两人又相视一笑,我便举步离开。
走了一会,抬头望望满天繁星,如孩子的眼一样调皮的眨着。静静地望了一会儿,心中突地有些后悔将弘瀚留在宫中,虽然知道巧慧定会一心一意的照顾他,可在此时此景中,心底却猛然不可抑制的思念他。
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传来,我心中微怔一下,回身站定,一个眼生的小太监怯怯地站在两米开外。
我心中疑惑,开口问他:“你是哪个宫里的,为什么来找我?”那小太监腿一软,匍匐在地上回话道:“回娘娘,奴才是皇后宫里的,奴才来的时候,更房的一位差大哥要奴才捎个信给娘娘。”说完,头仍低垂,从怀中摸出一个荷包双手高举着递了过来。
接过荷包,心中知道了是谁,只是这次不知道会是什么事。见他仍然跪在地上,我道:“你起身回吧。”他起身,微躬着身子后退了几步,才转身飞奔离去。握住荷包,怔怔地出着神,那枚翠竹给的小章仍被我置于箱底,自己也从没想过要出宫看过那些铺面,经营的如何。
一声‘娘娘’将我拉回现实,转过身子,黑暗中张毓之默默站立着,不知他来了多长时间。夜风吹来,有些微凉,身子不由得抖了一下,他上前两步道:“你早些回帐吧,夜里有些冷。”
点点头,便提步往回走去。刚行两步,他轻叹一声道:“今日本来是来告别的。”我一怔,转过身子疑道:“你不去园子了,要回宫吗?”他低头默了会,后抬头轻笑道:“不是回宫,是出宫。”
心中虽有一丝惊讶,但口中仍说道:“对你来说,出宫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你本是学武之人,理应去行侠仗义,的确不应呆在宫中,随着时间的流逝你会被宫中的规矩磨去棱角,失去你本身的正义之气。”
他微微抬首,默默看着星空,半晌后才道:“菊舍已被我盘了下来,以后若娘娘有什么为难之事……”说到此处,他收回目光自失的摇头轻笑:“以后出宫,如果想念老朋友的话,可以去那里。”
我对他微微一笑道:“那间茶舍的确很令人怀念,前几日,你还说要去园子,你什么时候盘下的。”他轻叹口气,苦笑着道:“好像娘娘忘了我有一位朝国重臣的舅父。”对他说话的口气心生不解,但仍轻笑着说‘也是’,他看看我,转身疾步而去。
一阵风吹来,我裹裹衣衫,快步往回走去。
扶着菊香的手落了坐,和那拉氏、熹妃相视浅笑后,胤禛眸中透着暖意掠我一眼,我心中一热,袖中的手轻轻握了一下他的。
他回握一下,淡淡地开口道:“佐特尔王子要在京城游学一事,朕已准了。以后佐特尔住在交晖园里,由怡亲王的侧福晋张氏照顾其饮食起居。”这事其实并不需要由他亲自下旨,但他这么做,显然是要给绿芜极大的恩宠。心中高兴的同时,又有一丝隐隐的担忧,说不清到底为什么,但胤禛这么做,显然也有自己的意思,于是轻轻吁出一口气,或许自己地真的过于小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