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托说的没错,之后的日子里,蓝熙儿没有在家宴上出现过,哪怕是除夕家宴。
平静的日子过的飞快,等到人们意识到时,已经到了万历四十三年,一直被关着的褚英大阿哥打破了生活的平静。
“愿出征之我军为乌拉击败,被击败时,我将不容父及诸弟进城。”——褚英的字,褚英的诅咒,白纸黑字一张,在他被关了两年后,真真切切地从囚禁他的地方处传了出来。
努尔哈赤眯着眼睛看着字条,看起来很平静,只有他自己清楚,唇都在颤抖。两年了,嫡长子褚英依然不知悔改,只知抱怨诅咒。如今更是过分,字条都传出来了。看着眼前与自己同生共死的五位兄弟,这一次他知道他们不会放过褚英了。
万历四十三年,努尔哈赤下令处死褚英。年仅三十六岁的洪巴图鲁,那个永远威风凛凛、高高在上的大阿哥褚英,那个一身白衣策马狂奔的时候,占尽世间英姿飒爽的男人,终究走完了人生的全程。
褚英一生以阿玛努尔哈赤为榜样。在动荡的年代里,任谁的心都是恐慌和不安的。年幼的褚英一样会害怕,可依然竭力把自己打磨成阿玛的样子。秉着这个信念,他一生随阿玛征战沙场,杀敌无数,战功赫赫,为建州大业立下汗马功劳。
知子莫若父,这对父子也一定有过默契。看着儿子的光芒,努尔哈赤一定欣慰无比,所以很早就已宣布,爱新觉罗褚英将是自己的继承人。
也许真的是高处不胜寒。褚英被宣布为继承人后,才几个月时间,就因为狂躁残暴、贪酒误事,成了阶下之囚。他是那样高傲霸气,绝对不甘心被囚禁一生。他开始咒骂,开始暴躁,义无反顾地走向极端。死亡对他而言是解脱吧,不平凡的人生必然会配上大起大落,光辉万丈更是一把枷锁,也许只有死亡才能把一切释放,然后找到生命中最初的平静。
褚英府处处都上了白布,漆黑的夜晚里,白布触目惊心。这是第二个夜晚了,灵堂上仍然跪满了人,而且此时大汗努尔哈赤也亲临了。
嫩哲抱着努尔哈赤已故大福晋佟佳氏的牌位跪在地上,努尔哈赤坐在对面一言不发地看着牌位,两方就这样僵持着。
东果坐在努尔哈赤身旁,精神很不好,双眼无神地望着嫩哲手里的两个牌位,眼里的泪似乎都已流干,整个灵堂只有她身后跟着一位嬷嬷。代善低头立在努尔哈赤的另一边,显然没有劝说的意思。棺材两边跪满了爱新觉罗与五大臣的子弟,杜度、国欢以及岳托等人都在其中。但是这种僵持中,谁都不敢上前说话。
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岳托,毕竟褚英去世后,他是唯一一位可以见到大汗的阿哥,不过这位阿哥只是安静地跪着。
杜度倒是有心起身,可他能劝说什么呢,劝额娘放弃?若是如此,这一府只怕是真的完了,他很清楚靠他撑不起这个府的。他的那些叔叔们早就盯上白旗了。额娘也正是因此才出险招,希望玛法可以看在已故大福晋的面上给他们一些照拂。
莽古尔泰、皇太极等人都不耐烦地皱着眉头。当然汗阿玛不说话,他们也不会说什么的,毕竟涉及嫡长子和先福晋的事不是他们可以参与的。
莽古济听见她汗阿玛到了,只等又重返灵堂,才踏进灵堂,就看见这僵持的一幕。五福晋迎上前去拉住莽古济,她知道莽古济恃宠成娇,又向来看不惯嫩哲,必然会多事。可今天这个场合还是不要掺和了,褚英虽然是被赐死的,可看这隆重的葬礼,大汗亲临不说,爱新觉罗家和五大臣府里所有成年的阿哥们都要来给褚英跪灵,可见褚英在大汗心中的地位了。
“这是干什么呢?”莽古济扫了一眼嫩哲,轻声问五福晋。
“大嫂拿来了已故大福晋的牌位,硬是要跟大哥放在一起,求汗阿玛答应呢。汗阿玛不答应,大嫂就一直跪着。”
“岂有此理!这还能由着她?” 莽古济咬咬牙,就要上前去拽嫩哲。
“额娘。”蓝熙儿一把抓住莽古济的胳臂,一双明亮的眸子看着嫩哲手里的牌位,清泠泠的嗓音劝道:“额娘,这世间最苦的就是没有娘的孩子,既然生不能相守就让他们死后相望吧。”
东果难得眼中一亮,泪也跟着又涌了出来。本就安静的灵堂更安静了,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喘,嫩哲抱紧牌位轻轻抽噎。努尔哈赤起身仔细地看看牌位,一言未发转身而去。代善暗松口气,跟上去送阿玛,其余众人也都赶忙下跪行礼相送。
蓝熙儿跪在地上侧头看向努尔哈赤的身影鼻子一酸:这一世的父子缘分就这样结束了吗?!他不是你最宠爱的嫡长子吗?你把他捧到了神坛之上,又亲手把他拽进了地域,这就是英雄的爱吗?!
