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嫌弃的“周美女”的后半生
远山黛2025-08-27 11:0313,902

1.

2018年,我从本地的西边跨区搬到南边,我妈也辞去网吧保洁工作,跟随我们一家三口去到新家。新家在一个大型商用住宅一体社区,里面囊括了十多个小区,几十层的写字楼,地铁、商超、酒店、咖啡店等一应俱全,没多久,闲不住的我妈,又在附近一家餐馆寻了份杂工,拖地、择菜、上菜,样样都干。

那家餐馆位于社区中央,挨着酒店和广场,是一对中年夫妻开的,离我家仅一百多米,我每天能路过店门口两三次。老板是个光头,厨师出身,老板娘时常一袭长裙,春风拂面。那时餐馆挂的是“石磨豆花”的招牌,店门两侧各立着一架石磨,我妈说都是从乡下收购来的,放在门口显得正宗。据说豆花是老板娘父亲传下来的手艺,每天清晨现做,不过用的并非招牌上的石磨,而是机器。除了主营各类荤素豆花,也做回锅肉、辣子鸡这样的小炒,生意还算红火。

我妈上班第一天回来,就跟我们讲了一桩奇闻:餐馆后厨一位洗碗工,年龄将近五十,明明是个糙汉,昵称却叫“周美女”。他人如其名,只穿女式衣物,工作期间穿着大码坡跟鞋。

几个月后,我妈因视网膜脱落需要做手术,只得从餐厅辞了职,康复后,她又去了外地打工,直到去年夏天,兜兜转转再次回到这家餐馆。大概是豆花生意走了下坡路,餐馆已经辞退了原来的厨师,新聘了做烤鸭的师傅,把招牌改成了“北京烤鸭”,又推出藿香鱼、霸王兔等新菜。豆花还保留着两三种,但不再自己做了,只从菜店买现成的来加工加工。

店里除了两三个老阿姨和“周美女”,剩下的人全换了新面孔。我妈见到他们,倒也倍感亲切。“周美女”信誓旦旦地说,不论餐馆咋个改,他都不会失业,“总要有人来洗碗”。

五六年过去,“周美女”两鬓斑白不少,仍旧身着女装,工资由两千九涨到三千八,但别人问起来,他都说自己“月薪四千”。他平日里最大的爱好是刷个短视频,还特意网购了防水膜,边洗碗边刷手机,不时爆发出雷鸣般的粗犷笑声。

这家餐馆设有卡座和包间,我经常去吃饭,自认为对店员的面孔也都比较熟悉,但从未见过穿女装的男人。我妈说,“周美女”整日待在后厨刷碗,吃饭时才会出来。员工吃饭的时间得错开饭点,两点吃午饭,九十点吃晚饭,如果外厅还有客人,“周美女”就索性不出来,托人把饭端进去躲着吃。我妈在吃饭时也喊过“周美女”出来夹菜,他不肯,说会遭客人嘲弄。另外,他也顾忌餐馆的形象,“不能让人看到老板啥人都在往里招”。

不过,就算躲开客人,“周美女”也躲不开被同事取笑,即便大家同为服务行业人员,他也是鄙视链最底层。平时,厨师、墩子、经理来来回回对他发号施令:“老周,盘子不要摞太高,忘了上回的教训了?”“老周,先把这几个托盘洗出来。”“你洗的啥子碗哦,盘子底上还有油。”有男服务员当面喊他“老周”,背后称他“变态狂”。他知道后也只能愤愤不平,说自己只是喜欢穿女装,又没做伤天害理的事。

周贵平的手机除了刷视频,便是搞网购,网购里,服饰占了大头。与他同住一屋的墩子讲,周贵平几乎每天都要取快递,他一人的衣服就把大家公用的衣柜霸占了一大半,全是各式女装,“就是个老娘们儿”。厨师说,他的高跟鞋在客厅摆了三排,全是网上淘来的,好几十双,曾把新来的男服务员吓了一跳,以为错走到了女宿舍。

周贵平跟我妈辩解,说他不是有意要占衣柜,“本来也是空着的”。他平时只穿常规衣裤,类似于一个普通妇女的装扮,裙子和旗袍虽买得多,但只敢在宿舍穿来自娱自乐。他不留长发,不戴首饰,不想太过招摇,怕老板会对他有意见。

洗碗工是份稳定工作,工资按月到账。手里有了钱,他就想着打扮自己。他喜欢买些“没用但好看”的东西。他从二手市场淘来一面巨大的穿衣镜,摆在宿舍的客厅里,下午休息时间,他就把衣柜里的旗袍翻出来,搭配各式各样的高跟鞋,学着模特的姿势,像走T台一样在宿舍里转来转去。宿舍的几个小伙子从围观奇葩到习以为常,最后各耍各的手机,懒得再抬头看他。

