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破茧(二)
青山荒冢2025-11-07 14:095,404

  “宫主终日打雁,今日却险些被啄了眼。”

  “一时大意,想试试小狗有几分斤两,没想到是只长了爪牙的狼崽。”内殿之中,赫连御高居于上,手指翻转,红色的酒液在琉璃夜光杯中晃动,映着烛火仿佛人血。

  坐在下首的男子一身黑衣轻甲,头上戴着斗笠,垂下的黑纱遮住了他面目,只能隐隐窥见轮廓。

  男子皱了皱眉:“既然是狼崽,为何不趁早宰了?”

  赫连御轻笑道:“自然是有用处。”

  顿了顿,他又端详着杯中酒液:“西域的葡萄酒?”

  “主子新得的美酒,特遣在下为宫主送来品尝。”

  “无事献殷勤,这可不像你们主子的作风啊。”

  男子笑道:“的确是有事要详询宫主,但此酒为谊不为酬。”

  赫连御面具下的嘴角轻轻一扯:“哦?”

  男子道:“前番截杀楚珣之事不成,如今他已回到天京,后面恐怕会生出无尽的麻烦……主子希望,宫主能再相助一把,铲除这个隐患。”

  赫连御挑了挑眉:“要是在天子眼下杀皇家子孙这般容易,你家主子为何不自己动手?葬魂宫做的是杀人买卖,而不是送命,就算是想要鸟尽弓藏……可也还没到时候呢。”

  男子面纱下脸色一凝,知道这位喜怒无常的葬魂宫主不是好敷衍的傻瓜,要是真动了怒,他带来的区区三十人根本不够看。

  所幸赫连御如今也没有撕破脸的想法,淡淡警告了一句,就转了话头:“不过,这趟买卖虽然做不成,却可以做另一笔生意。”

  男子借坡下驴道:“宫主所言是……”

  赫连御不答反问:“刚才被押下的少年,你可知道他是谁?”

  男子一怔,适才他求见赫连御,被带到练功室外等了半个时辰,正有些不耐烦之时突见秘门生变,下意识地令人弯弓搭箭,却只当是赫连御抓来练功的“人牲”造反,并没多想,现在赫连御有此一问,看来他之前是猜错了。

  “请宫主明示。”

  赫连御道:“他叫顾潇,是这次救走楚珣、坏了大事的人。”

  一言出,男子先是一怔,接着便陡生煞气:“是他?!”

  “林校尉先别急着把他碎尸万段,听我说完。”赫连御手中酒杯微微倾斜,一线如血酒液徐徐洒在地上,“你就没想过他一个毛头小子,怎么会有这样的本事?还有,那个把楚珣两人送到眠枫城的女人,又是谁?”

  男子解开护腕撩起衣袖,露出胳膊上七寸长的刀口,沉声道:“我曾带人在路上伏击他们,可是那个女人武功高强又经验老到,十分擅长潜行和探察,我们不仅没留下她,还出现了死伤,险些被发觉身份。”

  “那个女人,就是这狼崽子的师父。”赫连御手里的酒杯被捏碎在掌心,化为齑粉从指缝中漏下,“她叫顾欺芳,是江湖上隐居多年的惊鸿刀。”

  “惊鸿刀”三字一出,男子脸色大变,把“顾欺芳”这个名字反复咀嚼了一会儿,眼中精光闪过,带着压抑不住的惊喜:“是前掠影统领顾铮的独女?”

  赫连御颔首道:“正是。”

  他很能理解这人为何如此激动,“掠影卫”是高祖所创的天子暗卫,于江湖、庙堂之间辗转盘旋,号称天罗地网、无孔不入。

  高祖打下的江山,少不了顾铮及其麾下掠影卫的功劳。

  二十一年前,顾铮因涉秦公案被凌迟处死,掠影卫也自此解散,那些曾经令无数官吏和江湖世家心惊胆寒的“影子”从此泯然于众人,再也不见了。

  不是没有人想过斩草除根,也不是没人想过招揽麾下,可是谁都没能找到他们。然而若说天下间还有谁能重组掠影卫,必定不会是已经将他们伤透的皇家,而是他们曾追随一生的惊鸿刀。

  顾铮已死,其女顾欺芳当时虽年少,但这些年过来已不逊其父,只是她人如其名,恰似惊鸿掠影昙花一现,除了早几年行走江湖时的闯荡,后来就没了任何声息。

  男子坐不住了,他起身拱手道:“宫主若能拿下顾欺芳,当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主子得了掠影卫,定不辜负宫主今日功劳!”

