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奇艺小说>非虚构>6天3500元,我在试药间里还房贷>目录
6天3500元,我在试药间里还房贷1.
去年9月,我收到试药中介文哥的信息。电话里,他恭喜我体检通过,获得了参与试药的资格。当时我激动的心情不亚于第一次收到稿费。
根据文哥发的导航视频,我背着电脑和书,穿过目标医院的几栋华美建筑,经阴凉处的员工餐厅,上到了一个少有人的楼层。我如同穿过了一个9¾站台,但最终抵达的不是霍格沃茨,而是本省国家药物临床试验I期研究中心。
电梯厢门打开的瞬间,几个正排队的年轻人回头看我——他们在挨个刷身份证报到。几天前,这狭小的走廊也曾挤满了数十张面孔,同时回头来看我,让人联想到一窝张嘴等待喂食的幼鸟。很多人把自己包裹得严实,有人从始至终都不肯把脑袋拔出手机,有人不断在无聊的电话里聒噪,有人则和临时搭上的伙伴窃窃私语。
我就是窃窃私语的一员,但和我搭话的女生却高门亮嗓,一点都不忌讳:
“没钱才来试药啊,有钱谁做这个?”
“不丢人?有啥丢人的?谁没个难处?咱又不偷不抢。”
……
她叫高燕。体检淘汰了大多数人,与我重逢后,她欢喜地招手,其后向文哥介绍我:“这可是个作家嘞,她来试药,咱们都会被写进她的小说里。”
我羞得面红耳赤、连连摆手:“只是个写手,哪里算得上是作家?”
文哥笑笑,没有答话,这让我更尴尬了。
我确实不敢妄称作家,因为我只是在网络小说平台发布一些没有营养的快餐文罢了。读者翻我的文字,不需斟字酌句,可一目十行浏览完毕,脑袋中只提取一句话:“喔,主角又爽了。”仅此而已。
我日复一日地糊弄着读者,也糊弄着我自己。我在这小小茧房里沉沦,偶尔有人趴在茧外向内窥一窥、敲一敲,听到我爆出一声动静,说一句:“这个还没死。”
我生活的城市也散溢着类似的半死不活的气质。虽贵为中部的省城,但人均收入十分拉胯,只有3000块左右。我的收入恰在这个区间。起先不甘心,也妄想像平台宣传的大神作家一样,月入10万。打了鸡血一样奋战了3年多,无数个昼夜后,耗尽力气,我忽然豁然开朗:我只是个废物罢了。
从那时开始,我的精神状态和我省人均收入一样麻木不仁了。
可麻木不能解决生活中具体的坎坷变故: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病故了,我和母亲一直租住在表亲家的一套空房里,每年交租。表亲说,等我们攒够钱,这套房子就卖给我们,于是我们就把这房子当作永久的家来珍惜爱护,省吃俭用攒钱,好期待有一天让它真正改了姓氏——直到中介突然敲开了大门,一番摄像拍照,指指点点。中介告知我们,离小区2公里外要修艺术学校,周边地块跟着升值。表亲这套房定价是68万,是走是留,给我们一个月时间。
我们舍不得这个家,68万,比当时的市场行情略便宜些,前思后想,我们决定交钱。积蓄不够,只能借。亲戚、朋友凑了6万,我贷遍向我开放额度的所有平台,拿到了13万多。月底交完房钱后,我跟我妈合计账户内余额甚至不够买一瓶醋。
我的网贷都分了24期,起初稿费还可以应付还款,但1年后,平台编辑强制我的旧书完结,而新书还未签约,收入就此中断,网贷便开始逾期。随后是一天几十通的催收电话,威胁恐吓不断,我焦虑日甚,只好兼职做同城急送。新人入职,时薪不会多于13元,百公里的电车跑到没电,只需4小时。最多时,我一天赚过57元,于外债而言,杯水车薪。
所以,为了钱,只要不犯法,我什么都能做。
恰在我为钱发愁时,本地一个介绍工作的公众号的头条大图上,出现了试药的广告,“6天赚3500”,内容简直是为我量身打造:只要吃2片药,抽血22次,每次4毫升便可。
“我可以一边继续写作,一边轻松赚走3500块!”我兴奋到四肢发凉,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心口和脑壳里翻涌。但冷静后,我又开始后怕——当时缅甸泰国“割腰子”的新闻甚嚣尘上,我也担心自己由此会走上一条不归路,被拐卖,感染血液病……我翻到了10多年的一篇试药文章,什么9小时抽血100多次,即使昏睡也不停止,进而脑海里浮现出——在昏暗的实验室,人们枯柴一般蜷缩在木板床上,白大褂们踢开厚厚一层沾着血迹的注射器,冷漠地锁定了我,说:“这个还没死,再抽一管。”
可报酬是3500元呢!我舍不得,便又搜集了些明亮些的资料,来说服自己:首先是《民法典》《药物临床试验质量管理规范》等法律文件,现在的试药流程已经变得规范许多;其次,做过试药的人现身说法,并不危险;再者,自媒体作者的科普;最重要的,还是那3500块,伸手就能够到的月亮。
公众号推文里,明确告知了这批次试的是一种叫“美阿沙坦钾”的降压药,网上可以搜到相关的副作用警告,轻则眩晕、失眠、腹泻、尿频、肠胃胀气,重则肝、肾功能异常。不过,一般出现严重副作用的概率很小。我自信我将是概率之外,况且,万一试药过程中出现问题,医院会免费救治。
