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风懒懒的,连云都热热的。
而我是飘飘的。
我离开仙乐山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他娘的门规,我终于可以痛快地畅饮我最爱的烈酒了。
我御剑飞行,随处找了个酒家停了下来,压低了帽檐,也压低了声音,让掌柜的给我上最好的酒菜。
“老张,你听说最近九州最新的八卦消息了吗?仙乐派的第十八任掌门据说是魔界的魔呢!”
“啊?”老张疑惑道,“不是说是妖界的妖么?”
我刚坐下就听隔壁的人在说仙乐派的事,我不禁好奇地侧耳听他们交谈。
“谁知道她到底是魔是妖,枉我还以为仙乐派是九州大陆第一修仙大派,必然是个严谨的大家,特意让我家崽去仙乐派修仙呢。”
说这话的人一脸愤怒,“修仙派的掌门都是个妖魔了,能修什么仙,别给祸祸了我崽,让那掌门给吸了精气去!我刚刚托人去仙乐派传信了,让我家崽抓紧回家,绝不能再留在仙乐派!”
老张嗤了他一声,“得了吧大李,就你家崽那不成气候的,人家仙乐派能收留他已经是大恩大德了。不过,那仙乐派掌门不早就辞了掌门之位,离开仙乐派了么?”
“怎知那传言是真是假?她要还敢留在仙乐派,你看天师大人收不收了她!早该躲起来了!”
“可惜了,千年门派,竟出了这样的妖魔之徒……”
那两人说什么我没再注意了。
我毫不在意他们又在背后说我坏话,小二上了好酒好菜,我倒了一碗酒就先喝了起来。
只是,酒还没入喉呢,一只骨骼分明的大手伸了过来,将我的碗抢下,我的嘴巴喝了个寂寞。
那只大手手背上有个大大的齿印,我只一眼就先倒吸了一口冷气,慌张的低下头去,吭都不敢吭一声。
那人身着一身墨绿色云纹底的白衣,在我桌面坐了下来,将手中的佩剑放在桌上,大手挑开了我用来遮挡住脸的帽檐,好看的双眼正视着我。
低沉醇厚的男声充满了疲惫:“师尊,别闹了,回去了好不好?”
来人是我十八年前在某个不知名的一个偏僻山村带回来的孤儿,也是我唯一的徒弟——纪舒恩。
我这徒弟吧……哪哪儿都好,最不好的就是对我太好,太黏人了,我烦得很。
哦,我还没自我介绍。
那什么,我的身份有点复杂,我也是我师尊从偏僻的破落山村里面捡来的孤儿。
当年在那破落山村里流传着疫病,到处都是尸体,外头的人不准我们村的人出去,村里的吃食很快就捉襟见肘了。
大多数人为了活下去,就连有瘟疫的尸体肉都能吃。
我看着那些尸体被他们瓜分得一干二净,胃里直犯恶心,可我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实在饿得没法子。
我就想,怎样都要死,不如吃饱了再死吧。
正当我忍着恶心,艰难走向那堆尸体时,师尊穿着一袭破烂布衣从天而降,深情地对着我说:“孩子,你我有缘,不如,我收你为徒吧?”
我虽然不知道徒弟是个什么玩意儿,仍是感动到涕泪横流。
但我不是那种是个人都能拐走的,隔壁的王大娘没染上疫病死以前经常和我说,有些拐子专门骗漂亮的女孩子跟他走,然后就掏心挖肝献给妖怪当口粮,他就能长生不死。
我在想,我这么好看的女孩子,可不能随便就被拐走。
于是,我认真问道,“能给我好多好吃的吗?”
师尊望着我点了点头,“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我又问,“那我能有好看的衣裳穿吗?”
