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拂袖冷哼一声:「那就让朕看看他有几分本事。」
穆川被召入宫,与他共同被召来的,还有年逾古稀的镇国公,曾经威震八方的老将。
木制沙盘上刻下精致的山川河流,两人以战旗调遣千军万马,推演战役,杀得风生水起。
少顷,所属镇国公的阵容被杀得损失惨重,老人家抚着胡子主动认输:「后生可畏啊,你竟然破了我的成名绝技,攻城九变。」
他对穆川心悦诚服,愿意以老将的识人水平与自己的身家性命推举穆川任大军主将。
我有些讶异地扯了扯穆川的袖子:「怎么让镇国公替你作保了?」
穆川低头,深邃的眸间盈满了沉甸甸的认真,直把我盯得脸颊发烫:「能得舒然看重,是在下之幸……但看着心爱之人以身涉险,不是大丈夫所为。」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他也想得胜归来,封候拜将,给出比云骁更盛大的阵势,风风光光地迎娶我,向所有人证明我的选择是正确的。
「我只是担心自己,配不上你。」
俊逸非凡的将军身披银甲,日光下的身姿站得挺拔如松,劲瘦的腰间张扬有力,再往下是修长的双腿没入军靴中,在城门口井井有条地点兵出征。
我跟随军队送别,直到十里长亭外方才止步,心里却隐隐约约感到不安。
于是我派人去打听云骁私奔的方向,竟然得知他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是边关羌城!
「愚蠢!他这是要跑到其他国家去,觉得出了楚国就不会有人认出他吗?」
他若是能隐瞒住身份还好,若是被匈奴人发现……
后果不堪设想!
8
云骁与宋绾乔装打扮,扮作因为战乱奔逃来月国的难民夫妇。
宋绾虽说是侍女,但压根吃不得苦,这些年来,我待她如亲姐妹般,她连洒扫院子的粗使活计都没干过。
这天啃着馒头,宋绾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云骁心疼地安慰她:「绾绾,再忍忍。」
晚上,她跑到当铺把我当初赏赐的云凤纹金簪当了,换了好肉好菜,蹑手蹑脚地拉着云骁躲到林边,拿出来想分给云骁一道吃。
云骁见到上好的饭菜,没有去动,而是皱眉道:「你从哪里弄来的?」
宋绾羞涩地捂着脸,企图向云骁邀功:「妾身见不得夫君吃苦,特意把自己心爱的首饰当了换来的。」
云骁骤然站起身来,拉住她就要走:「你说什么?你当了你从楚国带来的首饰?」
宋绾不解地抬头:「夫君,怎么了?」
还不待云骁多解释,其他在附近挖野菜的难民闻到饭菜香味,面黄肌瘦的人们一拥而上,把宋绾手上的饭菜瓜分。
这么点饭菜压根填不饱肚子,难民饥渴的目光猛然转向两人,如狼似虎般凶恶:
「这两人的身形根本不是过苦日子的人!」
「他们一定还有吃的,或者钱!」
难民们疯了似地扑向两人,想扒下他们的衣物一探究竟,更有几近饿死、瘦骨嶙峋的,直接对着宋绾的脸撕咬下去,竟是想把人活活生吃了!
宋绾吓得尖叫,云骁迅速拔出随身携带的短刀,把她护于身后。
几个难民死在他滴血的刀韧下,还未等宋绾松一口气,踏踏马蹄声传来,竟有上百人的军队前来,为首的人抚掌赞叹。
「不愧是楚国的飞云将军,身手了得。」
「多亏了这小娘们送上门的首饰,我们发现是楚国贵族独有的制式工艺,才顺势跟踪,查到此处。」
云骁本有机会凭着高强的武艺独自逃跑,但看了眼愣在原地的宋绾,稍一迟疑,终究还是被月国军队拿下。
月国与匈奴人历来交好,一番利益谈判后,把两人绑着送到匈奴的营帐。
云骁眼里罕见地现出些迷茫,此刻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因了宋绾的撺掇,堂堂飞云将军竟然如此屈辱地落入敌营。
而上一世,他明明是楚国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仕途顺遂,家族繁荣昌盛,贤淑的夫人对她有求必应,除了宋绾早死这一事之外,他的一生没有任何遗憾,是楚国所有男人艳羡的存在。
匈奴单于呼延泽以宋绾的性命胁迫:「飞云将军,把你知道的全部告诉我们,不然仔细这小娘们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手下壮汉顺势把刀子贴到她细嫩的脖颈上,宋绾哭得凄惨:「夫君,这可是你的亲骨肉,救救我!」
内心几经挣扎,云骁终于阖眼:「好,你们不要动绾绾。」
9
边关传来战报,我迫不及待地打开信件。
映入眼帘的文字看得人触目惊心。
本被穆川打得节节败退的匈奴大军竟在一夜之间对我方军队的情况了如指掌,一路势如破竹,兵临城下。
我预想中最坏的结果还是发生了。
云骁虽然恋爱脑,可他作为久经沙场的名将,并不是个束手就擒的傻子,除非他有所牵绊,而他的破绽显然是……
「宋绾这蠢货!」
即使穆川立马察觉到不对劲,重新部署防线,让匈奴人占不到便宜,但是粮道被毁,羌城被围,城中粮食所剩无多,局势危矣!
