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
端姝的目光在十四的脸上停留了许久，也不知道隔了这么远的距离，她到底是怎么看清十四的容貌的，只见她的嘴开阖几次，仿佛是说了什么，但她身边的人却没有什么反应，而是像寻常一样簇拥着这位宸妃娘娘，跟着季礼和上官皇后的步伐，一起登上了望月楼。
而十四的目光，则是始终落在端姝公主的身上，一直到她的身影被望月楼的墙壁遮挡住，这才移开眼睛。十四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角，方才竟然没有发觉自己的眼角已经挂了泪珠。
看着端姝公主消失的身影，浮现在十四眼前的，却并不是这位雍容华贵的宸妃娘娘的音容笑貌，而是另一位白衣公子，那面容十分模糊，但十四可以肯定，那个人一定是自己熟悉的人。心之所至，天机雪绫扇出现在手中，十四低头看了看这把扇子，恍然间仿佛终于明白了自己的身份——其实她一早就明白了吧，只是一直不敢面对，一直逃避，甚至带着舒泫和伏羲那一份一起逃避着。但知行此事，莫要问前程。自己无意之间的两句偈语，成了他背负一生的名字，最终死得其所。
而此时正站在望月楼上，陪在楚皇身边，面向东北方向思念故土的端姝公主，突然觉得没来由的心痛，脑海中所浮现的，竟然是同一个人的身影。
“但知行此事，莫要问前程。”端姝公主口中的颂词突然变成了这么两句。季礼疑惑的看向身边略微发抖的宠妃。上官皇后更是隔着楚皇，伸手拉住了端姝的手：“妹妹这是怎么了？”
端姝的思绪终于被拉回到现实之中，看清了眼前的状况，端姝轻轻拍了拍上官皇后的手：“让姐姐担心了，我只是思念母亲罢了。”
“唉。”上官皇后也是自幼失沽，与哥哥相依为命，寄人篱下，后来又与季礼颠沛流离，辗转民间乡野。对端姝的话并不怀疑，更是感同身受。
与上官皇后对视了一眼，季礼轻轻将两个女子的手都攥在手里，低声对端姝公主道：“等过了中秋，朕让内史选个好日子，在太庙当中供奉你母亲的灵位，让她能够在异国他乡陪伴你，可好？”
端姝惊喜万分，泪水夺眶而出，捂住嘴才没让自己哭出声来，正要下拜谢恩，却被帝后一起扶住。
季礼抬头看向远方，用下巴指了指天上的明月：“以后朕和皇后就是你的亲人，安心的留在朕身边，不会有人再敢伤害你的。”
端姝含泪点了点头，上官皇后亲自拿出绢帕，替她擦拭眼泪。这一番小小的波折之后，端姝找机会再次看向对面的酒楼，却见那个位置已经空了。
方才与她对视的女子，已经不见了。
望月楼下黑压压的人群，不可能走得快，可端姝的贴身侍女回来禀报，并没有找到如端姝所说容貌相似的女子。
“娘娘许是看错了？”侍女歆竹低低的说道。
端姝却摇了摇头，那张脸，她虽然已经记不清到底哪里见过，但那种伤心和悲痛，不会是巧合。这女子她一定认识。只是此番失之交臂，许是今生不会再见面了。
十四离开了郢都，一路思绪恍惚，又回到了帝都，找了家像样的客栈，随手丢给小二一锭金子，要了间上房，吩咐不许打扰，自己就钻进房间，好些天都没再出来。
小二害怕极了，几次想要上楼去看，这位孤身出行的女子到底还在不在，却被客栈的东家给拦住了。
“你忘了当初我给你讲的事儿？这家酒店是有神仙庇佑的。一百多年以前，那时我爷爷还是这里的小二，也遇到过一位神仙，之后我爷爷就发达了，后来还盘下了这家店作为祖产传了下来。你呀，你见到的一定是位仙女，你要转运了！”说着，东家轻轻的戳了戳小二的脑袋，“还不赶紧去干活？客人们还等着上菜呢！”
“得嘞！”小二笑呵呵的应和一声，钻进了后厨。
睡去又醒来，醒来又睡去。十四在客栈留恋了十几日，却始终没能让自己的心真正的安稳下来。自从郢都见过端姝公主之后，十四心里就愈发沉重起来。支离破碎的记忆，仿佛是纤细的丝线，那些丝线互相缠绕，毫无头绪，就像是一个茧，将自己捆绑其中，越挣扎就越不的挣脱。
十四睁开眼睛瞪着顶棚，想起了那日在王屋山曾经见过的昊天说过的话。“轮回镜是吧。”十四皱了皱眉，不过就是地府而已。想到这里，十四拿出一把短剑，想抹脖子，又觉得那样的死状太过难看，还会给店家找来麻烦。左思右想，还是暂时收起了短剑，开开窗，看了看近处并没有什么人，纵身飞去了。
