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离索
青山荒冢2025-11-07 14:095,361

【月照西佛】

  沈无端听完这段旧事后,沉默了很久。

  “原来,如此。”

  说完这句话,他就拿起小银壶起身,与叶浮生擦肩而过,再不置一词。

  非是无动于衷,只是在沈无端看来,既然端清尚在人间,那么不管责难还是训斥,都还轮不到自己去置喙。

  沈无端不想去迁怒一个晚辈,虽然他有过错,却也无辜。只是人有亲疏远近,比起初见的叶浮生,到底还是顾欺芳与端清与他相交甚笃,那些峥嵘肆意的岁月,是这对夫妻与他共同走过,女子饮歌纵马,道长落子抚弦,一曲一调,流转的是已悄然掠过的光阴。

  他等了太久,从风华正茂等到英雄迟暮,可惜故人已非昨。

  沈无端离开很久之后,叶浮生才动了。

  他保持着一个姿势站了太久,此时动一下就发出了几声骨响,酸痛得有些难受。叶浮生转了转头,看向围桌而坐的三个人偶,忽然就有些不敢在这里待下去了。

  在书房里待了挺久,眼下天色已入夜,叶浮生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走了几圈才勉强收拾了心情,忽然有点想喝酒了。

  正想着,一股淡淡的酒香就随风飘了过来,叶浮生初闻见的是桂花香气,细细一回味,竟是微醺了。

  上好的陈年桂花酒。叶浮生循着酒香转头,发现是从隔壁流风居里飘出来的。

  沈无端早搬去了轻絮小筑,流风居现在的主人是楚惜微,叶浮生心道:“好崽子,当年还是个一杯倒,现在倒会喝酒了。不行,我得去蹭上几口,作弄作弄他。”

  可当他翻身上了墙头,还没等跳下去,就被眼前的场景惊在了墙头上。

  流风居前院里,也有一棵桂花树。

  这棵树虽不高大,却很粗壮,枝繁叶茂,开如繁星,虽然已是深秋时节,却也只落了薄薄一层花叶,不见颓势。

  桂花香随着夜风扑面而来,叶浮生怔怔地将目光下移,看到楚惜微坐在树下小石桌旁用小炉煮酒,他之前闻见的酒香就是从这里飘出来的。

  听见动静,楚惜微抬头向这边看过来,眉头一拧:“大晚上你爬墙干什么?”

  叶浮生回神跳下墙来,踱步到楚惜微面前,对着烫在热水中的两只酒壶笑开了眼:“一闻就知道是好酒,阿尧你品味不错。”

  楚惜微拿小刀削下一条长长的苹果皮,没理他。

  叶浮生继续没话找话,看着他背后的桂花树:“这棵树长得喜人,怕有上百年头了吧,比那年我们……”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落在粗壮树干上那条陈年刻痕上,再也移不开了。

  十三年前,顾潇如果没有在金水镇客栈与楚尧重逢,真不知道他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因此那棵长在客栈后院的桂花树,是顾潇对年少轻狂最后的念想,牵着小孩儿的手离开客栈时,他终究还是没忍住,提刀在树干上刻了自己的名字。

  入木三分,锋芒从毕露到收敛,简简单单的一个名,仿佛是刻在墓碑上的无声祭奠。

  后来入了掠影卫,他也曾路过金水镇,特意想去看看,只是那家客栈已被改成了一家私宅,新主人嫌桂花树占地方又不名贵,就不要它了。

  据说本来是打算砍了做个树墩子,幸好当时有个外地人到此买下了这棵树,将它连根拔起移走了,从此再无音讯。

  叶浮生想过它会在新的地方扎根生长,或者被劈成柴火烧了,从来没想到自己还有再见它的一天。

  他的手掌落在粗糙树干上,一笔一画描摹着经年刻痕,不少地方都模糊了,可叶浮生来来回回摸了好几遍,也不舍得移开手。

  他喃喃道:“这棵树……怎么会在这里?”

