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早已经习惯了我彻夜不归,从不过问,但我半夜回来却是比较少见的。我一路蹑手蹑脚地进了屋,换下衣物和鞋,回卧室洗澡。我本应该在女友家洗,但为了抹除我在那个公寓里的痕迹,我把所有属于我的东西都一并处理掉了。
我身上漂白剂的味道实在刺鼻,甚至将我从女友身上沾惹来的尸臭味都给掩盖了,我倒了半瓶沐浴露,用浴球使劲刷过全身的皮肤,将完好的皮肉搓得通红,却仍觉得有什么东西附着在身上,无论怎么也洗不去。
因为有一个完全不受我控制的人格,藏在意识里,藏在灵魂里,藏在梦里。
这个澡我足足洗了一个钟头,这一天的体力消耗太大了,我疲倦到大脑发晕,双腿直打颤。医生一直建议我多多运动,促进睡眠,但我工作太忙,应酬太多,很难抽出时间,现在我感觉自己倒头就能睡,看来医生说的很对。
不借助药物和酒就能入眠,明明是我梦寐以求的,但我此时却不敢睡觉。
如果我睡着了,“我”会做什么?
曾经令我最渴望的睡眠,此时却让我避之不及。
洗完澡,我不敢沾床,就在卧室翻箱倒柜地找了起来。“我”会把那个胚胎藏在哪儿?更让我不安的是,“我”为什么要把那东西取走?
翻完了卧室,我又想到了家里的冰箱。
我轻脚走到厨房,将冷冻柜打开,一层一层地找,冰箱里堆满了各种肉类、速冻食品和女儿的冰淇淋,我不得不将每一层前面的东西都拿出来,就连角落里裹满白霜的不明物体也要仔细看看。
突然,眼前一片大亮,我本能地捂住了无法适应光线的眼睛。
只听妻子在身后轻颤着叫了一句:“老公?”
我放下手,见妻子双臂环胸,戒备地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我,她的脚甚至又往后踩了一步,似乎随时准备逃跑。
我看了看满地的冻肉,如梦初醒一般:“我、我饿了,找点吃的。”
妻子的表情狐疑又紧张:“你现在……醒着吗。”这一地狼藉让我的借口显得牵强。
“我醒着,没梦游。”我几乎是抢着回道。
妻子捂着胸口,松了口气:“你吓死我了,半夜就听着家里有动静……你又睡不着?”
“嗯。”我站了起来,其实疲乏到眼睛都快睁不开了,精神却还在抗拒入睡。
“我给你弄点吃的吧。”
妻子将我翻出来的东西一样样往冰箱里归位,当她一手拿着速冻馄饨,一手拿着速冻烧麦刚要张嘴问我时,我心里顿时惶恐:“吃馄饨。”
馄饨很快就煮好了,我坐在椅子里,看着妻子将它端到我面前,再轻轻放下一双筷子一个勺。
这碗馄饨打了个蛋花做汤底,金黄的丝绒和白嫩的面圆温情地融合,热腾腾地飘散出香气,从三鲜馅儿里煮出来的油星均匀铺散,在灯光的照射下点点生辉。我还没吃,胃里却觉得暖融融的。
妻子坐在我对面,浅蹙着眉看着我。
或许是因为遇到事儿了,大事儿,我从未这么庆幸妻子在我身边,在我正历经人生的至暗时刻,屋子里有一个家人,对我来说是莫大的安慰。我也第一次后悔和女友的关系,如果我没有让自己的生活越轨,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我低头吃着馄饨,却忍不住回想我和妻子二十年婚姻,是如何走到今天这步。其实深浅不一的矛盾从我们结婚前就存在了,比如我的自卑与自傲,原生家庭的拖累,她父亲对我的鄙夷和不认可,在我们的境遇和实力反转之后我心态的剧变。
这些矛盾都在老丈人因病退休,妻子生下女儿就无法再怀孕后逐渐凸显,有那么几年,我们争吵不断。
不过,夫妻本就是利益绑定、荣辱与共的,在家庭、子女、财产的裹挟下必须尽力向现实归拢,向矛盾妥协,维系家庭的正常生产经营,某种意义上讲,夫妻,尤其是有孩子的原配夫妻,从领证的那一刻起,就是一种共生关系,后代就是他们无法分割的固定资产。所以即便我对妻子已经没有感情,却从未想过分开,妻子年轻时也有过心气儿,但这些年也意识到了共生关系的存在,变得平和,家里也就越来越和谐。
