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南唐。
虽说已经立春,但早晚天气依旧带着寒意。尽管午时的太阳偶尔也会让人觉得刺眼,但照在身上却不觉得烧灼,反而别有一番暖意。
宽敞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其中一辆华贵的马车行过,让过路的行人纷纷不自觉停下脚步,触目观望。
鎏金的顶棚,宝石的珠帘,健硕的骏马,一看便知车内人非富即贵的身份。
然而此刻驾马的车夫却怒喝一声屏退行人,他马鞭高扬狠狠抽向马身,便听骏马嘶吼,行进速度越发快了。
从未见过有人敢在南唐街道上如此放肆,在马车离开后行人三五成群在一起窃窃私语,不多会儿却听人说道:
“唉,那马车去的方向不是畅园吗?”
畅园,原本是唐都内空置的一处宅子,虽说其立于唐都最富庶的一条街道上,但因价格高昂,且又听闻里面闹鬼,是以并无人肯出价将其买下。
然而就在三个月前,畅园内却突然多了无数小厮打扫添置物件,好奇的路人问起来这才得知竟是有人买下了宅子,并招了数十位小厮,吩咐他们在一天之内将宅子打扫干净。
看着抬进宅子内的全都是价值千金的贵重物品,人们难免对宅子新主人的身份猜测不已。
可是三个月过去了,除却经常出门置办物品的小厮外,别说是人,连影子他们都没看到一个。
畅园原先虽然有闹鬼的传闻,但那毕竟只是说说,并无人亲眼看到。
可就在这新主人搬进去不过一天,就有打更的在夜晚路过时说听到宅子内有女人凄厉的哭喊声,几乎生生吓破人的胆!
而后便有好事者准备在夜晚时一探这畅园的真面目,可哪知去了的人不是吓疯了就是摔残了,竟无一人有好下场。
长久以往,关于畅园新主人是鬼这个说法不胫而走,闹到现在几乎没人敢再涉足畅园方圆那几里地,生生将一所宅子塑造成了鬼宅。
至于畅园内伺候的小厮,也被无数店家拒之门外,生怕招来祸事。
是以当人们看着那名贵的马车竟然驶向畅园的时候,在议论纷纷的同时,却也都不自觉打了个冷颤,慢慢散去。
而此时,那疾驰的马车也到达了畅园门外。车门打开,一个明黄色的俊逸身影快速从车上跃下,脚步不停便冲了进去。
男子轻车熟路般地在宅子内左右穿梭,大约行了有三四道弯之后,目光忽然瞥到不远处的那间屋子,他神色越发着急,竟不知不觉使了轻功越过去!
然而就在他眼看着快要靠近屋子的时候,周围莫名多出一股冷气,直接逼近他的面门。
男子眉峰紧蹙只得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仓惶落地,他横眉冷对紧接着出现在自己对面的黑影,斥责道:“你找死吗!”
“尉迟殿下,主子有言在她疗伤期间不许任何人进入。”并不畏惧尉迟骁的架势,黑影不卑不亢说道。
“你!”尉迟骁闻言不由得脸色更加难看。
他原本在宫中处理政事,听到畅园内的消息后才急急忙忙一路赶来,想要进行阻止!
哪知近在眼前的房间突然就变得如此遥远,他怎么都没想到会被这个瘟神拒之门外!
想到里面可能发生的动静,他越发觉得全身冷寒,急忙上前再迈几步,却又一次被黑影伸手挡了回去。
“尉迟殿下,话我不说第二遍,你请回吧!”
“慕炎,我不信你不清楚她想做的事,你难道要看着她死吗!”抑制不住怒声吼着,尉迟骁上前一把提住黑影的领子怒声质问道。
一身黑衣的男子便是在大邱悬崖处消失的慕炎,索性老天有眼留了他一条性命,才没有叫他命丧黄泉。
虽说当时他已经满身伤痕,可正是由此才冲破了体内原有的武功境界,得以飞升。
此刻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尉迟骁一脸焦急的样子,右边脸颊上一道三寸长的伤口在阳光照射下越显狰狞。
他慢条斯理地抬起胳膊一点一点拉松开尉迟骁的手,最后将其一把甩开,神色冷清道:“我自是清楚她要做的是什么,但不管她想怎样,我都会陪着她。”
说着,他侧目看向身后的房间,冰冷的瞳眸也在这一刻才隐隐带了几分柔软。
“你……你们都疯了!”
尉迟骁见自己根本奈何不了慕炎分毫,只能站在原地瞪着面前的屋子生闷气,“她的身子根本就没有复原,在这种情况下还要遭受这样大的改变根本就承担不起,慕炎你既然一心为了她好,为什么不能让她放弃?”
