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容洵被揪住领子,本就稀薄的空气再度减少,恍惚间,几乎只进不出。
他不甚在意,裂开唇嘲嘲的笑,笑的肆意张狂。
“傅容澈啊傅容澈,你过着好日子,你什么苦什么难都不必受,你自然理直气壮,自然瞧不起我的所作所为,你不懂我心中之恨,你永远都不会懂。”
他死死拽着自己的袖角,面上仅存的血色一点一点褪尽,无尽的黑暗笼罩着他,苍夷尽显。
沉吟良久,他暗自轻笑,一点一点撩起衣袖,亮出自己手上那几道触目惊心的疤。
他垂头,眸中冷光渐落,慢慢被那些抑制不住的凄凉与颓唐所替代。
“这道疤,我们在外镇的某处柴房相见那次,你亲眼所见的,那时你眼中有震惊,一闪而过,还有疑问,这回你手下那群喽啰捡漏抓了我,你依然瞧见这道疤,表情与那时无异,你只惊觉这疤触目惊心,又哪里晓得它从何而来?为何而来?怎么会来?你口口声声张嘴便是你的道理,你所知道的真相,可你又知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我最难最崩溃的时候,被暗血阁前任阁主丢在荒山,无水无粮,秋日风寒,也只着单衣一件,再无其他。我一无所有,孤苦无助,他却要我自己走出来。七天七夜,我靠着自己,靠着那份求生的意志,与野猪搏斗,与野狼抢食,与蛇虫为伴,困了,便寻个山洞,与雨水鸟虫同眠,那年,我不过十岁出头。这道疤,便是在那时所留,与野狼抢食时,被它的利爪划伤,血流成河。”
袒露至此,他慢慢冷静,敛了眼底所有情绪,而后指了指自己腕上横着的那道疤,笑得绝望又落寞。
“还有这。”他扬扬手,将手腕伸到他们眼下:“这是那前任暗血阁阁主所伤,因为他不想我那七天七夜过得太舒畅,他觉着那是历练,觉得我该负伤,觉得人只有在绝境之中才能逆境生长,才能逆火重生,于是,任我哭任我喊,任我如何卑微地磕头求他放过我,他也依旧无动于衷,毫不留情的用匕首划破了我的手腕,当夜,我被送去荒山,险些死在第一夜。
那七天,我几次三番活不下去,唯一支撑着我活下去的念头,是恨,无止尽的恨,我每日每夜,无时无刻不在告诉自己,我不能死,我得报仇,我所受的,总有一日,我会千倍百倍的奉还回来,那种绝望,那种痛苦,你们会懂?”
自然……无人能懂……
世人皆苦,无一幸免,万千世界,从来不会有什么感同身受。
傅容澈眯起眼睛,偌大的屋子,顷刻间,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屋中烛火微曳,晃了温青园的眼睛,她敛下眉,不动声色的注意着傅容澈的反应。
男人面色阴沉,薄唇紧抿,万千情绪积攒心头,如此,才更叫人心慌。
她小步动动身子,想上前,凝神屏息间,傅容澈动了。
他冷笑,唇间薄凉万千:“你的不测,是因傅吟一时的贪婪造就,与我无关,与爹娘无关,与傅府上下几十口人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而你,又凭什么,只因为这一点,因为你一人的不幸,亲手造就数十个家庭,至今无法忘怀的噩耗。”
“你凭什么质问我!”
傅容洵再绷不住,嘶吼出声,心头积攒压抑数十年的委屈,仅因这个突破口,彻底爆发。
他忍着浑身无力与难耐的痛楚,咬紧牙关坐直身子,湿润的双眸,满目猩红。
“傅容澈,你幸福了这么多年!一朝失去,你知道难以接受,崩溃至极,那我呢!我失去了多少?当年的我,堪堪记事!凭什么我就该遭遇那些!为什么不是你!”
“为什么该是我?”
傅容澈忍不住讥笑嘲讽。
“那日,若非你自己贪玩,躲开嬷嬷私自跑出去,你能被傅吟带走?你杀我傅家满门,时至今日过去多少年?这么多年,你明明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也分明一早便有机会有能力回来与我们相认,是你自己固执己见,恨意凛然,不愿回来,不愿过上从前的日子,这些都是你亲手推开,事到如今,你能怪谁?又有资格怪谁?”
“我没有资格?”
傅容洵捂着胸口闷咳一声,几乎被气笑。
“你凭什么永远这样义正言辞,正义凛然?我的失踪,分明没有对你们造成半点影响。你们每日,依旧嬉嬉闹闹,吃喝玩乐不耽误,年年欢喜热闹,皆是阖家美满大团圆,每每夜深人静,也可曾会有人念起我的分毫?念起傅家曾经还有过一个可怜的稚子?
