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椒不得不承认,身为老板和旅伴,傅亚瑟真心不错。
车旅食宿都给她安排得妥妥当当。出手也大方,酒店订的是当地最好的五星级酒店,就在铁路博物馆对面,建筑本身就是保护级文物。
缺点只有两个。
一是为人特别有计划性。
从铁路博物馆出来,走某条路可以乘坐博物馆的小火车到酒店,从酒店后门出来就到某河边看某遗迹,又从河边某入口可以登上约克古城墙参观,从城墙上下来穿过某条著名的街道,又途经某个值得一看的建筑,转弯就到了这家拿过全英TOP10的炸鱼薯条店。
神奇的是,他们进店时,秦椒特地看了看时间,居然同傅亚瑟之前预计的只差两分钟不到。
另一个缺点,就是太过尽责的一路讲解约克和英国的历史。
秦椒承认自己没文化又浅薄。红玫瑰和白玫瑰杀来杀去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来讨论粽子吃甜吃咸,桃子吃软吃脆……
奇怪的是,即便如此,她也不愿出声打断“傅老师大讲堂”。
或许是因为……滔滔不绝的傅亚瑟看起来是这样的真诚。一板一眼,像个初次上岗的导游,认真得几近可笑,却比印象中的他多了几分真实可亲。
说不定从国王十字火车站出发时,他们就误登了魔法列车,以至于穿越到这个不同寻常的世界,连人都变得不同寻常了。
秦椒拿起刀叉,轻轻切开包裹鱼柳的面皮,唯恐动静大了会让魔法消失。
可惜她的安静,反倒引起了傅亚瑟的注意。
“抱歉,一定是我讲得太枯燥了。”
秦椒摇摇头:“我只是在想,你明明是医生,为什么对历史也这么了解?”
“中学时,我参加过历史爱好者俱乐部。”傅亚瑟冷嘲地扯了扯嘴角,“当时我以为,这是融入我那些盎格鲁撒克逊同学的最便捷途径。”
秦椒了然地点点头,随口问道:“你和伯尼就是那时候成为朋友的?”
“算是吧,我指出了他在金雀花王朝犯下的几个明显错误,他气得和我打了一架。当然,还是他输。”
没什么起伏的声调,配上理所当然的神气,让秦椒多少品味出了一点儿小得瑟。
她忍着笑说:“看来打架才是最便捷途径。”
“是这样没错。”傅亚瑟居然一本正经地颔首赞同,“没有文化融合不是伴随着流血和战斗,英国历史就是最好的证据。”
他问秦椒是否记得他们之前路过的一处风景。
那是一座小山丘上孤零零矗立的圆塔。像一座小型的堡垒,石墙损毁得相当厉害,一看就饱经沧桑。
秦椒记得他介绍说,那是约克一处著名的古迹。
“克里福德塔,征服者威廉建立的诺曼风格城堡,也是著名的约克闹鬼胜地。”傅亚瑟朝她投来一瞥,似乎想从她脸上寻找到害怕的痕迹。
十岁就在火锅店帮忙,掂着猪脑花剔筋膜的秦椒眨巴下眼睛:“闹鬼?”
“克里福德塔看起来这么破败,是因为十二世纪早期约克爆发了一场……对犹太人的大迫害。”
对英国历史一无所知的秦椒,努力在脑海中搜索出同时关联“犹太人”和“迫害”的词条:“就像希特勒?”
“就像纳粹。”
当时犹太人扶老携幼逃进克里福德塔避难,约克大主教有心庇护,却架不住当地小贵族和富有市民坚决要摧毁犹太社区。
“因为他们都从犹太人那里借贷,许多人都是债台高筑。”傅亚瑟讥讽地轻嗤一声,“这些人包围了克里福德塔,朝塔里丢石块和火把,在塔外杀死他们的亲属,以此来要挟犹太人同意废除账单。”
“这也太无耻了!”秦椒捏着薯条一敲盘边,“不过,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杀掉债主?”
“大概因为他们还想当个虔诚的基督教徒,遵循教义不能轻易借债,更不能故意欠债不还。’”
秦椒点点头:“懂了,又当又立。”
令人唏嘘的是,克里福德塔里的一百五十名犹太人在绝望中纷纷选择自杀,还有一些人死于突然而起的大火。
此后没有人敢修复这座城堡。有人见过石墙滴血,还有人在塔内拍到了烟雾状的鬼魂……每当阴冷的雨天,克里福德塔的石墙隐隐传出尖啸,约克人就会说:“听,克里福德塔的犹太人在哭泣。“
“太可怜了。”秦椒看着盘中吃了一半的炸鱼,“炸鱼的方法还是犹太人带来英国的呢。”
“世之常理而已。”傅亚瑟说,“不同的种族,不同的文化,不同的利益,矛盾和冲突才是常态。无论是在英国,还是在全世界。”
他似有深意地看了秦椒一眼:“希望你已经做好了准备。”
“不同的食材配在一起可以烧出好菜,人为什么就不行呢?”秦椒放下刀叉,单手托腮叹气。
“打扰了,可以聊两句吗?”邻桌突然有人转过身来,朝他们微笑,“无意中听了你们精彩的聊天,身为一个在约克的犹太人,很想加入你们的交流。”
这人自称姓赫尔曼,年约四五十岁,衣着朴素,笑容亲切,很容易令人心生好感。秦椒同傅亚瑟对视一眼,做了个欢迎的手势。
小店没什么讲究,赫尔曼直接把椅子一拖,就在他们桌边加了个座。他乐呵呵把自己吃到一半的餐盘端过来,顺便向他们倾情推荐:
“千万别错过这个塔塔酱。说真的,他家的炸鱼薯条只是中规中矩,塔塔酱却堪称全约克第一。”
秦椒试尝一口,赞扬道:“酸味很清爽,同我在伦敦吃过的不一样。”
“秘密就在于腌黄瓜,他家用的是从德国进口的小黄瓜,以及古老的配方。”赫尔曼乐呵呵揭秘,“不用醋,把黄瓜泡在放了各种香料的盐水里,浸泡三天或三个月,时间越长,味道越酸——就像古代犹太人在莱茵河边的那样。”
“咦?”秦椒只觉得这做法听起来很熟悉,“我们四川的泡菜也是这样,放了各种香料的盐水。老泡菜要时间长,泡一两天就能吃的,叫洗澡泡菜。”
“的确有传说,世界上第一罐腌黄瓜是修建万里长城的中国工人发明的。”赫尔曼愉快地点点头,“至于英国的腌黄瓜,是犹太人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