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了吧,跟他一起都烧了吧,烧了就干净了!”黎姿念叨着。白家老宅,黎姿在收拾白浪住过的房间,也是现在梦相远临时栖身的地方,她一边收拾一边和梦相远闲聊。
“要不要我帮你收拾?”忽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黎姿扭头一看,是弗行之,有点不耐烦,说道:“你老跟着我干吗?”
弗行之说道:“我是你的医生啊,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情况还不够稳定,得继续治疗。”
黎姿轻叹一声:“哎,放心吧,这事完了我会跟你回医院的。”
“你们医院还收病人吗?我也想去!”不知道什么时候白羽也跟了过来。
黎姿以为他在开玩笑,说道:“你凑什么热闹啊,那是精神病院!”
“我知道,”白羽应了一声,不再理会母亲,只是盯着弗行之。
“你?”弗行之看着白羽的眼神,觉得这问题不简单,问道:“你自己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白羽认真地点点头,说道:“这些年,我感觉死神盯上我了,我不止一次想到死,是常常想到死,我一到高处就有往下跳的冲动,一看到刀子就想割手腕割喉咙,在路上看到开得飞快的车,总有那种扑上去的冲动,但是我害怕,怕死得很难看死得很痛苦,而且现在,好像我又不能死,因为还有人会惦记我,我又怕她会……”
“是阿离?”黎姿已经认真在听,她打断了白羽,怜爱地抚摸着他的头,说道:“这的确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黎姿沉默良久,又继续说道:“不要怕,总是要往前走呀,还有妈呢,妈也会惦记你,你也会惦记妈的对吧?妈很快就会从医院出来!”
白羽艰难地点点头,忽然泪如涌泉,母子相拥而泣。
“可我还是害怕!”白羽抽泣着说,那种脆弱感令人心疼。
一直在旁边的梦相远也沉默着,不知如何是好。
梅兰把罗素母女安顿在自己家里,到厨房收拾饭菜。阿离一直盯着母亲,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那个白浪,当年你是真的爱他吗?”
罗素一怔,沉默良久,微微地摇了摇头。
阿离难掩鄙夷的目光:“不爱?”
罗素还是摇头,表情痛苦,喃喃自语:“不是不爱,也不完全是爱,都这么多年,我也说不清,也记不清了。”
阿离还是不死心,追问道:“现在他死了,死得那么惨,你伤心吗?”
罗素痛苦地摇着头:“求求你,不要再问了。”
“你也不问问我的感受吗?”阿离激动得站起来,挥动着手臂,说道:“我有这样一个……一个父亲,还有那样一个哥哥!那样一个哥哥!”
阿离实在不愿把“父亲”这两个字用在白浪身上,却总是避不开。罗素听了一愣,求饶一般凝视着阿离。
阿离更加激动,说道:“可是,他根本就不承认我,还想侵犯我!我就想知道,那个时候你还有没有别的男人?”
罗素吓得连忙起身捧着阿离的脸:“你醒醒啊!醒醒!你那是在梦境,千万别再混淆了啊!”
“我一直很清醒!梦境也是现实的投射,这一点我亲身体验过,而且在现实中他也一直想侵犯我,我和你长得很像,不相信他一点都看不出来!”阿离死揪着这个话题不放,把罗素的手甩开,又问道:“你到底有没有别的男人?”
罗素还是痛苦地摇头。阿离更加不耐烦了,几乎是吼起来:“不要摇头!不要总是摇头好不好!我要听你亲口说出来!”
“没有!没有!我没有!”罗素也火气上涌,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噙着泪水,说道:“我是你妈!我有那么下作吗?我爱过,我爱错过,我这一辈子总是爱错!但我没那么下作!没有!”
“但是……”阿离还在绞尽脑汁地想。
罗素狠狠地打断了她:“没有但是!该说的我都说过了,我是对不起你,十分的万分的对不起!没能给你一个好的家庭,但是,但是……如果你不愿意做我的女儿你可以走啊!走!”