众人缓过神来继续哭灵,莽古济却还在震惊中,她实在不敢相信,她的熙儿竟敢在这种场合说话!两年了,她把自己关起来两年了,对任何事情都毫不在意,话也很少说,除了看书就是练字,心静的让她这个额娘都害怕。甚至有谣言说:蓝熙格格已经因为杜度另娶她人而被刺激的呆傻了,不敢出屋了。莽古济扫了一眼棺材两边,跪在那里的爱新觉罗家的那些最受宠、最智慧的侄子们,此时都眼巴巴地望着她的熙儿。
“去给大舅磕个头。” 莽古济吩咐道。
蓝熙儿站起身,莽古济又看向她的侄子们,果然,女儿走过时,每个人的眼神都随着她而动,杜度、国欢、岳托、硕托、萨哈廉以及都类,一个都没落下。
其实莽古济不知道——别说几位阿哥,灵堂上所有人都被刚才那一幕震惊了,这位蓝熙格格已经消失两年,人们都以为她因为杜度另娶他人而痴傻了,可此时看来她依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刚才那一幕,代善都不敢说话,而她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解除了窘况。
此时人们都细细地打量起来,这可是被褚英宠上天的蓝熙格格啊,她长大了,身着一袭素衣,让原本严肃的眸子更显清冷,发髻之间散落的几点白色珊瑚珠,典雅而肃静,眉目间一股书卷的清气让她是那么的与众不同,美若天仙都不能形容她,因为她就是仙子,不染凡尘。
她跪在蒲团上磕头行礼后并没有起身,静静地看着棺材,那双如星辰般美丽的眼睛开始颗颗落泪,似乎真的有星辰坠落一般,凄美又悲伤,让在场的人无不动容。
“两年没见熙儿,竟这般仙气飘飘了。”硕托喃喃地嘀咕着。
“你有想法?”硕累眯着眼睛望着蓝熙儿的身影。
“嘿,这话说的,我哥喜欢的,我绝不惦记。”
“哼!”硕累冷哼一声。
硕托看看对面的哥哥,暗叹一声:唉,哥的魂又没了。想想也是,那句“这世间最苦的就是没有娘的孩子”,不仅触动了玛法,一定也触动了哥哥。蓝熙儿从来都没有嫌弃过哥哥,她就像一颗小石子落入了哥哥这个死水潭里,掀起层层涟漪,就如少女拨动了少年的心,牵出绵绵情意。
硕托心血来潮又他哥身边的都类,果然和他哥一样的表情,都是又痴又呆弟望着蓝熙儿。硕托暗哼一声。不过也是,这样一位俏丽又灵动的小格格,想不动心都难。
突然都类脸色一变,眼里毫不掩饰的恨意望着另一边。硕托赶忙看过去,都类眼神落点处是杜度。
杜度的眼神很柔和,望着蓝熙儿,眼里都是怜惜。
硕托胡思乱想间就感觉有人影晃动,心中一惊,果然是大哥已有起身的架势,还好萨哈廉眼疾手快,把他按住了,硕托松口气。
萨哈廉在蓝熙儿出现时就精心盯着身份的大哥了,果然他眼里有了情绪,此时见他竟要起身,想也知道是过去安慰人家格格,赶忙一把按住,紧张地对他摇头。
岳托痴望着蓝熙儿,但还是乖乖跪好。他很清楚,大伯的死是玛法迫于无奈,如今外界已经指责红蓝两旗对白旗坐视不理,对褚英更是不管不问。若他和蓝熙儿之间再有什么瓜葛,传出红蓝两旗早已结合在一起,甚至一起对付白旗,玛法必然盛怒,那么躺在棺材里的人就不止大伯一人了。
可看着蓝熙儿落泪,岳托心如刀割,他知道关于大伯的事,蓝熙儿一直都非常自责,为此他们还大吵了一架。熙儿太重情意了,岳托摇头:熙儿,你如此通透,难道不知道这个家族里容不下情意吗?
