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再次醒来时,外面天光大亮。
锦屏在我的床边躺着,面容憔悴,头发也乱了。
我伸出手,轻轻将她的一缕乱发拢到耳后。
锦屏立马醒了,紧张地看向我,继而惊喜地大叫起来:「公主!!你总算醒了!!锦屏担心死了……呜呜呜呜!」
她就这样哭了笑,笑了哭,像个小傻子。可怜她一双桃花眼已经肿成了核桃,看起来这几天没少哭。
「别哭了,我这不是还活着吗?」我忍住伤口的疼痛,努力对她扯出一个笑容。「这几天,辛苦你了。」
「呜呜呜……只要公主没事,就是拿了我的命去抵又如何……」
我正想说她是个傻子,门开了,楚云笙端着一个紫砂煲走进来,见我醒了,他手一颤,紫砂煲差点没掉到地上。
「你醒了。」他的语气也在微微颤抖,像是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
「哦,若若姐正在后院给你熬药,正好殿下来了,我便去后院看看药熬得怎么样了。若若姐可是一点不肯假手于人呢!」锦屏一边擦着泪说着,一边往屋外跑去。
原来他们这几天就是这样轮流照看我的。
这样想着,心头便涌上一股暖流。
24
楚云笙把紫砂煲放在桌上,将汤盛出来,用勺子轻轻搅动着,吹散热气。
腾起的热气水雾氤氲,他的表情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但那棱角却刻骨铭心。
或者说,原本应该刻骨铭心,却被我遗忘了。
我将梦中的场景在脑海中又过了几遍,我知道,那不是梦。但如今尚有许多问题还没能水落石出,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前人。
「来,喝汤。」楚云笙坐在床边,将我扶起来,给我的背后垫上绣枕。
「我该叫你什么?殿下?还是余升?」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楚云笙莞尔一笑。他沉吟片刻,用前所未有的温暖和煦的表情回应我:「我是余升,年年。」
这一刻,我不是太子,不是南晟皇帝的儿子,不以孤自称,我只是你的故交,我是余升。
我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雾气。鼻头也一酸。
「余升,你怎么才来?」
那日,楚云笙来趣园,听底下人说我和锦屏是去赴齐允的宴,心下便知不好。因为他方才和齐允见过,齐允今日并无任何出游计划。
楚云笙命人去叫齐允和司若若,自己循着车辙马迹一路找来,正看到宁王要杀我。
而驾车去搬救兵的锦屏并不知黑衣人就是宁王的手下,以为是山匪。她在半道上遇见了徐统领,便急忙让徐统领上山剿匪营救太子妃,徐统领便带兵即刻赶到。
齐允、司若若和徐统领,原本就是楚云笙安插的心腹。
听他道完一切,我只觉后怕。差一点,我就再也见不到余升了。
我和他都可能被杀掉,连同那段尘封的记忆,一起被带入地下,烟消云散。
「我不会再走了。」楚云深放下碗,定神看着我。
然后将我拥入怀中,任凭我将泪流进他的颈窝。
25
楚云笙每日衣不解带地照料我,怕我半夜有事叫人不应,索性在我寝卧内打了地铺。齐允和司若若也一日不停地往趣园送补品,做各种滋补佳品。
我的身体康复得很快。
能下床后,楚云笙便每天搀着我在院子里坐上片刻。院子里的海棠开了,我最爱粉白相间的品种,每天能入神地看上好一会儿,然后迷迷糊糊睡去。
楚云笙是不会扰我的,他总在一旁看书品茗,或者看我。
我每次都是被齐允和司若若吵醒。
「小骗子!小骗子!」齐允在我耳边叨叨。
「都说了,不要叫我小骗子!」我打着盹,口齿不清地咕哝。
「还说自己不是小骗子!明明是太子妃,偏要扮做什么叶禄安!差点让我背上一个谋杀太子妃的罪名!我可得让你早点好起来,不然太子非杀了我不可……」
「还说我呢! 你们又是什么老实人?明明武功高强,非要装作文弱模样!」被他的连珠炮一顿说,我彻底清醒了,也毫不留情地回嘴。