话音未落,罗素失声痛哭。
夜幕降临。白家老宅,黎姿收拾白浪的那些遗物,结婚时定制的礼服堆在大衣柜的角落,还有其他的一些东西,她把这些都收拾了,书桌也收拾一遍,好像也没什么正经东西,不如都扔了。忽然,在抽屉的一堆杂物中,一个病历映入眼帘,黎姿好奇地打开一看,原来是白浪的,再看年月日是结婚之前那段时间的,那上面医生的字迹很潦草,她使劲看也分辨不清,弗行之是医生,便把弗行之叫过来。
弗行之拿起来仔细一看,问黎姿:“这是白浪的病历?”
黎姿点点头。弗行之又看看梦相远,又看看好奇的白羽,谨慎地说道:“他这是无精症,连续三次射出的精液中都没检查出一个精子。”
“无精症?”黎姿大吃一惊:“确定是无精症?”
弗行之十分肯定地点点头。梦相远也惊诧万分,扭头看着白羽,白羽一下子懵了,呆呆地看着黎姿。一直在旁边的梦野也听得目瞪口呆。
“怪不得,怪不得!”黎姿喃喃自语,也说不清是悲是喜,只是那眼神忽然变得飘忽不定。
“妈!妈!”白羽抓住母亲的手臂摇晃着,急于得到一个答案,又害怕母亲精神病犯了。
弗行人让白羽松开手,他将黎姿的手握住,温柔而有力,问道:“黎姿,黎姿!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如果这让你感到困扰,你能顺便说说吗?”
梦相远也望着黎姿,焦急地等着一个答案。
“那天晚上,他向我求婚,哦不,应该算是求爱”,黎姿终于安静下来,陷入深深的回忆中,满怀愧疚地看一眼梦相远,良久,才又缓缓地说道:“那天晚上,我……我只告诉他我和……和前男友已经发生过关系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怀孕了,然后……然后那天,他就……”
黎姿再也说不下去了,掩面而泣。白羽还在眼巴巴地盯着她。
“白羽,白羽!你、你还没明白吗?”黎姿抓着白羽的手,目光转向梦相远。
梦相远也从痛苦的回忆中跳出来,凝视着白羽,那眉目之间的确发现了自己的影子,嘴唇抽动几下,一时说不出话来。
白羽看看梦相远,有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刹那间的困惑之后,眼中忽然有了光,好像伯不及待地要从一块极度压抑的巨石之下解脱出来,问道:“阿离!阿离呢?阿离又是怎么回事?”
白羽又看看母亲,目光落在弗行之身上。弗行之深思片刻,忽然一拍脑门儿,说道:“我想起来了!那次筑梦实验的时候,我喝了朱笠给我的半杯水,然后就睡了过去,醒来之后就结束了,我就觉得很奇怪,因为我从来没有在实验的时候打过瞌睡。后来,我查看了所有的监控录像,朱笠是最先从梦境中醒来的,他在我睡过去之后,又回到筑梦仓,那时的筑梦仓是一个大开间,每个人之间只有一个隔断,他回去之后看到了还在梦境中的罗素……他强奸了罗素,但是罗素应该毫不知情,她在现实中身体受到的刺激很可能和她的梦境是吻合的。”
“真的?确信这是真的?”白羽急切地催问。
弗行之沉重地点点头,满脸愧疚之色,哀叹道:“都是因为这个……”
“阿离!阿离!”白羽喃喃自语,不等弗行之说完,一把抢过那个病历向门外冲去,不料门一打开,正好把一个人撞翻,那个人也被撞得有点懵,等他爬起来,众人一看,竟然是朱笠!
原来,朱笠逃走之后无处可去,想到白家荒废多年的老宅,便偷偷地摸进来,要在这里避一避风头,没想到这里已经有人了,他便一直在门外偷听。
白羽顾不得朱笠,飞奔而去。
朱笠也回过神来,突然怪叫一声,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便转身离去。
黎姿忽然担心起来,说道:“阿离!阿离如果知道了她亲生父亲就是朱笠该怎么办呀,那不是太残酷了吗?”