我决定冒这个风险。通过推文下方的二维码,我加上了文哥,委婉讲到诸如“试药是一项既能帮助患者、又能解燃眉之急的大好事,非常希望能成为志愿者”的话。文哥对此漠然,只关心我有无高血压、过敏史、重大疾病手术史、传染病史等事项,以及BMI指标(Body Mass Index,身体质量指数)是否在18-26kg/㎡的区间内。这些问题,我需要填写一份调查表,提交给他。
之后,我获得了进行下一步体检的资格。
为了体检合格,我开始自律,早睡早起,控制饮食,喝水减肥,爬楼跑步。不得不说,生活一旦变得健康,焦虑就会减少,奋斗一旦有了目标,人就会精神。若是有人在台阶上放张100块做奖励,我甚至可以在长城爬一个来回。我一边满头大汗,一边双腿打颤地感悟:钱,真可以把我玩弄于股掌。
我像所有对家人极力隐藏落魄的孩子一样,并没有将网贷逾期把我逼上试药这条路的事告诉母亲。当她看到我神情憔悴,我就解释说自己最近沉迷游戏,精力不够用;当她看到我精力充沛,我就解释已经戒掉游戏,回归正途。我很会演戏,每天忙忙碌碌,她并不疑心。
半月后,我去体检了。
人像乱草,扎满了试验中心外狭窄的走廊和应急步梯,有人像我一样,心心念念为钱而来,有人则只是想白嫖体检。文哥并不反感白嫖,他甚至会拿白嫖来招揽志愿者,我听到他对两个女孩爽快地说:“可以啊——只要你的朋友符合条件,就能过来体检,体检即使合格,也可以不试药,这个不是强制的。”
我猜,他可以如此豪爽,是笃定“6天赚3500元”的诱惑不会在女孩的朋友们中失效。来体检的不少都是中年人,他们的指标很少合格,即便是年轻人,淘汰率也惊人地高。一个试药项目现在往往需要吸纳两三批人去体检,靠人海战术才能凑齐目标数。
文哥说,疫情之后,招募志愿者明显要比之前轻松许多,不少人都是主动联系他试药,对他们中介的态度也友善了许多:“大家手里都没钱了,没钱就得想办法赚钱啊,好面子是要饿肚子的。”
“这比卖血赚得多。”高燕插话。
我不喜欢她这样直白的对比,文哥却点头赞同:“对,比卖血强多了。”
“卖”,很容易撕破人的自尊心。试验中心雅称我们“志愿者”,3500元的报酬则雅称“营养费”——这种被明码标价的“志愿行为”,让我时常陷入对那些无私奉献的志愿者的愧疚,觉得我们侮辱了他们。但也因着这份“志愿”的荣光被均摊在我们身上,让我们的自尊还能得以维持。
我们在试验中心登记了信息后,医院安排了关于试验项目的具体内容和流程的讲解。负责讲解的医生打开投影仪,逐字逐句地向我们解释研究目的、内容、风险等,接下来的全身体检,包括血常规、尿常规、心电图等,另外,还要做“入网筛查”,在他们专用的太美、中兴试药信息采集系统上查询我们3个月内有无进行其他试药项目,免得有人钻了空子,参与多个项目。
体检合格后,文哥交代了一系列要带的证件、物品和注意事项,剩下的就是给我妈一个合理的交代。我谎称闺蜜失恋,要去陪伴几天,我妈没有半丝怀疑。
2.
文哥是这行的老中介了,对流程相当娴熟,我第二次来到这里,他就负责带我们“入组”——即监督每个合格者准时报到并领取吊牌,入住试验中心。
我们还需要再进行一次抽血、验尿,以确保身体仍然合格。因为要测妊娠,女生要比男生多抽管儿血。流程全部完成后,我们拿到了专属自己的、用于身份识别的吊牌。我的数字是10号,高燕是9号,换上统一的病号服,就算是正式“入组”了。
我们领到了一份《知情同意书》,负责人再次打开投影仪,逐字逐句介绍试验药品、流程和注意事项,然后是我们签署《同意书》,自留一份,另一份上交试验中心备案。之后,医生就放我们自由活动了。
本次试验共有32人入选,女性8人,我和高燕被分别安排进2个四人间病房。因着高燕的开朗性子,一进病房,我们很快就和14号许静言打上交道——这个女孩比我小5岁,高高壮壮的,披着一头永远腻乎乎的头发。她说试药的水很深,参加这个项目之前,她刚从合肥回来。
“你们看这个指标,它属于正常区间,但合肥那边偏偏就不给我过。我问文哥,这个程度在咱们这儿行不行?文哥说只要数据正常就可以。”她蹦出了些我们听不明白的术语,又无不惋惜地叹息,“那边那个项目可好呢,也是6天,能赚8000块。”稍后,她又自我劝慰,“所以去体检的人多,人家肯定是选了和机构有私人关系的。”
我明白了,许静言约莫是个“职业试药人”。8000块,意味着风险更高,但在她眼里,风险发生的几率极小,且在她的试药生涯里,几乎没遇到过什么大事情,所以无所顾忌:“在咱们之前,已经在动物身上不知道做了多少试验了,确保没事才敢让我们试药。而且,如果咱们出点什么事,他们只会比咱们更恐慌!”
许静言对试药充满着自信,让我想起之前搜到的一则消息——2007年试药者王丽英在试药36天后死亡,其家人与美国辉瑞公司打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被折磨4年后,法官宣判辉瑞公司赔偿30万——我为她的神经大条而诧异,转念一想,似乎又合理,尤其是她说:“我需要钱,尽可能多的钱。”
许静言出身农村,从小就被父母家暴,逃来省城后,因着对安稳的渴望,她拼了命地攒钱,贷款买下间二手小公寓。这两年,她失业了,每月要还的房贷成了压在她身上的石头。我们自然想到她可以找个男人依靠,但是许静言说:“即便我想找对象,中专文凭,没正式工作,又没一技之长,人家谁能看得上我?”