「速速派遣丞相府名下商铺的所有管事收购京城周边十城的余粮。」
若说上一世我从云府得到过什么,那就是众多鸡飞狗跳的琐事练就了我不错的掌家能力,因此我井井有条地安排好运送粮草的人手和车马,并把路途时间规划。
「我知道,还有一条路入羌城。」
那条小道,便是我在上一世去寻云骁的路,鲜有人知。
我没有完全的把握,肯定云骁没有把这桩小事告诉给匈奴人知晓。
「但我愿以身入局,为羌城百姓,为楚国万军挣一线生机!」
我带领家丁跋涉十日,从密道进入羌城。
揭开石板,阳光倾斜而下,对上的却是一杆杆锋利的长枪以及身着甲胄的士卒。
「抓住他们。」
为首的人脸上沾染了血,模样是我从未见过的阴沉,声音中裹挟着凌厉的杀意,泌着坚冰,让人不寒而栗。
我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困惑出声:「穆川?」
他身上的冷寒骤然如潮水般退却,恍若云破月出,虹销雨霁,又恢复成我熟悉的模样,语气温和,眼中却带着隐隐担忧:「舒然,这里很危险,你怎么来了?」
我压下心中略微升起的不适应,笑着应他:「得知羌城困局,我特意送来粮草。」
在其他士兵交杂着错愕与不可置信的目光中,素来冷漠如霜的将军温柔细致地把我抱上马背,对我关怀备至,嘘寒问暖。
穆川本来计划近日去匈奴军中劫一批粮草,此时我解决了城中无粮的燃眉之急,他没有了后顾之忧,下令开城迎敌。
吃了一顿饱饭,我方军队士气高涨,穆川用兵如神,一路把匈奴大军打得节节败退。
呼延泽听到丞相千金为楚国士兵带来粮草的消息,气得当场把杯子摔在宋绾身上。
「一群没用的东西,把他们两个人给我杀了!」
宋绾吓得瑟瑟发抖,趴在地上连连磕头:
「我不能死!求求你不要杀我!」
「云骁既是飞云将军,也是丞相千金曾经的未婚夫,你们拿他威胁宋舒然,她会心软的!」
云骁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宋绾,你在说些什么?」
宋绾本来有些心虚,却忽然像想明白了什么似的,陡然变得理直气壮起来:「我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已……都怪你没用!才让我既过苦日子,又被匈奴抓到这里来!」
云骁万万没想到,他以为的忠烈女子,自己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白月光竟然是这个模样,大受打击。
呼延泽打量了两人半响,忽然轻蔑地笑出声来:
「没想到你口口声声叫着的夫君,为了你背叛自己的国家,换来的竟然是这个下场!若我是飞云将军,也会感到寒心呐!」
呼延泽拿他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宋绾细腻的脸蛋,浑浊的眼睛露骨地扫视她:
「中原有句古话,最毒妇人心,你这样狠毒的女人倒是有意思,小娘们你跟了我,我就保你不死如何?」
丑陋男人的触碰让宋绾感到恶心,但她不敢躲开呼延泽的手,只颤抖着身子应是。
被当着自己的面扣下一顶绿帽,云骁愤怒地叫嚣着,然而被绑的他根本无能为力。
城下,本是颓势的匈奴军中,呼延泽把一个浑身狼狈的男人押到阵前。
10
我的目光讽刺,这个场景与上一世何其相似,只是城楼上下的人,换了。
呼延泽叫道:「看清楚了,这可是你们楚国的飞云将军,你们若不放弃进攻,我就杀了他!」
「还有这种好事?」
我忍不住挑眉一笑:「那赶紧撕票吧。」
云骁面色悔恨地挣扎着,流下泪来:「舒然!我知道错了,你快来救我啊!」
长风猎猎作响,我站在城楼上,弯弓搭箭,暗暗可惜自己射箭的准头比不上飞云将军。
第一箭,箭矢如流星般划过,没入云骁的右腿。
云骁吃痛地弯下腰,但口中仍然深情款款地诉说着情谊:「我知道你还是爱我的,你救我,我承诺此生只有你一个夫人,我们还像从前一样恩爱可好?」
我冷笑一声,再次搭箭上弦。
第二箭,射中他的肩膀,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衣衫,一如我当年般狼狈。
云骁说着竟有些委屈与不解:「舒然,我明明没对你做什么,只是没在匪窝里救你,只是想娶宋绾罢了,我明明是愿意纳你为妾的,你为何如此仇视我?」