  “场面话就暂不必说了。”赫连御勾了勾唇,“顾潇是她的徒弟,此番又落在我手里,顾欺芳必定来救人,不过……”

  男子急不可待地追问:“不过什么?”

  “引来这贱女容易,拿下她却还要费点心思,毕竟是出身掠影,做惯了夜行潜伏的勾当。”赫连御嗤笑一声,“因此,要借林校尉和你手下的人一用了。”

  男子道:“只要能拿下顾欺芳,任凭宫主吩咐。”

  “好说。”赫连御轻轻击掌,“来人。”

  殿外一人躬身而入,不敢抬头直视,道:“属下在!宫主有何吩咐?”

  “把那少年人给我带上来。”

  那人应声出去,不多时就回转,身后的两名守卫用长戟架着顾潇,把他一路拖到了殿内,留下斑斑血迹。

  长戟撤回,顾潇失了支撑顿时扑倒在地,他用右手撑着地勉强支起上半身,仅这一个动作,就几乎要耗光他积蓄的力气。

  “真可怜啊。”赫连御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现在的样子,就像刚从乱葬岗里扒出来的尸首。”

  顾潇痛得浑身发抖,可他倔脾气上来,死都不肯露怯,闻言啐了口带血的唾沫,道:“怎么,见你小爷骨头香,畜生忍不住要啃两口吗?”

  话音未落,那男子就走到了他身边,一脚踹上他腹部,顾潇立刻滚出三丈远,后背重重撞上了墙,五脏六腑疼痛欲裂,张口就吐出了鲜血,呛咳不止。

  男子冷冷道:“死到临头,还要嘴硬!”

  “何必跟要死的人一般见识?”赫连御含笑的声音响起,“左右不过是几句话的慈悲,让让他也无妨。若是听不下去,不妨去后殿看看我新抓的‘人牲’,也是颇有意思的。”

  这话里有逐客的意思,男子识趣地离开,一时间殿内只剩下赫连御跟顾潇两人。

  赫连御缓缓走到顾潇面前,蹲下来用指套勾起他的下巴,尖锐的一端几乎要刺破他的下颚。

  “你这双眼睛,让我很不喜欢。”他喃喃道,“可惜你还没看到人间最美的画面,不到挖了的时候。”

  顾潇说不出一句整话,只能“呸”了他一口血水,可惜被侧头躲过了。

  “再有下一次,我就割了你的舌头。”赫连御松开手,“想激怒我杀了你,没这么容易的,顾欺芳还没亲眼看到你的惨状,你还没亲眼看到她败亡,哪会让你轻松闭眼呢?”

  顾潇勉强咽下喉间血,道:“我师父到底与你有什么深仇大恨?”

  赫连御仔细想了想,忽然笑了:“恨或者讨厌都不需要理由,有时候第一次见面,你都会恨不得让一个人死无葬身之地,正如我看见顾欺芳第一眼,就是这么想的。”

  顾潇听得背后生寒:“你这个疯子!”

  赫连御道:“你知道疯子生气了,会做出什么事情吗?”

  顾潇冷笑道:“有种就来,我不怕你。”

  “果真是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赫连御低笑一声,忽然话锋一转,“端清这些年,过得好吗?”

  顾潇心里蓦地一跳,赫连御自言自语道:“应该是不好的,毕竟他一个早该清修避世的人,偏偏跟顾欺芳纠缠在红尘里,心法内力都易不稳,早晚会不得好死。”

  “……你什么意思?”