你们可曾因为我的不见,有过一分一毫的伤心难过?虎毒尚且还不食子,你那一双爹娘在我失踪不久,转头就替我办了丧事,这不是明摆着昭告天下,傅家从今往后就你一个儿子?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所?”
“所以你就眼睛不眨,蓄谋已久,杀我傅家上下几十口?毫不顾念血缘情亲,灭我满门?”
他们之间的对话,已经从爹娘,渐渐变成我的爹娘,你的爹娘。
傅容澈的言语,也随之变得越发狠厉伤人。
恩怨延续,两人之间,谁也不想轻易饶过了谁,不动声色的盛怒、咄咄逼人的质问、便连出口后的固执,都那么相似,融合无误。
温青园插不上嘴,也不打算插嘴。
所以说,她一早便该出去。
他们能吵起来是好事儿,总比他们冷眼寒面,各自偏见,冷嘲热讽的强。
能吵起来,就证明有人动摇了,愿意袒露心中的委屈了,这是事情好转的前兆,说不定,吵着吵着,误会就解开了呢?
傅容洵静静凝着傅容澈眼底的清寒,一个八尺男儿的眼眶,不知不觉中,竟然红了一大半。
似乎,傅容澈的回答,是他从未想过的,或许与他的期望相悖,或许,这个受尽委屈的大男孩,在经久未遇的亲情面前,只是想寻求一丝安慰,一丝能让他感受到温暖的,亲人间的爱护言语。
他努力咬住唇,不让眼中的泪流出,更不愿让那份脆弱被人窥见。
傅容澈起身,一把摁着他的肩,拉进两人之间的距离,面上的清冷没了阻挡,径直映射进傅容洵的眼眸。
傅容澈不给傅容洵挣扎的机会,手下施了大力,凉薄的唇,一张一翕,字字珠玑。
“你于记事那年走失,我不知爹娘寻你,不知你仍旧在世,不知他们为寻你付出过多少,却眼睁睁看着阿娘的身子每况愈下。你以为,你那日不下狠手,阿娘又有几年能活?”
傅容洵龇牙咧嘴,肩膀上的剧痛几乎叫他痛呼出声。
耳边,傅容澈的话语挥之不去,他满脑子都是那句“你以为,你不下狠手,阿娘又有几年能活?”
他不甘的瞪回去,眼底的湿润加重,呼吸也跟着加重,心上某处,在一点一点发慌,一寸一寸塌陷。
不得不承认,他怕了,真的在怕,亦如温青园嘴中所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一腔恨意,到头来,只会是一场笑话,那样沉重的后果,他担负不起。
傅容澈不管他情绪如何,对他眼底的湿润恐慌,一并视若无睹。
他嘲讽勾唇,冷声轻笑:“为你办过丧事后,阿娘每日以泪洗面,梦呓都是你的名字。大夫说她心有郁结,乃是心病,无药可医,她不愿走出失去你的痛苦,她没日没夜,思的念的全是你,你现在还觉着,他们是虎毒食子?”
“你巧舌如簧,何必编出如此……”
“当年为阿娘医治的大夫就在城中,你若不信,我带你去对峙。”
傅容澈的声线在发颤,他努力稳住自己的情绪,自傅府被灭满门至今,除却之前面对温青园时,他再无如此失控的时候。
面对着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他的眼圈也在发红,抑制不住的悲,从回忆里来,从悲愤中来,从无可奈何间来……
温青园也起身,却不是上前。
“你想不想见一个人?”
她走到门边,嘴里问着傅容洵的意愿,手下却朝外招招手。
傅容洵艰难侧首,外室的门边儿,一双小脚施施入内,赫然入目一位青衣女子。
女子垂头落目,眼观鼻鼻观心,战战兢兢的走到温青园跟前,极不情愿的行了个礼:“表,表嫂。”
温青园冷目微凝,点头颔首,侧身让开,推着她往里走了几分。
傅容澈一眼认出来人,傅容洵却困惑眯眼。
温青园推着她又往里走了些,抬眸,言简意赅:“牧语玫,你认得她的。”
是了,他认得的,傅吟之女,先前他见过的,在被傅吟带走安置在年久失修的破屋子里时,一日午后,她出现在一颗树后,偷偷摸摸的看着他,只是,她怎么会在这?
傅容洵依旧不解,或许,他们早有预谋?
温青园一眼瞧出他心中所想,不屑哂笑:“我们骗你?益处为何?我说过,傅吟为我所杀,牧语玫贪生怕死,用那个秘密换了她这条命,她既是知晓事情原委,不妨叫她说与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