师尊回答:“仙乐派一年四季会发几套派服,你成了我的徒弟,是要穿派服的。不过,仙乐派的弟子每月都能领月钱,你可以存起来,下山的时候去置办好看的衣裳。”
师尊撩了撩身上的破布衣,“你看,这是我自己花大价钱置办的乞丐风,等你有钱了你想置办怎样的都行。”
师尊的回答太诱惑了,我用我不大聪明的脑子沉思了好久,下定决心和师尊走了。
无他,着实是因为我身上那套衣服,比师尊的还破。
哪怕师尊穿的是乞丐风,那也比我这个真乞丐强啊。
正是因为师尊的善心,救我于水火之中让我得已活下去,还能在仙乐派修习法术吃饱穿暖,还为我赐名繁锦。
因此等我出师,我便也下山去捉妖除魔,想同师尊一样,以一己之力扶贫助弱,帮助和我一样的可怜之人。
我在某个追赶虎妖的深夜中,途径一个不知名的小山村,我就在小山村里头看到了一名和我当年一样凄惨的小男孩。
那小男孩也同样穿着破烂的衣裳,一身脏兮兮的,窝在一个坍塌了一半的小破屋的破桌子后头瑟瑟发抖。
我发现他的时候,正好是那破桌子寿终正寝倒了下来的时候,我被他桌子后那瘦巴巴的可怜模样勾住了,停下我追赶虎妖的步伐。
破桌子虽破,好歹能为他挡去一点大风,他整个人被冻得发青发紫。
在这寒冷的冬夜里,他身上那几块儿破碎的烂布根本不足以给予他任何温暖。
他就那么可怜巴巴地缩着,眼睛紧紧闭着,小嘴唇冻得都已经裂开破皮了。
我站在他跟前,摆出高深莫测的姿态,用师尊当年的台词对他深情道,“孩子,你我有缘,不如,我收你为徒吧?”
他睁开眼睛,用他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神望着我,嘴唇微微蠕动,我还没听清他说什么,他的双眼就阖上了。
我愣住了,不对啊,这就睡过去了?
他怎么没像我当年那般涕泪横流,感动不已?
我端着下巴不看他,又道,“机会只此一次啊,错过了可就没有的。可不是谁都能当我徒弟的啊!”
等了半响没听到他出声儿,我这才反应过来,他都冻成这模样了,该不是晕过去了吧?
这也赖我师尊,给我好吃好喝,养得曾经的我白白胖胖,早就忘了挨饿受冻是什么滋味了,我这会儿让他拜师,他也得清醒了才能拜师不是?
我赶紧脱了外衣蹲下身给他裹上,一探他的额头,发觉他竟然发起了高热,浑身又冰又烫,身子因为一直蜷曲着缩在地板上,已经僵硬得不行了。
我忙用法术帮他护体御寒,抱起他敲开了最近一处人家的门,忍痛花了‘重金’给包下一间屋子,劈了柴火烧了热水,把他身上那些破布都给剥了放进了浴桶里头,让他身子能暖和起来。
又花了‘重金’问主人家要了一些姜,借用厨房给他煮了暖暖的姜汤喂他喝下。
直到他身子泡得起皱,水温也渐凉,我又给他换了一次水把他一身污垢擦洗干净,再次换水冲洗才把他抱出来,用厚重的被子捂紧。
他换出来的泡澡水,比仙乐派后厨阿厨的洗锅水还黑。
阿厨每回洗锅都恨不得能把锅给铲下一层皮似的,能比洗锅水还黑,我是头一回见。
我有一瞬间好奇了,当年师尊领我回仙乐派的时候,我是不是也是这么个脏娃娃?
泡澡加上姜汤,还有厚重的棉被捂着,他很快就出了汗,体温渐渐降下来了。
被子里头被汗水打湿,我只好把被子翻了一个面重新给他捂上。
就他身上的那几块破布,脱下来就没法给穿上去的了,何况都破成那样了,要它何用?