  “我想见端清,你说他会不会来?”赫连御的语气里带上些许期待,“他来了就最好,我要当着他的面把顾欺芳身上每一块血肉骨头都剁下来,再砍了你的四肢,让你跟个虫子一样在血水里蠕动……呵,他那时的表情,一定会很有意思。”

  顾潇听得头皮发麻,不安分地想要逃离,可惜根本无法动弹。

  “我要送你去一个地方。”赫连御笑着对他说,“那个地方叫‘泣血窟’,是我闭关的地方,里头没有水,也没有食物,但是有很多尸体。你要是渴了饿了,就找具新鲜的啃两口,不会饿死的。”

  顾潇一口血又涌上喉咙,他说不出话来,只能用一双眼睛死死看着赫连御,可惜对方还戴着面具,让他看不到真面目,只能牢牢记住这一个残忍愉悦的眼神。

  “对了,里面还有被我灌了疯药的‘人牲’,他们谁也不认得,藏在任何地方,最喜欢攻击别人,你小心别被他们抓到,否则要是被活吃了可不怪我啊。”赫连御伸手摸了摸他嘴角的血,“看在端清的面子上,等会儿我会给你一把刀防身,但不要想着找死。因为你就算真的死了,我也会拿你的尸体去跟顾欺芳做交易,不想拖累她又让她心血付诸东流的话,就在那之前好好活着吧。”

  

  这是顾欺芳第一次来迷踪岭,眼下一片昏黑,旁人入此山岭恐怕转到天亮都找不到路,好在她深谙夜行之道,整个人完美融于暗色,几乎化成了一只飞鸟,无声掠过山林。

  然而迷踪岭里有无数羊肠小道,九转十八弯,被草木虚虚掩映,乃是浑然天成的迷阵,哪怕是顾欺芳也觉得晕头转向。就在这时,她听见不远处有人声,便悄然隐于树上。

  前方漆黑山壁下,倏然移开一道暗门,泄露出点点灯火。顾欺芳借着这零星灯火着眼看去,山壁上忽有暗影耸动,赫然是不少岗哨,都借草木土石遮掩身体,匍匐其中一动不动,倘若有人莽撞前去,登时就要被围攻。

  一队黑衣人拖着几只塞得鼓鼓的大麻袋从中走出,转头对岗哨说着什么,山风呼啸,卷来些许血腥味。

  眼见这些黑衣人往左侧去了,她再回头看看布满岗哨的山壁,手在树干上一按,身体借力跃起,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山壁左侧不远处有一道山沟,人未近,山风就卷了恶臭扑面。顾欺芳腾身落在山石之后,由于此处草木不比之前茂密,倒是让月光亮堂了些,映出眼前一切。

  山沟里也都填满了这样的大麻袋,只是大部分血迹都已凝结发黑,散发出浓烈恶臭,有残肢断臂从破损的口袋里漏出来,新腐掺杂,袒露在乾坤之下。

  离得近了,说话声也就清晰了些,当先一人道:“这条沟快被填满了,烧了干净。”

  他们说话时都看着面前那条沟,没注意到后面有一个袋子微微动了动。顾欺芳眼神一敛,看着他们转身把麻袋都丢了下去,回头就要向来路走去。

  就在此刻,她从树上一跃而下,人未落地,腰间惊鸿刀已离鞘而出,但见血光飞过,当先那人连声惨叫都来不及,喉间便横出一道血线,顷刻气绝倒下。

  他身后四人俱是一惊,口中“谁”字尚未出口,顾欺芳已迫入四人之间,惊鸿刀在手中一挽,人也顺势一转,便是惊鸿刀法第五式“横波”。

  “横波”之名婉约得很,如石子入水荡开波澜,顺势漫延开去,刀势虽柔,却一式逼命。待她转过这一圈,四人喉间都多了一条血痕,切开气管,几可见骨,伤口的皮肉却平整光滑,分毫不见翻卷。

  点点血珠汇成一线从惊鸿刀刃流下,顾欺芳走到山沟前,凝眉看了片刻,忽地出手挑开其中一只麻袋,里面的“尸体”猝不及防,惊恐溢于表面。

  他好不容易装成死人离开了那鬼地方,定然是不肯再死一次。愣怔片刻,这人的右手悄然靠近腰后,那里还藏了一根钢针。

  只是他还没碰到,就听见女子压低的声音:“你若在我面前动武,我就让你真做个死人。”

  走江湖的人可以不聪明,但一定得识时务。闻言,这人将手放开,警惕地看着她:“你是谁?”

  “问你两个问题,然后各走一边互不相干。”顾欺芳不理他,眼睛一眯,“第一,你可有见过一个十六岁模样的少年?”

  这人道:“我是四天前被抓来的,地牢里有不少人,如你说的那般少年起码有五六个,怎么知道你问的人是谁?”