  楚惜微看了他一眼,将目光落回树上,道:“六年前我路过金水镇,正巧那家客栈被盘了出去,这棵树也要被砍了,我想着院子里正缺一棵老树,就干脆把它移回来了。”

  他难得撒谎不脸红,可是叶浮生一点都不信。

  老树盘根,这棵桂花树在那家客栈里生长了上百年,要连根拔起本就不容易,更何况还要跋山涉水地移到新居,一个弄不好就得烂根枯死。

  可眼下这棵树长得很好,丝毫看不出曾被移植的败相,甚至比十三年前更喜人了些,足见照料它的人花了多少心思。

  叶浮生的目光扫过墙角的水桶和浇勺,也不戳破他,转头笑了笑:“它遇到你,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楚惜微听他说这句话,心跳蓦地加快,转身坐回了石凳,提起一只酒壶就要往杯里倒,结果被叶浮生一把捞过了。

  “又不是小姑娘,这么小家子气做什么?”叶浮生没骨头般坐在他对面,后背靠着树干,眨眨眼,“男子汉大丈夫,喝酒就要对瓶干!”

  说罢他仰头喝了一大口,快得让楚惜微都来不及阻止他。

  桂花酒本来是甜香味居多,要论起醉人,别说是烧刀子,就连女儿红都能甩它十条街。叶浮生本来还想调侃他一句“这么大人还喝糖酒”,结果一口下去,脑子就蒙了。

  一大口酒液过喉,先是柔和香醇并不浓烈,可是甫一入腹,就好像滚油浇在了火堆上,顷刻腾起火烧火燎般的热意,脑袋里顿时一嗡,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两个,还在不断摇晃。

  楚惜微:“……”

  他当初的确是不会喝酒的,但是这十年来在百鬼门里混着,必要的酒桌应酬不可少,身边还有沈无端、孙悯风两个酒鬼,怎么也将酒量练了出来,虽说不是千杯不醉,好歹也能不倒。

  这两壶酒是他自己勾兑的,一半是香甜的桂花酒,一半却是有“天人醉”之名的烈酒。楚惜微今晚想到隔壁住进了某人就难以入眠,干脆不睡了,然而他不打算饮酒误事,才把它拿桂花酒勾兑了,饶是如此,依然后劲十足。

  他看着叶浮生突然空蒙起来的眼神,伸手抢过酒壶晃了晃,顿时扶额叹息——巴掌大的小酒壶,一口就喝得差不多见底,没立刻倒下都算是叶浮生酒量过人了。

  暖流在四肢百骸里乱窜,全身都热了起来,就是冷风也吹不醒他。楚惜微起身戳了戳他的肩膀,问道:“还好吗?要不我扶你……”

  话音未落,就见叶浮生眯起一双醉眼看了他半晌,突然出手如电勾住他的腰,把已经比自己高半个头的楚惜微一把扯了下来,往自己腿上一抱,笑嘻嘻地捏了一把脸:“阿尧,你脸上的肉怎么没了?”

  “……”楚惜微手一撑就要起身,不料这醉鬼一点也不老实,伸手就在他脑袋上胡乱搓揉:“小时候跟汤圆一样软,现在脑袋梆硬,翅膀也硬了,唉。”

  楚惜微肺都快气炸了,挣开他站稳身形,回手把这酒鬼按在了树干上,正要给他好看,就见叶浮生还在不知死活地撒酒疯,捧着他的脸,眯起眼睛左看右看,笑呵呵地说:“你是不是过得不好……嗝,来,师父疼你。”

  他似乎完全没意识到眼前的楚惜微已经不是小阿尧,一手按住楚惜微脑袋往自己这边凑近,一手哄孩子般拍他后背。

  楚惜微本来想发火,却在这一刻酸了鼻子。

  他们之间有太多的恩怨情仇,几乎闷成一坛老酒,尘封在楚惜微心里不可言说的地方,于十年生死挣扎的岁月里发酵到变质。

  楚惜微一直都以为,自己其实是恨他居多,直到在野渡之上,从楚子玉口中得到了他的死讯,那一刻,天崩地裂不抵神魂俱震,千刀万剐不及心头之痛。后来,他们在古阳城重逢,就像心酒掀开泥封,浓烈的气息熏得他晕头转向,不知今夕是何夕,更不晓得如何是好。

