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启破釜沉舟地将计划谋反一事全抖出来,蓝熙儿心中一紧,不由为岳托捏把汗,但她更知道这屋里有太多人在观察她的脸色,暗暗让心情平复,淡如水的眼神看着达启,不慌不忙。
达启的话却没再引起努尔哈赤任何情绪波动。达启全部讲完后,他将眼神挪了挪看向孙子。
“哦,原来谋反只是一场游戏!说不反就不反了!什么谋划、什么部署原来都是这么随便的呀!”蓝熙儿天真地道,说完对着身边的岳托耸了耸肩。
岳托十分自然地抿了抿嘴,微微侧头对蓝熙儿说:“大概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不然怎么会反复无常呢?”
两人一唱一和的更像是在议论‘今天可能要下雨’这样无关紧要的事,完全是孩子间的语气,蓝熙儿还尤其配合地认真点头。
达启的怒火被成功激起,猛然站起身,指着岳托就嚷:“岳托,你少得意!不错,我们是想要谋反,可我们认识了错误及时醒悟。大军回城的时候,我们用了全部的热情接待。可是你呢,却不依不饶,等我们战败时,你才来控告我们谋反,让我们罪加一等,再不能翻身!你是什么居心?谁不知道,褚英一旦倒台,就是你阿玛得意,自然你也就得意了。你就是为了你阿玛,才来陷害褚英的。可褚英是谁,是你的大伯啊!你还有没有人性?落井下石的事都干得出来?”达启跳着脚骂完,又跪下往努尔哈赤方向蹭了几步,“汗阿玛,岳托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心机,分明是个阴暗无比的小人。”
他并不想纠结蓝熙儿有没有出城。如今翻出旧事,想要的就是毁掉岳托的恩宠!所有事都是岳托一手操纵,他们白旗才会一败涂地。就算被安上谋反的罪名也要置岳托于死地。
“为了谁?”达启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堆,岳托却依然淡然地轻声发问一句。
蓝熙儿低下头抿嘴浅笑,岳托阿哥这个万事不着急的性子真的是太容易激起别人的心火了。
“自然是为了你阿玛!”果然达启恶狠狠地咬牙说,突然又恍然大悟起来,“一定是你阿玛告的密!就算是你阿玛,你也脱不开关系!”
蓝熙儿真的要笑出声了,不过还是极力忍住,不慌不忙地插嘴:“那……出城通风报信的人会不会是我额娘啊?”
努尔哈赤几不可见地摇摇头,看着达启时眼里升起一股怒气,达启心更慌了。
蓝熙儿不满地嘀咕起来:“那五姨夫去找二舅舅和我额娘啊,找我们来干什么?”一边说着,一边皱眉揉着膝盖,站久了腿都酸了。努尔哈赤看了一眼蓝熙儿,蓝熙儿嫌弃地看着达启撇撇嘴,还是站直身体。
“这丫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明亚德脑子里突然就闪出当年褚英抱着蓝熙儿说这句话的场景,打了个冷颤。达启太低估这丫头了,她看似天真柔弱,每一句话说的也是漫不经心,可句句都说在了点上。
又看了看岳托,这位阿哥年纪轻轻,却也深不可测。一直都是不慌不忙的样子,不管达启说的内容涉不涉及到他,他脸上都没有喜怒。
“不是代善。”努尔哈赤突然说话,声音突兀的让所有人吃了一惊。达启才要说话,努尔哈赤又补上一句:“不是红旗人告密的。”
明亚德的脸色也变了,担心地看着儿子。显然今天发生的事出乎了儿子的预料。此刻,她只想带着儿子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达启却突然又明白了似的嚷道:“那一定是他的其他叔叔!对啊,谁不知道他一向和他阿玛关系不好。”
蓝熙儿实在忍无可忍,嗤笑一声:“我看五姨夫就不知道。”这种事本该又严肃又伤感,可从熙儿口中说出来,岳托也忍不住抿嘴浅笑。熙儿是太懂他的心思了,而且句句都说在点上,他真想看着她,然后一起相视一笑。当然他什么都不会做。
努尔哈赤看着蓝熙儿眉头微蹙,蓝熙儿忙收敛笑容。岳托义正辞言地说:“玛法,岳托不会干这样的事,也不屑干这样的事。”
努尔哈赤点了点头。
“哥哥,都是我不好,都怪我太宠达启了,才惯的他如此胆大妄为,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求哥哥看在……”明亚德跪在地上求饶,想让兄长看在达启也有一半爱新觉罗血脉的份上,饶他一命。可是褚英的命都没留住,达启的命又算什么?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只跪在地上磕头,泪流满面。
“你先起来吧,刚才已经说了,只是大家话话家常。” 努尔哈赤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接着示意达启,“先扶你额娘起来吧。”
达启再心有不甘,却也知道大势已去,只得先扶起额娘。
突然,外面脚步声响,“砰”的一声,书房的门又开了。
莽古济如一阵风一样疾步进来,停在女儿身边眉头皱了皱,没顾得上请安,直接抬眼看着努尔哈赤问道:“阿玛,这是干什么?若不是熙儿忘了带勺子,我派人来送,还不知道原来熙儿来阿玛书房了。她不过是个小孩子,如何敢劳烦阿玛亲自教导。”
蓝熙儿已经目瞪口呆了:原来我额娘真的是既嚣张又霸道啊!惊得张着嘴看着额娘,然后又看向郭洛玛法,还好,神色中没有怒气,暗暗松口气。
一直以来人们都用“嚣张和霸道”来形容额娘的,可在大舅面前,额娘特别乖巧,所以她一直认定额娘就是欺软怕硬。
可如今看来,额娘真是软硬皆欺!硬闯书房不说,此时更是质问的态度。这可是郭洛玛法的书房,对面坐着的是郭洛玛法,这是控制了整个女真的男人啊!