说着,尉迟骁的神色更见复杂:“事已至此,她为什么就不能好好的做回自己,做霍……”
话未说完,便见慕炎手中长剑蓦地挥出架在了尉迟骁的脖子上。
“尉迟殿下请慎言,主子她不喜欢别人再用以前的身份跟名字称呼她,我想你也知道的。”
三番两次被慕炎如此忤逆,可尉迟骁却一点火儿都撒不出来。
他只能竖眉焦躁地站在那儿与慕炎紧张对峙,却碍于房中人的反应而做不出任何动作。
良久他仿若自嘲般地轻笑一声,摇着头退了几步:“早知你二人会如此,三个月前我定然不会出手将你们救回来。”
慕炎冷冷地看着尉迟骁的模样,依旧用他惯有的音调道:“就算没有殿下,我也会设法将主子救活,因为她命不该绝!”
愤而抬头,尉迟骁却无法驳斥慕炎的说法。
当日他恰好带着人在边境巡察,当时地处大邱与南唐交界处,原本他们一行也是为了收服启和族的余孽才来到那里,却没想到碰到了浑身是伤的慕炎跟奄奄一息的霍翎瑶。
尉迟骁震惊之余更多的则是心疼,由于霍翎瑶当时情况糟糕已经快要撑不下去,他不得不放弃自己追寻启和族余孽的任务,而是直接将霍翎瑶带去了启和城内,由哈塔找了当地最有名的巫医来帮她救治。
他每次想起当时的画面就觉得心颤不已,霍翎瑶全身经脉皆断,遍体都是刀伤,绢白的衣裳完全被染成了血色,远远看去竟如红衣一般耀眼。
而以她当时的情况,从那么高的悬崖上掉落即便有慕炎的保护却也不可能活下来。
但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是在那样的情况下,她却仍然留有一丝微弱的气息。
不知她内心有着怎样的执念跟挣扎,竟硬生生地憋着这么一口气支撑到了巫医来救治。
而关于那救治的种种细节,开肉,接骨,刮除烂肉……
尉迟骁每每站在一旁看着都觉得不忍,然见到霍翎瑶连眼皮都没眨一下的模样他才终于发现,自己心心念念惦记的这个女人……已经不再是当初的模样了。
回忆有时候是痛苦的,尽管在这场回忆中他始终都是一个旁观者,可毕竟是心有所依的。
是以在看到霍翎瑶这么痛苦的模样时,饶是他一个男人都觉得心有不忍,只希望她不要再继续痛苦生活下去。
“慕炎,我还是那句话,如果你真的为了她好,就让她放下之前的一切吧。活着本就不易,既然你们这条命是捡回来的,何不好好珍惜安稳度过后半生?”
慕炎听着这话仿佛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他唇角微扬露出一个略带鄙夷的笑容,冲着尉迟骁道:“尉迟殿下,你觉得这些话从你口中说出来,有什么说服的意义吗?”
尉迟骁脸色微变,没有说话。
“你与主子相交时间不算长了,她的为人如何你难道不清楚?没错,这条命是我们捡回来的,但正因为如此才说明我们不能放弃!因为还有事情没有完成,还有仇没报,所以我们命不该绝!”
说完这些话的慕炎似乎因此而触动了内心的伤痛,他长臂一挥,便见剑气飞扬而过,顿时把周边的石头摆设一分为二,轰然落地。
见此,尉迟骁终于不再言语,只是神情复杂地看了眼身边的石像后选择了沉默。
而就在气氛凝滞到谷底的时候,他们身后的房门却“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
尉迟骁瞬间回神,二话不说推开慕炎就一步上前。
哪知从门内迎出的却是一个陌生模样的中年男子,在见到尉迟骁后他也只是点了点头,而后侧向慕炎道:“初步换皮已经完成了,一个月后可以进行第二次。”
慕炎“嗯”了一声,还没等他继续说话,就见尉迟骁的掌风突袭过来。
“慕炎,竟然是你找来的人!”
一点儿也没把尉迟骁放在眼里,慕炎动都未动只握拳挡住尉迟骁的手掌,神情冷凝道:“我说了,只要她想做的,不管是什么我都会陪她一起。”
“你们……你们真是……”
“如果尉迟殿下还想说我们疯了这种话,我劝你还是趁早离开畅园吧。”一道清冷的女音突然打断了尉迟骁的话,紧接着投出几分嘲讽,“从我睁眼醒来的那一刻,就注定这后半辈子只能疯下去了!”
若是不疯,她要怎么才能背负着满腔愤恨去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