原来他一直不知道,我也重生了。
第三箭,擦着腿心而过,在他的裤缝上留下一条斑斑裂痕。
他吓得终于闭上了嘴。
我凉凉扫他一眼:「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这三箭,是你欠我的。」
他这时候才意识到了什么,身体颤了颤,面色灰白:「你也……回来了?」
匈奴人意识到云骁的安危根本无法威胁到楚国大军,于是干脆利落地在他心脏的位置捅了一刀,把不知死活的人扔在地上,撤军逃跑。
11
楚国大军乘胜追击,直打到匈奴国都,匈奴人损失惨重,不得不俯首称臣。
大军班师回朝,穆川被皇帝封赏为冠军侯,食邑六千户。
而我与穆川迟来的婚事,也终于举行。
洞房花烛夜,历来端肃的人衣衫散落,青丝披散,在我身上失了冷静克制,带着薄茧的手抵在颈间,哑声哄道:「娘子,叫夫君。」
我的身子软成一瘫春水,只能顺着他的节奏起起伏伏,仿佛水中的一叶扁舟,唇间溢出破碎不成声的呻吟。
我如往常般去城外的庄子上巡视,然而当我行到僻静处,口鼻被身后冒出的人骤然捂住,我无力地晕过去。
我缓缓睁开双眼,绑架我的竟是云骁。
我嗤笑道:「你还没死?」
云骁消瘦了许多,明明正当少年时,却满头白发,显得苍老颓丧,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再也没有了当初得志将军的神采飞扬。
他没有理会我的嘲讽,而是提着一个女人怒目圆睁的头颅,扔在地上。
「舒然,都怪宋绾这个贱女人,我是被她诓骗了才做出那些混账事的。」
「我醒来之后潜入匈奴军中杀了她替你报仇了,你原谅我好不好,我们像上一世一样和和美美地在一起。」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该不会以为,上一世过得很美满吧?」
将军府穷困,我用丞相府带来的嫁妆补贴。
婆母立规矩,我要早睡晚起伺候她吃饭就寝。
族人因不满月例分配,在背后大肆羞辱,找我麻烦,我却只能把难堪忍下喉间。
「这些……你都不知道。」
云骁的眼里闪过痛意:「你给我个机会,我可以改的。」
他从怀中珍而视之地捧出一枚鸳鸯玉佩,竟然是在丞相府解除婚约时他摔在地上的。
少年卑微地乞求我:
「那日我摔了玉佩后就后悔了,找仆人把碎片捡了回去,亲手一块一块地拼上……舒然,鸳鸯玉佩还在,你回头看我一眼可好?」
可是无论如何修补,玉佩上有再显眼不过的裂痕,昭示着曾经的过往。
我不耐烦道:「破镜不能重圆的道理,还需要我告诉飞云将军吗?」
他的指尖缩紧,玉佩的碎片在手中划出道道血痕:「我们十年夫妻的情分,你怎么能忘了呢?」
我抬脚,毫不留情地踹在他身上:
「可是,比起背叛我的宋绾,我最恶心的,分明是你啊!」
「明明是你见异思迁,对我冷淡至极,亲手杀我性命,却口口声声把错误归咎在另一个女子身上,未免也太可笑了。」
云骁陡然握住我的脚踝,看到小腿上充斥着暧昧气息的红痕,眼中浮现危险的气息:「你让穆川碰你了?」
「就算你恶心我,也由不得你了。」
他欺身而上,男女之间力气的差异,使得我根本无法反抗。
身后,却有一柄长剑直直捅入他的腹部。
我被穆川扶着站起身,抬脚,毫不留情地踩在云骁的手上,碾出碎裂的声音。
「很少有人知道,飞云将军的心脏,其实比正常人的位置偏了三分。恰巧,我可是曾经最了解你的人。」
「早在匈奴单于处传来宋绾死状凄惨的消息后,我们就开始为你布下这个套了。」
「喜欢我为你准备的结局吗?」
我不再与他纠缠,而是吩咐道:「来人,罪人云骁通敌叛国,禀告圣上,把他压入天牢!」
「自投罗网,真够蠢的。」
云骁在乌漠之战中冒领功劳,还有羌城之战中泄露军机的罪名被公之于天下。
飞云将军成了楚国所有人痛骂的存在,人们自发地跑到云府,一视同仁地给云家人扔烂菜叶,扔泥巴石子。
官兵抄家,在上一世欺辱过我的云家人也被一道下狱。
不久后,云骁与他们被当街斩首,我并没有心情亲自去观刑。
屋内春光盎然,芙蓉暖张掩不住某人浓郁的醋味。
穆川揽住我,把头埋在我颈窝间,食髓知味,低声诱哄道:「夫人,过去的事情我不计较,可你要如何补偿为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