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空气安静了。
林义景没有再开口，只是继续盯着福尔图娜。
何常则是冷眼旁观，没有任何表示。
“啪”地一声。
那是某种重物落地的声音。
福尔图娜回头看去。
也许是因为刚才的摇晃，那尊命运女神像摔在了地上。
福尔图娜缓步走了过去，从地上捡起了它。
那尊雕像与她同名，自然应该是十分爱惜的物件吧。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下一秒，那雕像就被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象征着命运的车轮已经四分五裂。
林义景惊讶地看着她。
他知道那位富兰克林博士并不是一个暴躁易怒的人。
而从外表来看，也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可爱小女孩。
车轮的碎片飞溅，落在房间的四处。
“为什么？”
福尔图娜从齿缝里挤出声音。
“就是这该死的命运无常。”
她回过头来，看着林义景。
与想象中不同的是，她的眼里根本没有愤怒或是疯狂，反而是超乎想象的冷静。
这只能够冷静才最让人不寒而栗。
她继续说道：
“这里让我有了无尽的时间。”
这里的时间就像是光速列车理论。
让福尔图娜以孩童的身姿到了未来。
按照她的出生年月推算，她至少也都四十岁了。
但是看上去仍是一个十六岁左右的小女孩。
这也是为什么林义景一直不敢确认自己的猜想。
太空航行中的人工冬眠可以达到同样的效果。
可是这么多年来，富兰克林博士可没有像陷入冬眠般的销声匿迹。
他一直活跃在学术界，发表了无数论文和成果。
难道有谁可以在休眠舱里做实验、写论文吗？
“在这里我可以看见命运。”
“但是突然有一天，一切都变了。”
“自诩能看尽一切的高等文明告诉我，命运无常。”
“我将会失去一切。”
“而她说的，也在随后一一应验。”
“帝国削减了给我的预算，转而投入了尖塔项目的开发。”
“未来分成了无数个分支，而我看到的每一个都是我会穷困潦倒，我的项目会破产，再也无人问津。”
“我失去了一切，所有的，一切！”
林义景突然打断了她。
“可是你告诉过我，科学是为了人类的进步。”
福尔图娜也打断了他。
“我不进步，科学又要怎么进步呢？”
林义景愣了两秒，既而坚定地说道：
“还会有后来人。”
福尔图娜再次大笑起来，不过这一次是最放肆、最疯狂的一次。
“所谓争斗，从来都只有一个胜者。”
“资源有限，赢家通吃。”
“唯一值得书写的东西只有胜利，哪里有什么先至者和后来者。”
“您也被人们称为胜者，千古无一的天才。”
“你赢了99%的人又怎么样，你只要输给了一个人，同样是输家。”
“林义景，你是没上过大学，没读过博士还是怎么说？”
“你何时竟然如此天真。”
“项目前程无限时，他们自然会大方给你拨款，倾斜资源。”
“但一旦项目不如预期，他们屁都不会放一个的。”
“我相信您不会是那种追名逐利的人。”
“呵，无名无利，谁愿意起早贪黑跟着你受苦？”
“纵使你再惊才艳艳，也只能灯枯油尽。”
“不，你在说谎。”林义景如此断言。
“哼，别告诉我你就没有追逐过名利。”
“你就甘心你的项目被别人打败，只能无奈叫停？”
林义景回想起实验室里众人的身影。
他们彻夜未眠地做实验、验证模型，杰克为了数据分析系统也憔悴了一圈。
他愣了愣神，随后坚定地回答道：
“我是想赢，但绝对不是只为了赢。”
“我们的职责是救死扶伤。”
福尔图娜继续摇了摇头。
“你是医学院的教授，不是医生。”
“我是，我从来就是。”
福尔图娜转过头去，林义景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不过，现在说这些，都已经晚了。”
福尔图娜话锋一转。
“杰克·法罗伊去了深坑，这星球的反应已经告诉我了。”
“这是…….什么意思？”
“这里的温度，最低的地方已经接近了绝对零度。”
“‘超导’是很常见的。”
林义景虽然不学理论物理学，基本的常识还是有的。
物质在超低温下，电阻会消失，物体内部的磁感线会被排挤出去，这种现象称为“超导”。
但这种现象跟所谓的智能有什么关系呢？
只听福尔图娜继续往下说。
“既然你跟杰克·法罗伊在项目组里有合作，你应该也听他讲过人工智能的底层原理。”