前些年,人们对试药避之不及,导致项目很难凑到足够的受试者,而愿意试药的人,又借着当时没有系统可以查询志愿者信息的漏洞,短时间内频繁试药,甚至用粉底遮盖住手臂上的针眼,医生也对此看破不说破。现在不同了,系统会严格要求志愿者3个月内没有参与过其他项目,试药者没有漏洞可钻。所以,许静言的赚钱周期也是以3个月为循环的。她的通讯录里有专门的试药分组,取名为“试试就逝世”,腹黑得很。分组里不仅有各地的试药负责人、中介,还有她在试药期间认识的许多“好朋友”。
因此,我也得知了许多“同行”的事儿,比如其中一位南京的姐姐,在和许静言相识前,已经做了将近8年的“小白鼠”,从试药行业不怎么正规一直干到很正规。后来她又去做代孕,第一年代了对双胞胎,赚了30万,还清了外债,首付了套房子,第二年流产了个女孩,代了个男孩。她虽然只有28岁,身体却损伤得像快50岁。当然,她之后“上岸”了,付清房贷就找了正经的工作,简单养活自己。
“咱们这里也有代孕。”许静言见我惊异的神情,咯咯直笑,“咋?没听说过有需求就会有买卖吗?每个地方都会有啊!”
“可是代孕犯法啊!”
“犯法就偷偷做。”她无所谓地讲,跟我们透露,本地的代孕已经是条成熟的产业链了,没啥稀奇的。
“你以后也会代孕吗?”我问她,同情和鄙视像醋入喉,酸爽不已。
她没回答,拿出了一台二手苹果电脑——上面有她买的课——向我认真询问:“高燕说你自考大专,是不是?”
是的,我只读到高中毕业,抱着早赚钱早自由的梦,和同学跑去异乡打工,归来时却一身尘土。后来窝在家乡,待在我妈身边,年近30岁,用人单位对学历要求逐年拔高,我无法再无视曾经错误选择的后果,就自考了汉语言文学的大专文凭——因为这个专业门槛极低、考公选择面广。曾经我不屑的一纸文凭,现在是我自卑的抚慰和虚荣的补充。
“是啊,自考汉语言,打算考公,工资不要太多,稳定就好。”我说。
“考公好难的。我也在自考哎,是护理专业,你说这个专业将来容易就业不?”许静言一下子凑到我眼前,说,“我是想着,老龄化嘛,将来老人肯定越来越多,护理的缺口肯定大,考这个专业,应该不愁失业。”
看来,许静言并不会走上南京姐姐的路,我长长地松了口气,不仅是对她选择的放心,也是对自己的安慰——我与之为伍的这群人,不都是穷途末路之徒,TA们依然有积极向上、冲破残酷现实的斗志。在内卷成风、躺平无耻的社会里,斗志,是一个年轻人还有救的讯号。
“应该不愁……”我说。
“可是我懒。”她叹声气,“你说我这么年轻,去伺候一辈子老人?”
高燕喳喳地插话:“伺候老人怎么了?那可是功德!积了功德,好事都会来找你的!”
我赞同地点点头:“有钱的可都是老人啊,伺候老人,万一把你伺候成大老板呢!”
3.
下午6点一刻,医生喊我们吃晚饭,大家陆续走出病房,到就餐区刷身份牌,领盒饭。4条大长桌,找到自己编号对应的座位上吃饭,不可随意换位和走动。现场有5个医生,1个负责用扫描仪确保我们都有打上,1个负责分发盒饭,确保我们都拿到该拿的那份食物,剩下的3个医生,负责记录我们吃饭的状况。
女生们一般胃口小,吃不完会剩,有人吃到肥肉会恶心,还有人讨厌高油。高燕戴着牙套,餐盘里剩下了会扯丝的芹菜。医生不会强迫大家都吃完,但剩饭务必拍照记录。第二天以及本次试药的第二个周期第一天的晚餐,必须对照照片给量,前后尽可能保持一致。
晚饭一荤一素,2个馒头、1碗小米汤。尽管我已经吃饱了,但鉴于这次试药是“餐前组”,第二天中午12点半前都不能进食,所以晚上9点,医生来发了个小面包。
晚上10点,为保证我们的睡眠,医生没收了手机,熄灯断网。关机之前,我躲在卫生间和母亲打了一通视频电话,也向同样被蒙在鼓里的男友提前说晚安。
试药的第一晚,我辗转难眠,好像是回到了人生第一次旅行的前夜,对一切新奇的体验充满了期待。当然,这么浪漫的情绪是建立在那3500块钱一定会收入囊中的前提下。
第二天,许静言一早就哀嚎,说她一晚没睡着:“手机就是我的命啊,每次没收手机,都像割我的肉。”我找医生取手机时,看见好多价格不菲的手机,甚至有两部华为Mate 60,我暗自咋舌。许静言拿走了她的iPhone 13。“我这也是二手的。”她小声解释,带着狡黠的笑。
6点半,洗漱结束后,医生建议我们喝小半杯水,方便其后的多次抽血。10分钟后,我们被带到采血区挨个测血压、埋针。采血区呈“山”字状,一横前面,32张椅子整整齐齐,三条竖杠对应3张长桌,2张采血,1张封管,另有组长桌用来处理脱针、抽不出血等意外情况。每张长桌后都有2名医生,我们分为2组,吊牌是单数的去第一个采血点,双数就去第二个采血点。
7点出头,随着扫描仪刷过身份牌、报出01号的姓名,采血开始了。我们有序走出座位,乖巧地卷起袖子,露出软针,握紧拳头,好让血液充盈血管。
7点19分,轮到我抽血了。这一刻,我之前那新奇体验的快感全然不见了。垃圾桶里密密匝匝的针头,注射器里2毫升的废血,耻辱像山洪暴发一般灌满了四肢百骸——我是废物,妈妈含辛茹苦地把我养大,让我有知识、有品德、有力量,可是自己偏偏混到卖血的地步了!