  直到面对赫连御的时候,楚惜微明知生死一线,却连犹豫都没有,挡在了叶浮生面前。

  他在那个时候恍惚间明白——当你对一个人恨之入骨却舍不得伤他分毫,甚至还愿意为了他舍生忘死,那只能说明,比起恨,你在意他更多。

  叶浮生发了会儿酒疯就闭上眼沉沉睡去,楚惜微捞了他一把,感受着温热气息在肩头吞吐。

  他拥着叶浮生,少时师父怀抱徒弟温声安慰的画面在这一刻颠倒,

  翻滚的心绪躁动忽然就平静下来了。

  楚惜微喃喃道:“是我,输了……”

  

  翌日,叶浮生是被秦兰裳的叫喊声惊醒的。

  宿醉后头疼欲裂,没等叶浮生努力把杂乱无章的回忆拼凑完整,院外就响起了熟悉的女声,大呼小叫好不扰民:“小叔!小叔!”

  思绪被打断,叶浮生推门而出,听见秦大小姐把院门拍得咚咚作响,他侧头往主卧一看,半晌没见到楚惜微出来,甚至连声呵斥都没有。

  虽然当年教他练轻功的时候,这小子总铆足了劲儿偷懒耍滑,可是今时不同往日,秦大小姐都快把他院门给拆了,没道理楚惜微还不开腔,除非他根本就不在屋里。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院门传来不堪重负的声音,秦兰裳一脚把院门踹开,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小叔,我……”

  她见了叶浮生,表情就像见了鬼:“你怎么在这儿?”

  叶浮生环臂靠着门:“这里是摆了块牌子,上书‘叶浮生不得入内’这七个字了吗?”

  秦兰裳:“……”

  “来砸门是要做什么?”叶浮生站直了身体,“你小叔不知上哪儿溜达去了,有急事吗?”

  秦兰裳犹豫了一下:“我想跟他要个令牌。”

  叶浮生看了眼她背后用布包好的锁龙枪,心念一转:“陆书生要走了?你想跟着?”

  “我在祖母灵前想了一晚上,觉得应该去。”秦兰裳吐出一口气,“女儿家又如何?年纪小又怎样?我,总归还是秦家的后人。”

  “不怕危险?”叶浮生轻笑,“这回你可是差点儿把小命都丢在外面了。”

  “怕,但我不后悔走这一趟。”秦兰裳眼里还有余悸,语气倒不动摇,“龟缩在院墙四角之下只能长成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子,我不要。”

  叶浮生看了她一会儿,道:“那就去吧。”

  秦兰裳愣了下:“可是令牌……”

  “你大呼小叫这么久,沈前辈不可能不知道,但他没派人阻止,说明是默许了。”叶浮生笑了笑,“至于阿尧,你别看他冷着脸,其实心软得很,要是真怕他骂,回头我帮你说。”

  秦兰裳大喜过望,没等她道谢,就见叶浮生竖起三根手指,道:“不过,你得答应三件事。”

  “你说!”

  “第一,不可肆意妄为、乱惹麻烦;第二,不可胡逞英雄、轻贱性命。至于这第三嘛……”叶浮生顿了顿,语重心长,“你还小,终身大事等及笄之后再说,不然阿尧就要打断那傻书生的腿了。”

  “……你胡说什么?!”秦兰裳啐了一口,照着叶浮生小腿踢了一脚,扭头就奔了出去。

  慕艾之心人皆有之,何况这般年纪的少男少女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叶浮生虽说拿她开了个玩笑,但也不是无的放矢,这一句下来,他几乎可以确定陆鸣渊将来少不了被楚惜微胖揍,说不准还得加上沈无端和孙悯风凑个三人擂台。

  叶浮生走出流风居,他醉酒一夜,虽然平复了纷乱心绪,但还是没敢回拂雪院,干脆就在洞冥谷里溜达起来。大概是楚惜微提前下过令,沿途岗哨见了他都活像看空气,叶浮生也乐得自在,一路踏山涉水好不悠闲,时不时还去调戏一把头顶飞过的麻雀。

  直到他进了后山,从阵阵松风里听出了一声声不同寻常的声响。

  叶浮生放轻了步子循声而去,站在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上,只见前方大松树下确实有一人在练武,却是个十岁大的小男孩。

