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干脆就拒了?或者让他跪见太庙?要不就直接下个禅位诏书?还是……”
吕芳此时思绪已经乱了,只觉得这种儿子简直混账透顶,比历来的杨广什么的都可恶百倍。但要想找个良策,却是一点也无。
嘉靖却是不着急,淡然道:
“再等等吧,他应该还有什么没干呢……”
他心情极为黯然,又坐了好一会儿,才又道:
“下去盘一下人手,看看还有没有可用的了……”
吕芳早已盘算过,其实已经没什么人了。天下人都是势利之徒,哪一个不是见风使舵?如今景王那么霸道,谁还敢望着玉熙宫?
但危在旦夕,他也只好应声道:
“奴婢琢磨着,应该还有不少吧……”
……
当夜
景王让韩充派出许多兵丁,满城贴上了这份《景王陈情表》。次日一大早,又用廷寄送往各省。按照大明的驿站系统,二三十天差不多就能遍及各地。因此他也倒不慌不忙,但凡要做什么事,直接就让京师都督府的人去做,连朝廷也不需要了。
京城百官呢,这一向下来,按图索骥,已经被抓了五六百人,严家的人可谓是一网打尽。屈指算来,严家在地方上的人也没多少。本来是蓟辽最重,可梁梦龙也被景王换了,直接让吴鼎去当了蓟辽总督。内廷方面,司礼监的李彬、杜泰、陈洪等人有样学样,照着韩充的先例,率先带着一大半东厂的人投效过来。故而,这么一个多月,严家的人被连根拔起,竟然没有引发一丝乱象。
十余日后,
景王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这日一大早便下了京师都督府告示:为李春芳发丧,同日严惩严世蕃一伙。预定午时三刻在端门发丧行刑。告示出了,景王便带着韩充和一队军兵来到徐阶府邸。
这阵子过来,徐阶早已心灰意冷,好友李春芳之死,让他倍感痛心,几乎一蹶不振,而心情还没缓过来,又摸出来个景王,霹雳手段,一下子把所有人拿捏得死死的。
这还不是最糟心的,最让他觉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是:景王竟然要在为李春芳发丧的同时,杀尽六百多个严党!
这,简直是暴虐到了极点!
自古以来闻所未闻。
早上接到告示,他就猜到景王不会放过自己。果然,一个多时辰,一身布衣的景王就出现在眼前。
徐阶由老仆搀扶着,虽然十分不便,还是强撑着来到门口,躬身道:
“臣徐阶恭迎王爷……”
他不敢说太子,是因为那份《景王陈情表》已经说得清清楚楚:景王不做太子,也不想监国……
景王笑脸相迎,却淡然道:
“徐师傅年老了,何必出来亲迎?本王这一向太忙,本来早就该来问安了……唉……”
他走过去两步,扶着徐阶,忽然叹息:
“徐师傅,李春芳可惜可痛啊……大明朝一干老臣,忠公体国,乃是天下人之倚仗……李大人既然仙逝,徐师傅就一定要保重啊……”
哦,
徐阶明知其为假意,也倒颇感顺心,感慨道:
“王爷英雄啊……大明如此也好,老臣等自要勉为其难……”
嗯嗯,
景王忽然心想:徐阶、李春芳这些人,其实也还好,始终站这个理字,任凭风浪如何起伏,他们总是稳坐钓鱼台……严世蕃逼得这种人没有活路,自然是天亡之了……
他当即宣明来意,道:
“今日本王要为李阁老发丧,以慰天下士子之心……徐阁老海内所望,本王想请徐阁老主持啊……”
这?
徐阶脱口就想拒绝,可恰巧对视到了韩充的眼睛。此时的韩充,想个屠夫一般,两眼透出一种肆无忌惮的残虐之意,看着自己时,就像猫盯着老鼠一般……
徐阶顿时打了个机灵,一股惧意狂涌而出——
这人已经疯了!
他这个把月里,不知道杀了多少人?
这景王要真有诚意,又何必带着他来?
况且,
如果只是发丧还好,可景王今日还要杀人啊……
两难之际,他顿时怔在当场。旁边两个儿子、几个门人也是欲言又止,就算有天大的不愿意,一看到韩充那副凶恶之象,也只好默默低头。
景王心里冷笑一声,嘴上客气道:
“好!徐阁老深明大义,本王谢过了……”
他假意兑韩充大声道:
“韩大人,还不备轿?接徐阁老去午门!”
“是!”
哗啦一下,
韩充一身铠甲发出吓人的声音,含笑拉住徐阶道:
“末将护送徐阁老!”
这?、
你们!
徐阶仰头望天,但见天色与往日无差,可世事却是已经没有一丝道理可讲了。
呼……
他长长叹了口气,甩开韩充,蔑然道:
“韩将军带路,老夫自能走!”
……
与此同时,
玉熙宫的气氛已然有些诡异。
天大的事,竟然没有人来告知,还是黄锦偷偷进来告诉吕芳的。一个多时辰了,嘉靖枯坐在八卦台上,竟是一点气息也无,浑似一个死人一般。
吕芳哪里敢吱声,只是小心地准备好午时的丹药。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都要接近午时了,嘉靖才用一种嘶哑的声音道:
“吕芳,你猜猜看,他这是要干什么呀?”
这个呀字,拖着一股怪怪的腔调,让人不寒而栗。依吕芳的印象,这可是从来没有的。这位皇上几曾如此失态过?可知此时此刻,已经愤怒到了极点。
额,
“奴婢,奴婢不知道……”
好啊,
“你也不知道?哈哈……”
嘉靖忽然笑了出了。
那是一种近似疯人的笑声,从胸腔里憋出,在喉咙上被挤压,而后又在口舌边打了几个转,然后才脱口而出的。
“吕芳,他这是要把朕架在火上烤啊……你说厉害不厉害?”
嘉靖忽然毒毒盯着他,说话的语气也完全反常了。
吕芳害怕至极,扑通跪下,颤声道:
“皇上,皇上……”
呼……
嘉靖长长呼了口气,狂态一下子又消失无踪,变成了一种绝望的痛楚之色——
这么多年来,景王是头一个人把他逼到绝境上的人。
这只有至亲的儿子才做得到,因为只有父子才会如此深深明白对方的脾性,也因为如此,景王才会用这种特殊的羞辱方式,让他发狂……对他来说,世间最大的羞辱,就是被无视……
他昨日都还抱有一丝侥幸,而方才得知景王要为李春芳发丧,同时又要行刑,那一刻才明白了景王的目的。
这个人,自知根基不固,所以要为李春芳发丧,从而笼络天下的百官、缙绅、读书人。这还罢了,这人又十分残酷,在收拢人心的同时,还要配合一场空前的屠杀,让天下士子处在一种战战兢兢的恐惧之中。不仅如此,这人还会有更要命的办法,一定会让他成为众矢之的,会把严党的责任归结在他身上……
最后,这人要毕其功于一役,逼着自己下罪己诏,同时终止变法。到时候,朱墨在江南肯定就不会自安,到时候他就南征?或者,他就让天下的士子群起而攻之?
总之,
这人恨透了他这个亲爹,一定会榨干最后一点使用价值,然后又向今日这般,轻轻地扔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