主人家是个寡妇,家里没有男性,我也不再好意思开口向人家要东西了。
主要还是因为我兜里……
嗯,现实不大允许我这么使用‘重金’。
我在房内来回踱步,想着该怎么为他讨个衣裳御寒。
想了半天,终于记起我这回来的任务是捉妖啊!捉到虎妖把那虎妖的皮给剥了,可不就省钱还不用丢脸问人去讨么!
我兴奋地为我的机智鼓掌,趁着天还未亮,再次出发去寻虎妖踪迹。
好在我的捉妖技术尽得师尊真传,学得比我师尊还要厉害,终于赶在天亮之前把虎妖捉住,把皮剥了用术法清洗粘合制成了一个简陋的衣裳。
虽然丑,但是暖和!
我开心地把我的成果带回去,那小男孩已经醒来了,坐在床上一言不发,直直地盯着我瞧,醒来见着我第一句话竟然是——
“你赔我衣裳!”
我:“……”
哇,老子辛苦照顾了你一晚上,你和我说赔偿?
我掏出去的‘重金’谁赔偿给我?
身为仙乐派掌门唯一的弟子我,捉一次妖才得多少银钱啊!都给霍霍你身上去了。
我把虎皮大衣给他扔了过去,“就你那两块破布还能称之为衣裳?这就当我先给你的拜师回礼吧!穿上以后我带你回仙乐派。”
“我不去!”
呀?不去?
这……这怎么和当初师尊收我为徒时相差那么远呢!
我觉得我有必要解释一下,“我又不是骗子,你都这模样了,认个师尊还能亏了你啊?”
虽然我的体态不能完美的表达出我也有仙风道骨的气质,可我的体态,怎么都不能是坏人吧?
那小男孩缩在被窝里头不肯出来,对于我的辛苦做出来的虎皮大衣瞅都不带瞅一眼的。
“我不……”
我知道他想拒绝,话都不让他说完我就给连带着被子给一同掳回仙乐派了。
开玩笑,我花了重金捡回来的,不想当我徒弟,那也得是我的小弟!
一开始他还十分抗拒仙乐派,进山的一个月中,三十天里,有三十一天都想逃下山去,结果每回灰头土脸的回来。
呵,我的法术白学的?
一个鬼打墙就让你原地绕十圈也别想出得了这个门,还能让你下得了山去?
小男孩年纪不小,我当初以为他就七岁八岁的模样,实在是因为太瘦小看不出年纪来,我对他的态度就像哄个孩子,好吃好喝的供养着,为了能让他成为我的徒弟。
大概是因为在我的威胁下,呸,是宽广的胸怀下,他终于屈服……
不,是终于认可我了,我俩成了正式的师徒。
我从小没有名字,是师尊给我取的名,我就想,也给我徒弟取个名字,让他感受一下有师尊的好处。
奈何我这个四肢发达的漂亮女子,脑子没有名字可取,我徒弟翻了个白眼,告诉我,他给自己取名叫纪舒恩。
我愣住了,七岁八岁的孩子居然能给自己取名了!
后来,等我俩熟悉以后,我才知道他已经足足有十三岁了,难怪当时小小的他那么有自己的想法,还会给自己取名字,当初不肯来仙乐派就是以为我是个骗子!
我进仙乐派才四五岁,的确是没有他这么有‘见识’。
于是,我就忽略了他没有感动和眼泪,被我强行带回山拜师的事实。
为了他,我呕心沥血教习阵法咒术,吃的喝的都先可着他来,生怕我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徒弟是个残疾人士,这辈子都这么瘦不拉几的,传出去丢人。
好在,我为了养肥他,省下吃的给他,把我师尊给我养得白白胖胖的身材都给饿得瘦了下来时,终于把他养成了正常人的模样。
那模样和第一次遇见简直就是天差地别。
他长成了那种身材高大,玉树临风的帅气模样。
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有很长很直的长睫毛,高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脸庞,不出声不黏人的时候,一身强大气场,唬得众人不敢靠近。
我不禁感叹,我是捡到了个宝啊!