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大概死上几百天也不会有人发觉。十四这才放心，找了一棵树，盘坐在树下，拿出短剑，照着自己的心口比量了几下，终于又放弃了。
怎么连死都这么难？十四生气的用拳头砸向了身后的树干，却又盯着自己的手腕，突然笑了。
短剑划过手腕，十四丝毫没有感觉疼痛。鲜血汩汩流出，渐渐染红了她素白的衣裙，然而十四毫不在意，她只想知道，为什么这种死法死的这样慢？
十四的意识始终清醒，可她还是感觉到自己的魂魄仿佛慢慢脱离了肉身。十四觉得好笑，自己的魂魄站在一旁抱着胳膊看着自己的肉身渐渐死去，这种感觉，当真是太过微妙了。
等伤口处的血渐渐凝固，十四的肉身也凉透了。十四的魂魄在肉身周围晃了几圈，确认自己终于是死掉了。
接下来，只要等着鬼差来接引就好了吧——十四这样想着，反正人间流传的话本子，都是这样说的，不是么？
天色渐黑，一个小鬼差终于冒头出来，看了十四一眼，鄙夷的叫道：“喂，那个，说你呢，年纪轻轻的，有什么事想不开闹得要自杀？你知不知道，自杀的人的魂魄将被永远禁锢在轮回镜前，生生世世不得投胎转世再度为人。你说你，长得这么漂亮，大好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一点都不懂得珍惜。”
十四嫣然一笑，主动的伸出手去。鬼差一愣，摆了摆手：“看你文文弱弱的，又主动留下等着我来接你，想你也闹不出什么幺蛾子，就不用上枷锁了。跟着我走，别跟丢了！”
十四笑着点了点头。
鬼差一脸莫名其妙，他是天地劫难之中丧生的散仙，被阎罗格外开恩，留在地府做鬼差，算算也有两百来年了，可还是第一次见到自杀还这么高兴的魂魄。
一路到了地府，摆渡人看见鬼差和十四，也没多问，顺利的让他们过了忘川河水，走过三生桥，一路就到了轮回镜。
“唉，你要是正常死亡，前面就是醧忘台，一碗孟婆汤下肚，六道轮回，看你这样子，应该还能投胎做人才对，可惜，可惜了。”鬼差把十四丢在轮回镜前，自己嘟嘟囔囔的离开了。
而十四此时，已经被轮回镜当中的画面所惊呆了。
“陛陛陛陛下！”又有人闯进了阎罗殿。若不是当着伏羲的面儿阎罗有些磨不开，怕是早就一巴掌下去，将来人打得魂飞魄散了。
可还没等他大发雷霆，却惊讶的发现，跌跌撞撞的冲进来的人，竟然是白皎皎。
阎罗见了是他便气不打一处来：“我说白皎皎，你是活拧了还是做鬼差做腻味了赶去投胎啊！大白天的，你喊什么喊？”
伏羲手中捻着棋子，听见阎罗说大白天三个字，还特意抬头向外看了看，不由失笑，调侃道：“你这鬼地方，还有白天呐？”
阎罗斜了他一眼，又看向白皎皎，正要继续斥责手下，却听白皎皎道：“轮回镜前出事了！”
“轮回镜！”阎罗和伏羲同时起身，一黑一白一前一后两道身影飞了出去。
白皎皎不敢怠慢，连忙跟上，一边走一边解释发生的事情：“昨日里手下的鬼差接引了一名叫做十四的女子，因为她是自杀的，就丢在轮回镜前没再管。今天还是临近的孟婆发现了不对劲，我们过去一看，竟然是无晴大人！可不管我还是老白还有洛相风，怎么呼唤她，她都不理不睬，只是盯着轮回镜一动不动。后来还是老白发现，她的发色竟然渐渐变白了，这才慌了神，连忙让我来通知陛下。”伏羲听到这里，突然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向白皎皎。
“通知陛下还有神尊。”白皎皎见伏羲有暴怒的趋势，连忙补充了一句。
阎罗也停下了脚步，与伏羲对视一眼，一脸疑惑：“愿灵，能自杀？”
伏羲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按理说，愿灵若是死去，一身念力便会化作灵丝，重归天地之间才对。”
难道十四和无晴真的是两个不同的人？那她死后变作了无晴的模样甚至还能现出女娲愿灵的本相，又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