司若若一直在旁笑着看我们拌嘴,此刻也忍不住插嘴道:「你啊,还真不能怪我们,要不是我们隐藏得好,早被他们的人盯上了,哪还能半道出来救你?」
听到这话,我忙问:「那宁王和他的人现下怎么样?」
说到这里,齐允脸上布上了一层阴云:「他现下被圣上囚禁在大内监牢了,但是以圣上一贯的态度来看,很可能最后还是会被赦免。」
齐允十分愤愤不平。
我早就听说,六皇子才是圣上最偏疼的儿子,但因为楚云笙实在强过六皇子太多,又是嫡长子,如不立其为太子,恐为天下人不平、朝纲大乱,南晟皇帝这才不得不立他为太子。
但是侧封太子后,南晟帝转而便封六皇子为宁王,是所有皇子中唯一封王的,足见其用心。
「刺杀太子如若都能被赦免,便只有谋反才罪该万死了。」我冷冷地说。
「这话可不能乱说,弄不好是要杀头的!」齐允忙上来捂我的嘴。
「我有证据,能证明宁王意图谋反。」
一语既出,众人皆惊。
26
那天宁王要杀我的时候,我匍匐在地上,看到了他衣襟下露出的半把同心锁。
上一次见到那同心锁,还是在郑婉清的身上。
「其实我从未杀郑婉清,她是宁王培养的细作,在我揭穿她的身份后便自尽了。」我叹气道。
「你怎知她是宁王的细作?」司若若不解道。
「因为……」我的眼圈红了,「她是陆怀煜最爱的女人。」
楚云笙看起来并不惊讶。我猜得没错,他应当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将郑婉清带入太子府的。
「没错,郑婉清确实是个细作。我原想将她幽囚在太子府,套出更多真相,却不想她死得竟然如此之快。」
陆怀煜上战场后,曾一直与我信件往来。在信中,他告诉我他在边疆救过一名女子,唤作婉清,生得美丽,又有才情,更难的是待他极好,愿以身相许来报答他。
我听到她名字的瞬间便留意上了,郑婉清的美人尖、泪痣,都与陆怀煜的描述不差分毫。
那天,我与她共处一室。我给她讲了一位少年将军爱上敌国细作,被细作套取军机,害自己惨遭埋伏、战死沙场的故事。细作还仿照小将军的字体,伪造与敌国太子私通的信件,害陆家满门被囚,只待次年秋后问斩。
讲完故事,我问她为什么这样做,她红着眼圈说,「陆小将军是极好的人,是我在世上见过最好的人。」
但终究不是她爱的人。她宁愿咬毒自尽,也不愿供出心上人的名字。
自此,我便开始调查她背后的人究竟是楚云笙还是宁王楚云箫。现下,我心中已有定论。
27
徐统领带领手下在郑婉清曾经出没过的场所搜查,最终找到了她与宁王的密信。
这些信件原本应当阅后即焚的,但许是因为每封信后都写着「万望珍重」、「念你万千」等字样,却被这愚蠢的女人一直珍藏着。
眼下,我们用这些信件送她的爱人下地府与她团聚,也算是成就一桩姻缘了。
那些信件上,赫然写着,「我已探知太子与陆怀煜有旧,两人现下尚未识得彼此身份。我欲阐明真相,借太子身份与其商讨,若其愿助我攻入皇城,斩杀父皇和诸兄,再假意降服于我,继承大统后,我定辅佐陆家登上西洲王位,两国世代交好,再无纷争……」
纵使南晟王不介意太子遇刺,也绝不可能再原谅一个试图谋反弑君弑父的儿子。
陆怀煜,我马上就能为你报仇,也马上可以为陆家申冤了。
泪早就在去年陆小将军的死讯传来之时就流干了。如今我只能闭上眼睛,一声长叹。
「我这就进宫禀明父皇。」楚云笙命徐统领送我回趣园,临别前怕我体力不支,又拉着锦屏嘱托了好久。
「年年,等我回来。」
28
圣上震怒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没想到他竟然下令三日后就将宁王在菜市口斩首。
果然帝王之心深不可测,即便是最偏宠的儿子,只要试图作乱犯上,也会立刻与之斩断父子情深,恨不能立刻送其魂归西天。
我和楚云笙去狱中“送别”宁王。成王败寇,他不愿与我们多费口舌。
但是当我讲出郑婉清咬毒自尽以保他性命时,一向以毒辣著称的他,竟然红了眼眶。
我心下十分感慨,匆匆离开内狱,齐允、司若若和锦屏已在门口等候我们一道吃酒。
「你来南晟的初衷已经实现,如今可还有什么未尽的心愿?」在马车上,楚云笙问道。
「不知道。我想,大抵是替陆怀煜好好活着,看看这个人世。」我想了想,认真地说。
「你当真就心悦他至此吗?」楚云笙急了,脱口而出。