比岳托还悲伤的是国欢,别人的议论国欢都听见了,是的,熙儿变了,那双美若星辰的眼眸已经淡如水了,整个人也已经脱胎换骨,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熙儿一切的改变都是遍体鳞伤和锥心之痛换来的。可即使如此,她依然没有随波逐流,依然愿意为他们府说话,国欢的泪一直往外涌,说不出是悔、是恨还是疼!
蓝熙儿无奈地吸吸鼻子又深吸一口气,看着灵牌上的名字认真地说:“大舅舅,如果这世间真有来生,你可愿落户平凡人家?”
话音方落,灵堂上一阵风吹过,蜡烛的火苗急速晃动,好像在回应蓝熙儿的话。济鼐跟着就又哭又喊起来:“阿玛,我知道是您,您回来啊,您回来吧,阿玛。”
嫩哲也跟着又哭又喊,整个灵堂的哭声开始此起彼伏,久久不能平静。
“这世间最容易的是平凡,最难的就是甘于平凡。”
“二舅舅。”蓝熙儿转头望去,见代善已经站在身边。
代善意味深长地看看蓝熙儿,伸手将她扶起,然后面向棺材也是一声长叹,悲戚道:“大哥,如果有来生,我们落户平凡人家,没有血雨纷争,简简单单的过一世可好?”代善的泪滚了出来,东果缓缓地摇着头,不知道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蓝熙儿实在看不懂这些人的感情到底是真还是假,说好的血浓于水怎么就一文不值了?她甚至可以感觉到额娘的悲伤就是做个样子,摇摇头悄然离开灵堂。走进院子的时候,嫩哲的哭声又一次惊天动地,蓝熙儿转头望去,见岳托迎面走来,恍惚间她好像看见了二舅舅,原来岳托像极了他的阿玛,尤其是那份儒雅。
“要守灵?”岳托停在蓝熙儿不远处柔声问。两年了,这人的模样和声音都变了,褪去稚气,那双深褐色的眸子看着很近又很远。
蓝熙儿摇头。
“回去吧,天越黑越冷。”岳托的声音很温柔。蓝熙儿想起那日他给自己小玉兔时也是这么说的,这人说变就变了,鼻子一酸,赶忙看向别处深吸一口气。
嫩哲歇斯地里的哭声再一次惊动蓝熙儿,蓝熙儿痴痴的望着,眼圈也跟着红起来。
“葬礼是给活人看的,她表演一下悲伤也是人之常情。”岳托不想让蓝熙儿难过。
蓝熙儿轻轻摇头:“不,她是真的悲伤。只不过悲伤的不是棺材里的人,悲伤的是她自己。”
岳托见她肯和自己说话,心中一喜,赶忙说:“你刚才替她解决了她最担心的问题,只要她够聪明,这一府必然会衣食无忧的。”
蓝熙儿抬眼看向岳托,其实他一直都很懂自己,可是当年,他为什么会怀疑自己的清白?想着就不自觉的揉了揉左手的胳膊肘部,那是伤痕最深的地方,两年过去了,依然有淡淡的纹路。她倒在碎片里的瞬间都想着若是被他知道,他会惹出什么大事来,后来才明白不过是自己的一点痴念罢了。
见她又不说话了,岳托赶忙补上一句:“姑母姐弟三人自幼丧母是玛法心中最深的痛,所以一直以来给他们的奖赏都是最丰厚的,如今你再次提醒这件事,玛法不看僧面看佛面,会护住这一府的,只要她知进退,这一世这一府必然衣食无忧。”
“她是知道进退,明白保命规则的。”蓝熙儿暗叹一声,懂得算计的人怎么会不知进退呢。
“她有王牌在手,只怕未必甘于平凡,毕竟甘于平凡才是最难的。”
“王牌?”
“那是我们爱新觉罗家的长子嫡孙。”
蓝熙儿知道他说的是杜度,冷笑一声:“嫡长子都躺在棺材里了,嫡长孙又算个什么!这一府往日的恩宠和辉煌都不再有了。”
“熙儿还是什么都敢说。”
“我听说你如今成了郭罗玛法最喜欢的阿哥,万千宠爱必是众矢之的,你好自为之。”
岳托心中一动:“我不会成为他最喜欢的阿哥。”
“这话奇了,谁不愿意做他老人家最喜欢的”
“我只想成为你喜欢的。”
蓝熙儿愣了。
“大哥,大哥,嫂子看,我大哥在那边呢。”岳琪、敏月还有济尔海在不远处挥手。
蓝熙儿苦笑:“喜欢表哥的人够多了,不必再多熙儿一个。”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岳托暗叹一声,回身走进灵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