“是来吃点心看戏啊!”努尔哈赤答道,居然还带着笑意。这是蓝熙儿进书房以来才见到这位老人家的笑容。紧张地咽了咽唾沫,又小心翼翼地转头看向额娘。
“是啊,三格格不必如此动怒,我们不过是话话家常。”明亚德见莽古济进来,其实更头疼——这个侄女向来眼高于顶,从来不把她这位姑姑放眼里。
“有让孩子一直站着话家常的道理吗?”莽古济没好气地怼了一句。不等明亚德再说话,莽古济已经又往前走了两步:“阿玛,话问完了吗?如果没什么事,女儿先带熙儿回去了。阿玛也该好好休息,您的身体健康才是最重要的,不要总让一些无聊的人叨扰您。”
努尔哈赤眼睛转向明亚德母子。
莽古济立刻转头瞪着达启:“表哥有什么要问的,可以直接来找我,没必要找我女儿!姑姑也是,只听表哥一面之词,万事都该先辩个是非才好。”
达启本不愿意招惹莽古济,莽古济和莽古尔泰都是出了名的莽撞又不讲道理。之所以找来蓝熙儿,只希望她肯承认向岳托通风报信,绝不会为难她,整件事对她也不会有什么影响,毕竟谁也不会跟一个不懂事的小格格为难。可莽古济不管不顾,连额娘也训斥,哪里是达启能忍受的?他脾气也上来了,怒瞪着莽古济就要发作,却感到手腕一紧,低头见额娘抓住自己的手腕一个劲地摇头。看出额娘的紧张,达启只得将所有的怒气从眼神里发泄出去。
“不许无礼,怎么说话的,那是你姑姑。”
“是女儿失言了。”莽古济却只是对着努尔哈赤卖乖了几分,没看姑姑一眼。
“好了,带熙儿去侧妃那吧,今天的点心确实不错。”
莽古济脸色终于缓和,只是嘴上还是不满:“吓都吓坏了,是该吃些甜食缓缓。女儿告退了。”莽古济规规矩矩地行礼,牵着女儿走出书房。
“额娘。”才走了几步,蓝熙儿抓住莽古济,又看看还站着的岳托。
莽古济暗叹一声,转过身又道:“阿玛,岳托怎么说都是二哥的嫡长子,您的嫡孙,被人指指点点总是不好吧?”
“你也去吧,送你三姑过去。”
“是,玛法。”岳托行礼,又对着达启母子躬躬身,才随莽古济一起走出书房。
“汗阿玛。”达启跪在努尔哈赤面前,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努尔哈赤却没有了刚才的严肃,语重心长地说:“你是我的外甥,也是我的女婿,从小就养在我身边。我以为待你和待褚英、代善都不差几分。你阿玛也是久经沙场、英勇无比的英雄,可是你呢,你看看你在干什么!”
“汗阿玛。”达启满眼是泪,说不出是悔还是恨。
“你回去吧,你阿玛已经尝过丧子之痛,不要让你阿玛再受一次这样的罪了,甚至还连累你额娘。”努尔哈赤挥挥手,便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了。
达启失神地跌坐在地上,明亚德看着疲惫的兄长,心中升起一丝愧疚,犹豫片刻还是带着儿子走出了书房。一声门响,努尔哈赤睁开双眼,眼前终于只有安静的屋子了。
丧子之痛,怎么可能不痛不痒?累了,真的累了。从来没有的疲倦此刻已经袭满全身。揭发褚英谋反的人,达启虽然猜错了,可是说此人心狠阴毒,又何尝不是?很清楚来揭发的人是谁,当时自己也很震惊。轻叹一声,甩了甩头不愿再去想,但是皇太极的脸依然浮现在眼前。努尔哈赤闭上双眼,尽量让心也如屋子一般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