  谢离穿着一身素色麻布衣,额头上也绕过条细麻布,看着就是戴孝打扮,正手持一把木刀跟大树较劲。

  古阳城惊变中,断水山庄多年基业毁于一旦,只剩下一大一小两个孩子。薛蝉衣年长些,事后就回了谢家祖籍所在的明州,接过了摇摇欲坠的家业打理,她本想带着谢离一起走,可这孩子死活不愿意。

  夺锋会战前,谢无衣将此子托付给叶浮生,不需要他负责谢离一辈子,只愿他看在其父的分上多加照顾。叶浮生当时郑重地应了,也的确带着他逃出生天,只是后来又出了南儒之事,他分身乏术,幸好楚惜微下令让孙悯风带着这孩子一起先回了百鬼门。

  近一个月不见,这孩子没见长高,倒瘦了不少,本就不大胖乎的脸蛋儿这下估计都拧不出什么肉,看着气色也不大好,眼下都出现了青黑。然而他的身法快了不少,出刀也更显凌厉,留在树干上的劈砍痕迹一下比一下深,已经不逊色钢铁之刃了。

  按理说是喜人的进步,叶浮生却看得眉头越皱越紧,将一块石头踢了过去。谢离听得身后破风之声,回手一刀挡住后脑,不料这石头上含着内力,震得他虎口一麻,差点没握住刀柄。

  “步法应稳中求快,可你现在流于轻浮,更疏于控制,一旦打起来,你就算快过了自己的对手,也不过是被早一步打翻在地罢了。”叶浮生从树荫下走出来,“为什么要急于求成?”

  谢离怔怔地看着他,突然就扑了过来,抱着他的腰。

  “怎么了?”叶浮生摸着他的脑袋瓜子,微笑着说道,“我回来了,谁要是欺负了你,我带你找场子去,打伤我管出药费,打死了管埋。”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谢离没哭,就是声音有些颤抖,“跟我爹、我娘、我……二叔一样,不会回来了。”

  叶浮生闻言愣了一下:“你知道了?”

  “那个时候,我看到我娘了……”谢离眼眶泛红,“后来我去问薛姐姐,她……告诉我了。”

  一夜之间宏大基业家破人亡,旦夕之内亲朋好友面目全非。

  沉默片刻,叶浮生问道:“你恨他们吗?”

  “我……恨过。”

  “应该的。”叶浮生摸了摸他的脸,“当初我知道自己身世的时候,也恨过。”

  谢离惊疑地看着他,就听他道:“小时候,我师父一直说我是被她从土匪窝里救出来的,爹娘到死都保护着我,哪怕我不能在他们身边长大,也不该为此难过,因为天上的他们不会喜欢我哭的样子。”

  谢离的眼睫颤动几下,却听他话锋一转:“我师父对我很好,把爹娘没给我的,统统加倍补偿给我,直到她不在了,我才得知自己是被亲娘扔了的弃儿,如果没有我师父路过捡到,我都不知道投胎几回了。”

  谢离眼睛瞪大:“你……”

  “那个时候我在想,原来师父骗了我。”叶浮生直视着他的眼睛,“可她终究是为我好的,我有什么资格恨她的一番好心?”

  谢离终于明白他想说什么了,嘴唇翕动半晌,才道:“可是……”

  “你爹有负你娘和你,你娘也对你不起,但是他们爱你。”叶浮生擦掉他眼角的泪花子,声音放柔,“你知道你亲爹是个什么样的滥好人,那个时候他做不出第二个选择,而你娘终究是用自己性命换了你的活路……至于你二叔,他脾气不好,更不会疼人,但毕竟把你当了三年儿子养,加起来上千个日夜,可不只是一瞬间而已啊。”

  谢离埋在他怀里泣不成声。

  “你二叔把你交托给我,你要是不嫌弃,以后咱们爷俩儿,就得一起过了,直到你长大成人那一天。”叶浮生摸摸他的头,“我这个人,没多大本事,也就轻功刀法还过得去,听我的,不要心急,脚踏实地一步步往上走,总有一天,他们因你而自豪。”

  “……好。”

  叶浮生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目光却有些放空,他透过这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孩子,突然想起了当年的楚尧。

  十年前那个孩子骤然失去所有,他会不会,也这样哭过呢?

  

继续阅读:第六十六章 故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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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刀(全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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