杰克的确讲过，不过只是闲聊科普的性质。
不过基础的内容，林义景已经有所了解，也就是神经网络和卷积。
神经网络曾经也是一项成熟的技术，在六百年前就有非常广泛的应用。
但随着技术的进步，帝国担心其会产生可怕的后果，对其管理日渐严格，甚至到了提都不能提的程度。
所以这么多年人工智能的技术也没有什么发展。
说回神经网络技术本身，这种技术构建了类似于生物大脑的结构。
其本质是对人脑的神经元系统的抽象处理。
人脑中有海量的神经元。
人类在计算机系统中用节点代表这些神经元。
这些节点相互连结，每个节点代表一种特定的输出函数，称为激励函数。
通过对激励函数的调整，就能间接地控制输出。
激励函数本身也代表一种倾向和过滤，其最终可以实现对自然界某种函数或算法的逼近。
也就是说，其本质上复现了自然智能，是最底层和基础的人工智能。
福尔图娜问道：
“你觉得在其中最基础的是什么？”
在节点、激励函数、输出之间，最重要的是什么呢？
“是激励函数吧。”如果是平时林义景一定会这么回答。
但是福尔图娜已经给过他“超导”这一提示了。
“是传导。”
“是的。”
“想要在硬件层面实现这种智能，最重要的东西是无损传导。”
神经网络技术主要用在计算机空间，通过网络或端口输出。
也就是说，其智能主要是在软件层面实现的。
在计算机数字空间中，所谓的传导不过是数字的变化，与硬件的电气性能没有多大关系。
而硬件则不同，即便是纯金制成的传递结构，也面临着致命的电阻衰减。
如果输出用电流表达，经过几万次传递之后，输出的电流就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了。
电阻也意味着热效应，每一点电流的损耗都会转化为积热，这同样是一个大问题。
而如果有了超导，一切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电流在超导体中传递不会有衰减，超导体也不会因为电流热效应而发热。
而且，随着林义景思绪的推进，他逐渐冒出冷汗。
他多么希望现在杰克就在这里，大声驳斥福尔图娜的歪理谬论。
单纯地输入、传递、输出根本算不得什么人工智能。
无目的的函数叠加根本不可能产生智能。
但是林义景此时此刻并没有办法提出哪怕一丝反驳的话来。
更可怕的是，硬件层面的神经网络跟传统的人工智能最大的区别在于……
“规模。”
是的。
用这种架构，只需要简单的叠加，就可以几乎无限制地扩大规模。
毕竟它的结构单元实在是简单得过分，只需要单纯地增加节点，其算力或者说智能程度也会线性提升。
所谓量变引起质变，量的简单积累到了一定程度，一定会引起性质发生改变。
而从他的所见所闻和福尔图娜的表述中不难得出结论，“深坑”已经完成了一个星球那样大小的量的积累。
这足以让人手脚发凉。
比邻星c比地球大上几倍，重量也几乎相当。
所有温度达到超导温度以下的地方，都可能会成为神经网络的节点。
电流在自然衰竭之前，至少会在整个系统中输入输出上亿次。
电流通过电子移动来传递，是除了光速以外最快的东西。
人脑中的神经信号也是这个速度。
无数的单元在工作，电流在其中流淌，流遍这星球的每一个角落。
这就是一颗星球在思考的场景。
这颗星球是一颗巨大的大脑，然后人类都感到渺小的大小，一颗巨大的星球有真正的生命。
不可名状的恐惧瞬间涌上了林义景的心头。
人类的恐惧来源于四个方面：
应激、死亡、未知、巨物。
人类在巨大的事物面前会忍不住发抖，人类恐惧自己的渺小。
这就是巨物恐惧症。
他一种来自于认知深处的恐惧。
如此巨大的生命体自然会给林义景带来这种压力和恐惧。
然而福尔图娜的脚步声却又响了起来。
林义景想要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去阻止她。
然而他颤抖的手什么也抓不住。
他脚下发软，一口温热的、带着浓烈血腥味的液体从他嘴里喷出。
他几乎要跪下身去，但是他的脑袋却死死地支撑着他的目光。
他看着福尔图娜离去的背影。
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注视，她再次回头看了一眼。
人类害怕巨物，但也会忍不住去注视那些庞然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