我低垂着头,强迫自己盯着采血管里的红色,与其决斗。
“没事啊,”对面的医生出声安抚我,语气温柔,双眼带笑,“第一次?”
我点头。
“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心理压力,这没什么。”她说。
旁边握着扫描仪的医生也笑说:“咱们做的是高尚的事情,没有咱们,他们再厉害的药都不能上市去卖,也没办法卖给有病等药的人。你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大家都一样。”
安慰人的并非这句好话,而是医生的态度。不管她心里到底如何看待我们,起码当下,我相信她们认为我不是废物,她们理解我的无奈——这种尊重和理解,我很久没有感受到了。
抽完血,跟着大部队吃药——吃药时间也是固定的,小药片装在纸袋里,至于是原研药还是仿制药,只有医生知道。我们无所谓,反正2个周期结束,2种药都会在我们肚子里走一遭。有医生负责喂药,200毫升水送服,不能剩。吃完会检查口腔,包括齿间和舌下,保证实验结果。接着第二轮、第三轮、第四轮、第五轮……截止12点39分,一上午抽了12次血。午饭后,1点过9分,下午的抽血开始,不过密集程度远远不如上午。到了第三天和第四天,全天只抽了2次和1次。
所以,吃完药那半个上午的采血尤其重要,试验中心配备了单独的抢救室,专门的医生,以防意外情况的发生。幸好,为期6天的试药中,我并没有出现其他状况,除了因为降压药的药物作用和频繁抽血导致的困倦,大多数人都像高燕一样,与试药之前全无二异。
也有对试药有反应的人。
反应最严重一个是张伟,一个身高体壮、脑后扎着发揪的滑雪教练,他突然咣地一声倒地,医生赶忙抱着氧气袋,用轮椅把他送进抢救室。一会儿工夫他就醒了,等外面采血快轮到他了,我们听到他在里面说:“没事了,可能就是血压低了,动动就好。”
鉴于他的确恢复了些力气,医生便允许张伟继续采血。他熟练地挽袖、伸手臂,去另一条长桌封管,回到座位后,懒懒地玩着手机。医生给了他一个暖宝宝让他抱在怀里,下一轮抽血时,他已经生龙活虎了。
其后我才得知,张伟是许静言的邻居。他经常吹说家里六七套房子,又说房子都是父母的,他不爱住。他说自己去过几十个城市,十几个国家,重庆、北京、上海都玩腻了。可只要我们细致地询问这些城市的风土人情或者旅行中的细节,他就立马转移话题。张伟热衷于推销自己,倒不卖课,因为据他说,滑雪平日里推销没用,到过年时,不推销也有生意做,一月赚两万妥妥的。
这里每个医生都认识张伟,他说上句,都能猜出他的下句,但从不拆穿。他有个未成年的女朋友,一个油腻不堪的近30岁的男人,是一个16岁花季少女的Superman——挺让人恶寒。
“救命!我受不了了!”许静言偷偷给我发微信,“张伟脚太臭了,我也快晕过去了。”
许静言饱受脚臭折磨,却没勇气告诉医生,而我与她已成了“好姐妹”,必须为她出头。
我悄悄请求医生让许静言挪个位置,医生同意了。张伟似乎觉察到了我在孤立他,等中午我在角落接催收电话时,他就故意杵在我身旁,大声打电话给自己的兄弟,一口一个脏字,骂得好不带劲。
还有一个反应大的人,是胡自强,有轻微的头晕症状。这是一个喜欢读《毛选》的中年男人,特爱聊建国后轰轰烈烈的三线建设。他并非出生于那个年代,只是单纯地从长辈的言语和历史书中去领略,混入自己的想象,将其加工成一段人人平等、共同富裕、有信仰、有热血的时代。有次,我在就餐区抱着电脑工作,他读完书来找我聊天,说那个时代的人都很幸福。
胡自强试药的3500元,会被用在房贷里。“其实啊,我的房子保不住了。我的生意不行了,赚不到钱了,房子迟早要被银行收走。”他手臂支着腮,手指用力揪着发红的耳垂说,“我就是……我女儿,我有个小女儿……”
见他红了眼眶,我很自然地想象到,一个活泼快乐的女孩儿背着书包回家,却看到家门上被交叉贴上了白色封条,她再也不能进她的家、她的卧室时,是什么感受。
胡自强从来不曾偷懒或挥霍,他靠摆流动快餐车起家,卖酸辣粉,后来开了店,为了多赚钱,顺带做串串,凌晨4点就要起床,到夜里11点才关门。最累的时候,他在骑车回家的路途中摔倒,才发现自己睡着了。
妻子也与他一道养家,“她三十几岁,不舍得给自己用一套化妆品,说锅上的气蒸得那个脸白白的,不比那蒸脸仪好?……不好!我跟你说,蒸脸仪弄出来的白脸是个瘦的,锅上的气蒸出来的白脸是个肿的……你信不信?”