梦相远、梦野、弗行之一时默然无语。
“为什么都有一个这样的父亲”,黎姿喃喃自语:“灾难,真是灾难……”
已是午夜时分,中秋的圆月已经渐渐偏西,青城笼罩在一片静谧的月光之中。一个瘦小干瘪的身影,在月光与阴影之间游荡,他脸庞苍白,眼神空洞,步伐沉重,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制着,如同行尸走肉。
他穿过一个空荡荡的街区,忽然停下脚步,那一只20度的斜眼盯着一片废墟,将近百年的音乐殿堂,如今已经是一座被邪灵诅咒的城堡。圆月高悬,那悲怆、孤绝的小提琴声又响起,接着,那浩瀚的交响在脑海中激荡。原来自己是有一个女儿的,然而他想到自己对亲生女儿做的事,那一幕幕就在眼前,阿离惊恐、愤怒的眼神,那寒光闪闪的手术刀,那里污血飞溅,那里肮脏至极……
世界啊,你何必这样来作弄我?
静谧的中秋之夜,梦相远抬头望向那轮圆月,明亮而孤独,他背上简单的行李,悄悄地离开白家老宅。月光洒在他的脸上,他的身影如同一片飘零的落叶,无声无息地开始下一个漂流。
忽然,不远处传来爆炸声,很快火光冲天,他定睛一看,正是寻梦伊甸园,只见那楼顶上一个瘦小干瘪的人影,冲天的火焰很快包围了那栋楼,梦相远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只见那个人影纵身一跃坠入火海。
城市依旧沉睡在这寂静的夜色中,月光下,阴影中,不知道在哪个角落,就会有一个孤独的灵魂。
“下一趟车几点?”青城火车站,空荡荡的售票大厅,孟相远在售票口低头问询。
“你要去哪里?”售票员问道。
“我就想知道下一趟车几点。”
“我得知道你要去哪里啊!不然怎么给你出票!”售票员不耐烦了。
“我……随便”,梦相远说道。
“什么?随便?哪有‘随便’这一站!你这人怎么回事?是不是这大半夜的太寂寞来找人陪聊呀?”
梦相远沉默片刻,无奈地重复道:“下一趟车几点。”
“凌晨两点二十”,售票员盯着梦相远,极力忍耐着:“说吧,到哪一站?”
“我刚才说了,随便”,梦相远目光单纯而执着。
售票员终于怒了,啪一拍桌子,要叫警察的架势,忽然看到梦相远递进来一百二十块钱,还是再忍他半分钟吧。
梦相远说道:“那……就这些钱,买到哪站算哪站。”
售票员眼睛又亮了:“嘿!算我服你!那就到风城吧,一百一十八块二,还能找你一块八买个烧饼!我没算错吧?”
售票员把票和零钱推了出来。
梦相远默默地挑起大拇哥。
终于登上了到风城的列车。梦相远把行李安顿好,坐下来,看看车厢里东倒西歪昏睡的乘客,不管到哪儿总有和自己同路的——他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下意识地摸出那一枚小提琴形状的长命锁,上面那行字赫然入目:浮世莫白 青城一梦。那枚长命锁上面又多了一样东西,是一枚绿豆大小的钻石镶在上面。梦相远亲吻了那枚钻石,把它又放入怀内,那是用母亲的骨灰炼成的,颠沛流离大半生,母亲总是用一种奇特的方式陪伴着自己,从今往后,就这样陪伴到时间的尽头吧。
梦相远的思绪纷纷扰扰,忽然感觉列车震动了一下,应该是要发车了,他眼皮微抬,发现一个大大的行李箱在眼前,行李箱后面,还有一个背着小提琴包的女孩,女孩戴着变色镜,大波浪卷的头发垂下来,遮住大半张脸,一手扶着行李箱,另一只手悠闲地插在风衣的侧兜里,她正神秘地看着自己。
“梦野?”梦相远十分诧异,问道:“你……你怎么跟来了?”
“我没跟你呀!”
“那……”
“偶遇。”
“偶遇?”
“对呀,是偶遇!”梦野非常肯定地点点头。
也好,偶遇也好,这世界上有哪件事不是偶遇呢。
(完)
亮晓
2024年8月7日|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