我愣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他也意识到自己的醋意,有些急了,而车内其他两人早已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楚云笙,你是猪脑子吗?陆怀煜,是、我、的、亲、哥、哥。」
我一字一顿地说。车内登时鸦雀无声,每个人都是一副惊掉下巴的神情。
29
我生于西洲陆大将军府,爹爹为我取名陆知意。
出生不到一月,便有云游天下的方士来家中借宿。为表报答,方士给家中男女老少每人卜了一卦,只有我的那一卦,是大凶之兆。
方士说我到了十五岁上下,会死于重病,避无可避。如需化解,可送养至富贵齐天之家,如此,重病才有痊转化成小病乃至痊愈的可能,我也会逢凶化吉,与良人相伴,一生顺遂。
我身为皇后的亲姑姑听闻此事,说服西洲王将我收养,封为公主。而陆家则对外说小姐夭折了。
知晓此事的人甚少,且都给了封口费,年头一久,慢慢也被人遗忘了,就连陆府中的老人也几乎无人记得夫人生过一个女儿。
但我本人记事起就知道真相,是皇后亲口告诉我的。她让我跟着陆家习武,要我和亲哥哥时常走动。因此,虽养在皇宫,我却一直和陆怀煜感情深厚。
不知情的人只当我们是表兄妹之情,却不知那是我的亲哥哥。
十四岁那年,我身子开始虚弱,但又没有性命之忧,想是方士说的避无可避的怪病,如今换了身份,应当不会致命。为了让我换个气候,也为了让我在草原上骑马射箭、强身健体,皇后送我到边疆,和去驻守三年历练本事的陆怀煜一道生活。
我常和陆怀煜欢扮作平民打扮,取个假名,去边疆附近一处既不归南晟也不归西州管辖的小镇上吃喝玩乐。
我们就是在那里认识了楚云笙。彼时他也正在被父皇冷落、发配边疆驻守,常化名余升,来镇上借酒浇愁。
命运作推手,让我们心悦彼此,却又无情地害我病重回宫医治,与他分离。
后来病愈,我确实开始逢凶化吉了。可是我失去了这段记忆。忘记了边疆小镇上那个目若星辰的少年。
30
那晚我们五个人在醉春楼的包厢里喝了许多酒。
酒至半酣,齐允提议踏歌,于是我们五人又开始踏歌,声音十分吵嚷,一直无法打烊的店家甚至检举到了城防小分队处。
城防小分队队长闯进包厢,勒令我们住口:「马上宵禁了,你们回家闹去!」
正说着,徐统领突然进来,给了队长一记暴栗子,将其喝退。然后给了店家一锭金子。
店家遂再不作声,任由我们胡闹。
直到凌晨,徐统领才命人将几个酒鬼纷纷送回家。这一回,他没有将我和楚云笙分别送回家,而是将他也一并带来了太子府。
「年年,我一向自恃稳重内敛,但每当和你在一起,我便放浪形骸不能自已。」
楚云笙的最大弱点就是酒量不高,早在他还是余升的时候便是如此。
现下他已然醉了,面色潮红,步伐跌跌撞撞。
我将他搀进我的寝卧,照顾他躺下。
正准备去打点水来为他擦洗,他却一把将我拉住,拽入怀中。
一夜梨花春雨,缠绵不已。
31
因着洗清了陆家通敌叛国的嫌疑,陆将军,也就是我的爹爹沉冤昭雪,从狱中放了出来,官复原职。我的其他亲人也免于受流放之苦。
宁王死后,南晟皇帝终日郁郁,不久便亡故了,楚云笙登基,成了新帝。
我也成了皇后。
楚云笙下令,与西洲万年休战,通商通婚,永世交好。边境商贸发展日渐繁荣,两国百姓的生活也好了起来。
我和他相识于边关的故事也成为佳话,渐渐传开。
楚云笙为我补上了最盛大的婚礼,我在西洲认识的好朋友们都来了。一同出席的,还有我的母家——我的亲生爹娘。
许多年前,从封封家书上,他们早就认识了我哥哥陆怀煜最好的朋友——余升。
尽管后来两国兵戎相见,余升身份大白,也仍是哥哥最重要的知己。至于哥哥的死,也是亲自领兵作战的宁王阴谋所致。他们早就原谅了这些过往。
与他们一同前来的,还有我的皇帝爹爹和母后的祝福与厚礼。
一切都恰逢其时。我与余升,终究没有错过。
大婚当晚,楚云笙揭开我的盖头,和我对视良久。
末了。他轻轻地说:「我果真如愿娶到了这世上最可爱的小姑娘。如今,年年可愿做我最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