我说我信。
疫情期间,胡自强家的酸辣粉店关了门,再没开过。他有存款,不多。
高燕的大嗓门又插进来,一如既往的热情:“城里住不下去,那就搬回村里,孩子最重要的是父母的陪伴,他不需要你多强,你陪伴他,爱他就好。”
我就问她是不是已经买下了房子,她答,房子是婆家的,拆迁时,开发商分了她家两套房,一套公婆住,一套她和丈夫儿子住。
“即使我没有房子——”她瞪大眼强调,“我也不能让一套房子就难倒我!道理是一样的,你说是不是?家,爱最重要,孩子要的是父母的爱……”
每次她大肆宣扬对孩子的爱时,我总觉得浮夸,想她早点结束,但许静言总爱附和道:“你儿子有你这样的妈,真好!”
4.
男友阿健很快从我的鬼鬼祟祟中发现端倪,为了避免一场血雨腥风,我只好向他坦白。他心疼不已,一定要来看望,我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才放弃“探监”的想法,改为对“6天赚3500块”的浓厚兴趣,我严肃地批评了他。
阿健家原先也是做生意的,在他准备出国留学的当口,债主上门,他这才知道爸爸破产了。每月工资到账,阿健第一时间就是还债,之后便是30天的困顿和窘迫,周而复始。我俩是情侣,也是难兄难妹,互为医生和患者,只有实在撑不住了,才会向对方求援。求援的目标是经济补贴,求援的结果往往是精神疏导。
按理说,“6天赚3500元”的好买卖,我应该和他结伴来做,但我不舍得。千金难买健康,假如不是十分着急用钱,为什么要拿身体去交换?
医生们告诉我们,许多医学生都会来报名,因为他们对试药并没有严重的抗拒心理,也许只是为换个手机,就会开开心心来报到,只是他们的父母很难接受。上期试验期间,有位母亲来中心要人,那名医学生坚决不走,他妈“啪啪”两个耳光甩上去,怒吼:“你的身子是老娘给你的,我怎么呵护才让你全身没一个疤地长大?老娘绝不准你这么糟蹋它!”
那名医学生中途退出,3500元打了水漂。
现在的四人间里,也有2个医学生,王一楠读大三,薛雪硕士在读,都在头疼毕业后找工作的问题。
薛雪28岁,妇科斗士,没有工作过一天,但是医学生的就业困境早早就缠上了她。因为本省医院医生数量已接近饱和,且对本地的医学研究生不待见,即便是能腾出来少量的招聘指标,也是面向人脉过硬的以及顶级医学学府拔尖的硕士博士。还有一点,医生工资偏低,低到对不起她被繁重学业熬秃了好几年的脑门。
“妇科医生是最多的,都冲着收红包来呢,但现在不是医疗反腐嘛,医院要查,患者也可能举报。”她腰身一挺,兴趣盎然,“欸,你们听说了吗?前几天不就有个产科医生被举报了吗?患者怕她剖不好,偷偷录着像,给人塞了个红包,出院就把人给举报了……你说,这是人干的事吗?这不是故意挖坑给人跳么?你就是不塞红包,人家医生也不见得不给你好好剖吧?何必专门整人家呢!”
王一楠跟着哭丧着脸。她的专业是儿科,全校儿科的学生多,她又是“学渣”一枚,整日抱着书死记硬背,也只能底层裸泳。
薛雪嘴不停,继续泼冷水:“儿科最闹心了,爸妈们不一定舍得给自己父母花钱,但一定舍得给自己孩子花钱,一点点病病痛痛就往医院送,一个摔倒能揪着你,问你三百个问题。扎针扎疼他娃儿,背地里都要骂你好一阵。”不过很快又话锋一转,安慰道:“不过你也别担心,大可能你没机会就业。你现在去瞧瞧,咱们这儿哪家医院儿科缺人?没有!”
玻璃心的王一楠捂着脸,哭笑不得:“这可咋办啊?我不学不行,学下去也不行,怎么办啊?”
“网上那些医生们抱怨工作太辛苦,咱们是连辛苦的机会也没有哇!”薛雪继续笑着。
我问她将来打算怎么办,她说去柳州————她男朋友在柳州的医院,她可以去那边试试,实在不行,再去试试村镇的社区医院。
我与她们相谈甚欢,不久后,王一楠便求着我交出自己的小说。
“写得太糟,真拿不出手。”我推辞道。
正好,医生们有说有笑地走进门来,询问我们的身体是否有不适症状,然后又有说有笑地离开。我们仨望着他们雀儿般活泼的背影,都深深羡慕着。
第一阶段的3天结束后,我们暂别试验中心,上午离开,下午便看到有新的一批志愿者来体检。高燕说,这里生意太火爆了,文哥不知道能赚多少钱。许静言向我们透露,文哥开的车是路虎。我私心更愿意文哥开便宜的老年代步车,以示他没有在试药这一行捞到钱。如此,他便不是个“血贩子”,我还能搪塞一下自己。
高燕热情地邀请我和许静言去她家做客,毕竟我们已经是“好姐妹”了。然而,我们都没有太多心情跟她凑堆,以她家太远为由婉拒了——这3天里,她给我看了太多她儿子的照片,我甚至对她家的装潢摆设、地理位置、小区环境都了然于胸。茶几上积压成小山的杂货,木质沙发上堆垒着衣服,皱巴巴的床单、蔫巴巴的绿植,可见夫妻俩对这个家并不上心,也确实没有吸引我们必须一去的有趣之处。
回家后,许静言还跟我联系,说高燕极为不靠谱,给她介绍对象,结果是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她说自己大学文凭,我不信,还说以前在培训机构做过老师,问她具体教什么,她又含含糊糊说给孩子们疏导心理,五六岁的孩子需要啥疏导啊?”