这孩子从前貌不惊人,原来长开了是这么好看的男人!
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感,逢人就和他们说,这是我的徒弟,你们不准欺负他。
也不知道哪天开始起,大概也是因为我的善良感动了我家徒弟吧,他开始不逃了,尊敬地喊我师尊,有什么好吃好玩的都会第一个和我分享。
就连我被传说中很厉害的天师郦晁当着修仙大会众人的面指出我是妖魔时,他也仍然义无反顾地护在我身前,告诉众人他相信我,不准别人诋毁我的声誉。
然而,我着实给他打脸了。
我还真是妖魔。
是不是没听说过妖魔修仙的?
我也没听说过。
在我活了近三百年的岁月里头,我一直以为我是个正常人,直到某天我家师尊要飞升了,临走前把掌门之位传给我时,顺带告诉了我身世,师尊当年收我当徒弟,就是因为从我身上看到了一丝妖魔之气。
这个晴天霹雳的消息足足花了我大半个月时间才接受这个事实。
早在郦晁把我身份捅出来之前,我就已经想好了撂担子不做掌门下山游玩。
一个妖魔,怎能担掌门的重任?
只不过,修仙大会上,郦晁把这事儿给提前曝光了,我也就只能乖乖连夜逃走了。
我知道我躲不过我家徒弟,我都已经换了第不知道多少次住所了,他还能寻过来。
我避不过,只好叹气,“舒恩啊,你师尊我就想出去散散心,你这么跟着我也不是个事儿啊!”
“我相信师尊不是妖魔,你……”
普天之下也就我家徒弟能这般像个傻子似的,不用脑子地信任我。
我伸手堵住了他的嘴,“行了,我吃饭的时候不要给我讲这些有的没的,这一桌子都是我花了‘重金’买的,口水喷菜里了我还怎么吃?”
徒弟伸手抓住了我捂着他嘴巴的手,我立刻就缩回去了,“别对你师尊我动手动脚的啊,走开走开。”
他望了我一眼没说话,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极有分量的钱袋子往桌上一放,“徒儿花‘重金’买师尊别走了成么?”
我是个有原则的人,怎么可以因为区区一点小钱就……
“我哔哔,你哪儿来的那么多钱?”
我刚说什么,原则?
当我看见打开的钱袋子里头装着满满的金豆时,我想原则应该也不值几个钱。
“买师尊可以,不走不可以。”
他也不是第一次被我堵得无话可说了,从善如流附和我,“那你走能不能带上我?我花了‘重金’的。”
“这……也不是不行,看加多少价吧。”
我以为他为了买我,已经花了全部身家了,怎么知道这小子居然背着我攒了那么多‘重金’,他慢慢悠悠地从怀里又掏出一个更有分量的钱袋子——
“给你。”
“……”
我真不是缺钱,我是真的很‘缺’钱!
行走江湖要吃喝拉撒睡,像我这种无家可归的日光族,能不为了两袋金折腰么!
我同意了!
没有犹豫的同意了!
“师尊接下来想去哪儿?”
这个问题我也在思考,我接下来要去哪儿。
酒足饭饱我坐在那儿不想动弹了,邻桌的老张和大李关于仙乐派掌门是个妖魔这个话题特别感兴趣,我也听得津津有味。
只是,徒弟的脸色好像不是特好。
“这故事挺好听的,你当人家说书不就完了?”
我得劝劝我徒弟,不然我徒弟可能会一直臭着脸坐在我对面,影响了我刚刚吃饱的好心情。
“小二,来点清淡的小菜,上一盅鸡汤。”
酒家进来了一位穿着淡蓝色道士袍的清瘦男子,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唇红齿白,看起来就很适合居家当相公那款。
但是我可不那么想,我再一次压低了我的帽檐,撇过头去,一声不敢吭。
“哟,这不是天师大人郦先生吗?这是在附近捉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