  所谓地牢,想必应是刚刚那处山壁之后。顾欺芳眉头更紧:“那赫连御在哪里?”

  “他三天前杀了十几个人后再没出现,我不知道。”

  这人端的识趣,顾欺芳也不难为他,刀鞘迅疾如风拍了过去,直打昏睡穴。

  然而对方却以为她是要灭口,当下骇了一跳,左手挡开刀鞘,右手抽出钢针射向她左眼。轻叱一声,顾欺芳将头一偏避开偷袭,抬腿就一脚踹了上去,那人倒也硬气,忍着骨裂之痛生挨了她这一踢,倒是衣襟内一块物件掉了出来。

  他脸上一惊,伸手就去抓,然而顾欺芳脚尖一勾,此物就飞落在她手里,借着月光一看,却是道巴掌大的黄铜令牌。

  顾欺芳心里“咯噔”了一下:“你是将卫?”

  自家崽子从葬魂宫手里救了两个皇家子孙,这件事让顾欺芳如鲠在喉,并非说她把先父之事迁怒在两个娃儿身上,而是对这背后的算计隐忧不已。

  江湖庙堂虽不说泾渭分明,好歹各有章法规矩,哪怕是她父亲顾铮,也是入庙堂离江湖,不肯把两边事情多加混淆,只因为法令与情义有时候实在难两全,私利与众泽更是自古难以处理的沉疴。

  可是葬魂宫已经越线了。这个门派要真论起来,根基并不深远,至今也不过两代而传。按理说崛起太快又无资历根基的势力在江湖上屡见不鲜,只是往往凌空起高楼,站得高摔得也快,然而葬魂宫是个异类,它的前身据说是一个关外大族,后来因为内乱分裂开来,其中一脉创立了葬魂宫,吞灭了本家,招揽人手扩充势力,延续至今而不见颓相。

  俗话说“一人之力可强不可长”,葬魂宫起于纷争,虽然是家族内乱的赢家,但到底也是自毁底蕴,这些年发展之快不同寻常。以顾欺芳的情报来看,两代葬魂宫主虽然能为高卓,但也仅限于武功手段,这支撑在背后的庞大人力物力,绝对是另有来源。

  “葬魂宫现在不光杀人放火,又做了绑架勒索的勾当吗?”顾欺芳将令牌扔了回去,“还专挑朝廷的人下手,也不怕咬上王八壳崩了一口老牙。”

  那人一惊,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一圈,最终落在那把刀上,瞳孔紧缩:“惊、惊……”

  “惊你大爷的。”顾欺芳没等他说完就噎了回去,还刀入鞘,“今日我不杀朝廷走狗,算你走运。”

  话音未落,顾欺芳就出手如电点了那人穴道,腾身提起他衣领,把个大男人当小包袱般拎了起来,往山石隐蔽处一藏,扔了把捡来的刀,道:“穴道一刻钟后解开,生死看你自己造化吧。”

  顾欺芳心里转过许多念头,她虽然能一人揍一群,但又不是拉车耕田的牲口,早晚有力竭气尽的时候,更何况人在对方地盘上有诸多不明,擅闯自然是万万不行。

  那么声东击西,就不得不为之了。

  她几个起落回到山沟旁,看了眼下面不堪目睹的尸体,伸手取出了火折子,连同悬在腰间的一小壶烈酒,一同砸了过去,火光顿时腾起,在幽暗山林间仿佛靶子一样刺眼。

  这几日都是天晴无雨,山林中易生火患,何况这地方还是个下风口,从上方吹下的风助长火势,很快就引起了岗哨注意,立时就有人前来查看,尖锐的哨声刺破空气,整个山岭都闹腾起来。

  顾欺芳在这时从山壁间一条窄缝穿过,把鼎沸人声都抛在身后,就像是一尾漆黑小鱼,混入了浑水之中。

  可是当她摸进所谓的地牢,却发现此地并不是自己所料想的那样。

  山壁后没有栅栏和囚室,而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山道,顾欺芳将身体融入阴影中飞快潜行,等到了尽头,才发现面前是一座小山。

  它的确很小,在群山环绕间毫不起眼,上面有许多个洞窟,仿佛是个石头蜂巢,草木也稀疏得过分,有风席卷过来,携带浓浓的血腥味。

  

继续阅读:第六十三章 破茧(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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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刀(全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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