许静言还说,高燕私下对我的评价是“傻气”,觉得我养着一个不中用的男友,因为男友并不能给我带来什么实质性好处。
高燕有这种想法,我并不意外。她曾向我讲起为什么嫁给她老公——首先,她老公是城市户口,她的户口能从落后的农村迁到省城;其次,她老公有稳定的工作,公婆有房,即便她不工作,温饱也不成问题;还有,老公老实听话。
“他要是没这条件,他人再好我也不能嫁。女人嫁到人家家里是要过日子的,他不给你创造好的条件,你拿什么经营出好日子?”她当时给我说。
我不服气:“那你给过他什么好条件?”
“我呀。”
“你?”我诧异她自比为“条件”,和户口、工作、房等画上等号。
高燕解释:“我这么个大活人到他家去了,给他生儿育女,方方面面伺候他,这是不是好条件?”
诚实地说,当在采血那条长桌外,她叽叽喳喳向我灌输着她的骄傲时,我内心无时无刻不在抵触和她坐在一起,尤其是当医生抬眼瞥到她时。
给我们抽血的那些医生们,即使不依靠丈夫,也能活得精彩,她们从不会把自己当作一个好“条件”,去婚姻里交换另一个好“条件”。依我来看,高燕何尝不是卖自己?
为了让高燕闭嘴,我尽力展现着漫不经心。我扭头看去,左右的志愿者们要么在打游戏,要么在追剧,要么在刷抖音。这些我平时也会拿来作消遣的娱乐,此刻在我眼里都是堕落的标志。在医生们忙碌而规律地抽出、倒掉废血间,我仿佛看到了一群流水线上的待宰的牲畜。
我问高燕,你和你老公有爱情吗?她答,有呀,怎么没有?爱得死去活来。她的认真,往往带着丝俏皮。那么,她老公又是怎么舍得贫血的她到试验中心来的?
“这没啥!”她两手一摊,“这有啥啊!要不是他上班走不开,我拉他一起来!2个人7000千块,你看,我儿子学费就有了,有钱干点啥事不行?”
她的这句话,只要脱离了抽血的环境,就充满了实用主义的乐观,甚至,多少看似恩爱的夫妻,都远远达不到他们的坦诚。
对此,我又心生羡慕。我自诩与男友因为爱而走到一起,却时不时因为经济问题生出嫌隙,暗自埋怨彼此的废物。男友不止一次向我提过想来参加试药、缓和经济困境,当他为3500元的债务彻夜难眠时,当我们去逛街不能带走25元一条的围巾时,我拿心疼绑架他,又能拿什么给他松绑?
5.
我回家待了7天。这期间,因为债务逾期,催收电话更是频繁,对方扬言要去法院起诉我。
“你猜我怎么赚钱?”我问催收。
他不耐烦:“我不管你怎么赚钱,我只要你还钱!”
“我试药去了。”
他明显一愣:“试……试什么?”
“试药。”
他语气软了三分:“你不要做傻事,吸毒是犯法的。”
许静言也被催收过,她指导过我,暴力催收犯法,来电直接拉黑就好。既然没钱了,就要摆正姿态,停止精神内耗,专心赚钱,努力还贷。我俩交流了很多反催收的办法,包括在移动办理拦截业务,录音投诉到黑猫平台等。催收电话打进来,我便用网上搜来的话术来对抗他们,譬如问他们公司名字、催收工号及姓名,催收害怕惹上官司,只能一味搪塞,这时便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对方系诈骗挂断电话。
催收电话少了许多,我的焦虑有很大改善。我很感激许静言,为报答她,我也耐心帮她做了份简历,鼓励她去应聘医院急救中心。当然,能去的都是些外包公司,工资待遇都会差很多,不过以许静言的条件,她也没有别的选择,急救中心的临时工已经是她目前就业的天花板。
我和她一样,我们能做的就是继续学习,期待在哪一次小小的转折中,转对了方向。
7天后,我“进组”进行第二阶段的试药,流程与第一阶段无异,只是在“出组”时多一套体检罢了。
王一楠的学习热情明显没有第一阶段那么高涨了,过去我们常常结伴去就餐区,我码字,她学习,这回她只蒙在被子里刷短视频。她说,这几年她只顾着学习,从来不关心新闻,以至于不清楚国家生育率竟下跌到如此恐怖的地步。同学们告诉她,这家的幼儿园关门了,那家的早教中心关门了,哪两家的中学要合并了……
“天呐!”她感叹,“等我毕业了,儿科恐怕要裁员了。我就业?哪有业可就?你说,像薛雪这样优秀的人都没着落,我算什么?还是你的工作好,你的工作永远不会失业。”
但她错了,我也是蜘蛛网里的苍蝇。早年我在17K小说网写西方魔幻,后来又在起点写东方玄幻,再到360小说写男生都市和灵异恐怖、爱奇艺写女生现(代)言(情)……我没有签约的平台,因为我普普通通,无论在哪儿都有大量的代替品。短视频崛起后,小说平台用户锐减,短剧和剧本杀都极考验作者的反转能力,我曾学习过剧本杀,可仔细打磨的稿件石沉大海。
缺乏钻研的精神也好,没有耐性也罢,几年间对“故事”的投入,让我看明白了,我没有金榜题名的能力。疫情之后,失业人数暴涨,自由职业人群增多,职场牛人大量挤入网文赛道,他们有新鲜的想象力、丰富的经历,和骡子一样的精力,十分可怕。
旁人说:你既然知道压力,那就要努力啊。说得轻巧,该往哪儿努力呢?真实的成长,永远比我想象得严酷、艰难多了。我常感觉自己是个气囊,出生那刻最充盈,年年岁岁,越来越瘪。永远充盈的,比如试验中心这群医生,他们常常自信而大方地笑着,似乎每天都过得开心。我听到他们聊起的烦恼,是车又坏啦、女儿又感冒啦、医院的福利又减少啦、老公护着婆婆,诸如此类。
本职工作是视频剪辑的王浩然体会不到这种苦恼,他没有女朋友,更没有女儿;爱读《毛选》的胡自强从来没有领取过什么单位福利;滑雪教练张伟没车;薛雪,准老公和准婆婆隔着十万八千里,即使去了柳州,也只能蜗居在男友狭小的宿舍里。
高燕倒是有车有孩子,可她老公单位的福利越发越少,也有个始终被老公偏袒的婆婆,但她无法如医生们般自信且大方地烦恼。她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她老公的建筑工程公司已经半年发不出工资了,随时可能被裁员。
未来该何去何从?