我现在想把整个人蜷缩回让我感到安全的地方——家。
我低声说了句“谢谢”。
妻子愣了一下,显得很是无措。
我放下筷子,握住了她的手:“我太累了,还好有你操持家里,你也辛苦了。”
妻子的嘴唇嚅动着,眼圈渐渐有些泛红,她慢慢回握住我的手:“这也是我的家,应该的。”
我们握着彼此的手,似乎找回了一些当年热恋时的悸动。我置身于一手打拼来的豪宅,看着眼前温润贤惠的妻子,想到我们漂亮优秀的女儿,暗暗在心中发誓,绝不让这个家坍塌,绝不让一个外人毁了我,这一难关我一定会度过去,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第二天司机来找我,我谎称车撞到了,送去了4S店,其实是我昨天处理了尸体和垃圾,还没来得及清洗后备箱,这几天只能先开妻子的车。
妻子的车从颜色到内饰都太女性化了,车里还有一些女儿的东西,空间也比较小,我坐着不太舒服。尤其是在昨天忙了一个白天又一夜没合眼之后,我很想在车上补个觉,但脊椎没有好的支撑,也睡不着。
司机见我在后座不停变换坐姿,说道:“陈博士,要不要跟王律师借一下车?他全家度假去了,下个月才回来呢。”
“不用麻烦了,几天就修好了。”
“好的。”
“对了,提醒你一件事。”
“您说。”
“我和那女的早断了,以前以后都没关系。”
“明白,您根本不认识她。”
我满意地点点头。我这个司机有些滑头,有些势利,但车开得好,会看眼色会说话,跟了我这些年,已是我的心腹,我有把握,就算警察问到他头上,他都会装傻,倒不是因为忠诚,而是我给钱多。
我在我的办公室里补了觉,在我找到解决那个“我”的办法之前,我可能每天都要在公共场合睡觉,避免晚上独处,只有这样我才能感觉稍微安全些,至少在这样的环境下,他应该是无法乱来的吧。
我找了很多资料,还买了一些书,想要研究双重人格。我不敢去看心理医生,害怕在治疗中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法律有规定,医生虽然有责任保护病人的隐私,但是如果发现刑事案件的痕迹是必须报警的,这是我不能承担的风险。
但是我越研究、越失望。双重人格这种心理疾病,整个医学界都没有统一的治疗方案,治愈的可能性很低,有时候那个人格只是沉睡了,未必是根除,永远像个定时炸弹一样存在于我的意识里,即便有可能痊愈,也不是我自己能完成的。必须由专业的精神医生进行心理治疗和干预,要了解病因病史,要了解我,还要了解另外一个“我”,总之,需要提取记忆,需要催眠,还需要配合药物甚至是仪器,这其中任何一项我都做不到。
就算我现在掩盖了女友的死,暂时躲过了法律的制裁,我怎么保证这个人格不会再做出什么无法收拾的事,难道我再也不能正常的睡觉,难道我余生都要活在这种极端的恐惧中?!
思来想去,目前唯一还可能自救的办法,就是出国治疗。不,考虑到语言环境和距离,不需要出国,我应该去香港或者台湾,再考虑到引渡法,香港也排除了,一旦女友的死查到了我,只有在台湾我不会被抓回来。现在最坏的情况,只有跑了。
有了这个想法,我很果断地决定转移一部分资产去台湾,固定资产不好处理,且会引人注意,大额资金出境也会被监管,所以短时间内,我最多只能带走几百万。但这也够了,我一是为了治病,二是为了留后路,如果运气足够好,女友的死石沉大海,查不到我头上,我还可以回来。
打定主意后,我开始做一系列的准备。这或许是我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刻,但我绝不会让一个看不见的“人”,摆弄我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