“出组”体检,我们需要去门诊楼做心电图。那天恰好排队的患者特别多,医生一般会先为看门诊的患者做,试药的志愿者们等了大半小时,几个男生耗尽耐心,不再排队,堵着门口向里面的医生抗议。
心电图室一共就两张床,为节约时间,在已有一名女患者的情况下,医生叫了我的名字。
我躺在床上,门帘拉上,两个医生很烦躁地抱怨:“外面那群试药的,吵死了,没素质的!”
这话,顿时叫我冒了一头冷汗——她们是从试药者的名单里挑出我的,她们并不忌讳把这话说给我听。
“你们……辛苦了。”我说,声音低到我自己都听不清。
两人手脚麻利,嘴里抱怨不停:
“他们那里不是能做心电图吗?干嘛总跑咱们这边?”
“就是,干脆忙死咱们算了!”
试验中心的确有独立的心电图室,但做心电图的医生不是随叫随到的。我很想解释,但逃跑的欲望扼住了我的喉咙。做完心电图,我提脚就往试验中心跑,刚失掉的心理平衡,似乎只有在那里才能补起来。
我回来得太早,办公室里,一个老医生在劝另一个新手医生:“你别跟他们计较,他们要是好人,能到咱们这里来?”
见到我,她们便转移了话题。
原来,我们都不是“好人”,所以才到这里来——我脑子里填满了酸涩。
年轻医生察觉到我的失落,解释说,最先回来的两个男志愿者说起门诊心电图室对他们的偏见,她好意劝告相互理解,他们却不客气地骂人。
“他骂医生都是婊子,只有对他们不客气,他们才能乖乖听话——这是人话吗?我们也是医生啊!”
是的,骂人的志愿者,就是带头围堵心电图室的那俩。
虽然医生在转向我以及面对其他志愿者时,仍然保持着温和平静的模样,但我莫名地还是感觉到了被鄙夷。无论学历、职业、地位、或是素质,只要在这试验中心,作为志愿者的我们,只能与他们隔河相望。
我们先是社会的小白鼠,被测试和改造,被青睐和抛弃,而后才是某种药片的小白鼠。
6.
“出组”后不到10天,“营养费”便打入了我的银行卡。3500元,我拿3000元还债,35元买了个小蛋糕庆祝男友的生日,其余的都用在迫在眉睫的日常开支中。手臂上的针眼已经完全愈合,看不出痕迹,但“卖血”的经历,却狠狠地挫了一顿我所剩无几的自尊。
一次与闺蜜八卦,我翻找微信聊天记录时,被她一眼瞥到了“美阿沙坦钾合格群”几个字,她兴趣极大,伸手就点开了群。那一刻,我恨不得捏碎手机。经过一番搏斗,她到底没窥到我的秘密。
我想着,以后坚决不再去做这样的事情。可是,试药就像毒品,每当我为赚钱焦虑、为工作焦虑、为债务焦虑的时候,它就要配上大图和“6天3500元”的大字,在我脑海中狠狠摇上一波。
有天,许静言欣喜地告诉我,她面试通过,可以和中介公司签合同了。我衷心恭喜她人生迎来了一次大转折。
10月28日和29日,我走进自考考场,半个月后,成绩出来,4门考试全部合格。如无意外,2024年6月,我就可以修完大专的全部课程,拿到学籍。
12月底,我被强制完结的那部小说传来新消息,编辑说可以推荐我的小说去申报网络文学IP创作扶持计划。这个计划有多牛,我未曾领略,但总比不参加强。至少这丝希望,可以撑着我再走一段路,然后尽可能地接近下一缕。
今年1月初,距离我上次试药已经满3个月。这段时间,我还了1万多元的债务,新签约了书,赚着每个月2、3千的稿费,只要给我充足的时间,我不必再去“卖血”了。
但是,过年怎么办?红灯笼和年夜饭,都要用钱!还债,没有红灯笼;有红灯笼,就得面对催收连环夺命call。
如果有3500元的额外收入呢?
其实,我几乎每天都留意着文哥的消息,看他有无更新朋友圈、发布新的试药项目。我一边抵制着快钱的诱惑,一边又不断拿高燕那句“有钱干点啥事不行”说服自己。
终于,文哥朋友圈又有了新动静:年前最后一个试药项目,1月15日体检筛选。
这次试验天数增加到8天,价格仍是3500元,试验的药物是消炎用的莫西沙星。根据我搜索来的信息,其副作用比美阿沙坦钾恐怖很多,严重的不良反应包括肌腱炎、肌腱断裂、周围神经病变、中枢神经系统影响和重症肌无力加重。
我思前想后,最终因为被催缴物业费,下定决心去冒这个险。
熟悉的路线,熟悉的流程,不过,这次的体检者更多,除去已经工作的年轻人和中年人,还有放假后的大学生。但试药名额只有22人。文哥原本定了早上7点签到,7点半开始体检,可凌晨5点多便有人排队了,等他6点多赶到现场,签到本已经签了满满4页,我大致数过,女生有20多个,很多都比我年轻有活力。文哥不得不赶紧在微信群里叫停,劝阻人们继续从四面八方赶到试验中心。
幸运的是,我最终再次入选。
这次“入组”,我期待着医生能把我当作一个陌生人,但事实是,一个高高瘦瘦、总是抱着电脑码字或读书的女生在试验中心里实在太突兀了,几乎我一露面,他们就叫出我的姓名。
我惭愧难当:“又见面了,我还没摆脱我的困境。”
医生笑笑:“没事儿,心态放轻松。”
我遇到了3位熟人,高燕是其中之一。她准备年后开个早教工作室,目前正在寻找铺面。我很怀疑她的教育能力。而许静言在医院入职后忙到脚不沾地,这次试药,根本没空参加。
这次的受试者成分明显比上次杂了很多:有因“帮信罪(帮助信息网络犯罪活动罪)”入狱、出狱后仍不知悔改的小伙子;有即使抽血也要捧着手机打游戏的龅牙网瘾少年;有把享乐视为人生圭臬、极力用鸡汤短视频教导出轨丈夫宠爱自己的家庭妇女;有为了买几套汉服拍写真的女大学生;有单纯想增加一笔额外收入、过年不动老本的中年丈夫;有连续2年全职考公、怀疑自己抑郁症的大龄剩女……
我和家庭妇女张志红在一间病房,她眼睛略有残疾,不能准确对焦,但不妨碍她有极强的探索欲和好胜心。在我明确表示不想聊天后,她仍能坐在我床上,和我大眼瞪小眼,即便我敷衍地回复两三个字,她也能不间断地抛洒出几十个问题。
对峙三轮后,张志红把过剩的精力转向休息区打扑克的男人们,大谈调教丈夫的经验和心得,还请男人们理解女人的肤浅和做作——她把这种贬低女性的刻板印象当作女性的天然特征,凡是能纵容这些的,都是好男人。其后,她还和男人们开黄色笑话,转头又回到病房连线丈夫,因丈夫顺手帮女同事修桌腿,劈头盖脸一顿责骂,还逼丈夫说“我爱你”。
我对张志红满心厌恶,实在找不出看得过去的点,然而不久后,一个试药赚生活费的女大学生,说张志红是她的人生导师。
“你觉得她哪点好?”我诧异地问。
“清醒、通透,她什么都懂。而且,她好‘E(外向)’,她这样的人,要不是被家庭牵累,到社会上一定能大展拳脚。”
“E?”
“我就很I(内向),毕业以后找工作,愁死我了,听说咱们这里大学毕业生的工资一般只有一两千,是不是?”随即她又感慨,“她老公真是把她害惨了!”
打扑克的男人中,因“帮信罪”入狱的喜子最喜欢大放厥词:“我后悔没去缅甸,缅甸赚钱多,又不容易被抓!就是抓了也不怕,跟你们说,监狱里吃得好睡得好,不用寻思赚钱,活得比外面轻松多了。”
更离奇的是,这样的人,居然还有家室——有个农村来的姑娘嫁给了他,一边做洗碗工,一边照顾两人七八岁的儿子。有次她在集市买了两元一袋的染发膏染头,头皮过敏,头脸肿大成球形,喜子给我们嘲讽说,妻子是“野鸡扮凤凰”,也没送她就医,也没给她买药,任其自生自灭。
这群人三观不正,精力却十分旺盛,只要有空,就在高声呼喝着打扑克,从早到晚。因为他们的存在,休息区成了其余志愿者的禁区,值班医生实在忍不了,会来劝告他们不要吵闹,但只要医生转身走开,故态复萌。
因为具备一样的志愿者编号,我常难堪到不敢正视医护,生怕再窥到一丝隐秘的鄙夷。我对朋友说,这次成员明显没有我上次接触的志愿者上进,我耻与他们为伍。
有次,我走出公用卫生间时,恰好遇到保洁阿姨抱怨有人不冲马桶,我生怕她是指我,赶忙向她解释了一番。
“不是你。我知道不是你,你比他们好。”
我一怔——这不就是我最期待听到的一句话吗?
我用这批志愿者的不堪的一面,努力拔高自己一筹,获取一些对我来说很难得的成就感。我文文弱弱地坐在那里,看书、写字,试图证明自己仍然上进,仍然有希望?我把他们写进我的文章里,由此可以长松口气:你们才是我观察众生百态的小白鼠?
我积重难返的自卑,使我清晰地划出与他们的界限。
1月29日,我的第二个试药项目正式结束。2月5日,物业在年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催缴费。我不断刷新着银行卡余额,焦急渴盼着“营养费”能尽快到账。
下午5点45分,3500元入账。10分钟后,我交出1240元物业费和200元电费。第二天去银行换了1500元的新钞,用于发压岁钱,再去菜市场购入300余元的肉和菜,“卖血”钱就光了。
我知道,我还会有下一次。
(文中人物名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