他有时还扯住某个男服务员,让人家评价一下他的搭配。人家就说:“大哥,饶了我吧,我没这个审美本事。”厨师和墩子给他出主意:“你穿去店里嘛,让阿姨们看看咋样?”他说不敢,倒不是怕阿姨们取笑,只是有损餐馆形象。他们又怂恿他拍短视频,说网上就喜欢看他这样的“怪才”,没准哪天火了,就不用再洗碗了。

周贵平不言语,但有时也按捺不住,会模仿男扮女装的博主来上几段。他尤其佩服一个河南的大叔,那个穿女装的大叔对口型唱歌,边唱边舞,有三四千人点赞。他给我妈她们翻看那个大叔的视频,评论道:“他脸不好看,胜在身段好,这多半是专业搞舞蹈的,咱普通人吃不了这碗饭。”他又逐条翻看评论,大部分网友都夸大叔是人才,“惟妙惟肖”,“推荐上春晚”,偶尔有几条负面评论,说大叔“脑壳有病”。他似乎在纷繁的网络世界里找到了某种身份认同,对我妈说,你看,还是网络上好呀,你带给了人家欢乐,还能挣到钱哩!

于是,刷完碗的空当,周贵平也会扭一扭,但厨房逼仄,只能小幅度摆动四肢。我妈她们笑得直不起腰,善意提醒他:“你别崴了脚哟!”

2.

“周美女”本名周贵平,老家在眉山乡下,从市区回去得两小时车程。他有一个哥和一个姐,手机里也存着他们的电话,但他们兄弟姐妹间已经好多年不联络,逢年过节也不见面。

周贵平的哥哥同他一样,也是光棍汉,在外省打工,具体做什么,周贵平也不清楚。姐姐早年在老家农村结了婚,两个儿子也都已成家。因为周贵平打光棍和穿女装,姐姐嫌他丢了周家的人,打小对他就只有咒骂,无半点手足之情。两个外甥也跟周贵平划清界限,即便都在市区买了房,也从未邀请过他这个舅舅去玩,连住哪个区都不告知。至于外甥家有几个小孩、年龄多大,周贵平还是回老家听村里人讲的。

周贵平没啥朋友。十几年前,他在上海打工时,曾和一个安徽人挺聊得来。两人年岁相近,都没成家,周贵平将他视为“难兄难弟”。后来,那人说老娘要动手术,跟周贵平借了一千块钱回了老家,就再没回来。周贵平很愤怒,觉得被骗了,骂骂咧咧说那一千块喂了狗。但回头又说,那人不坏,尊重他,总喊他“周哥”。

对于喜欢穿女装,他也不避讳,我妈便问他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说自己也搞忘了,只记得当年出于好奇,先是“在工地上拿了一件人家的”,但没敢穿,藏床底下,许久之后拿出来套了一下,尺码挺合适,照镜子也觉得挺好看。从此,他就慢慢摒弃男装,改穿女装,到后来买衣服也只买女装。他的衣服攒了不少,打工搬来搬去不方便,也丢了很多。

整个工地都知道某间宿舍住着一个“假女人”,被工友们取笑的周贵平自然免不了受人欺辱。明明晾衣服的空间很足,但他晾在外面的衣服经常被人推耸到一堆——工友都不愿让他的女装挨着自己的衣服,仿佛会沾染晦气。上厕所时,有工友把他往女厕推,他忍无可忍,反手把那人推了个趔趄,此后,那人再没跟他动过手脚。

有次结工钱,包工头一开始说好是给他按“大工”算,结钱时却给他按“小工”来,一下子少了七八百。周贵平干活出的力并不比别人少,当然不肯吃这个哑巴亏,跟包工头据理力争,工友们在一旁讨好包工头,戏谑周贵平道:“女人上工地不都是小工么?你见过哪个女人是大工?”讲理是没法讲了,周贵平索性豁出去了,撒泼打滚,抱住包工头的腿:“你今天不把钱给我结清,就别想走!”最后他拿回了属于自己的那份钱,不过此后也沦为了工友们的笑柄。有工友说,你这真像个女人,耍的花招都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他无所谓,反正“钱到手了”。

周贵平也颇懂一些道理,他讲,社会本来应当是包容的,是人为制造了偏见。他的哲学观是:人活在世上,脸皮要厚,否则就有吃不完的亏。曾有个好心工友给他介绍对象,女方离异大龄,提要求说要周贵平把挣的钱交给她,周贵平不同意:“找个老实人替她养娃娃,当我瓜(傻)哟?”我妈说,你俩扯了证,不就是一家人了?周贵平说,那是假的:“法律的事不可全信,一张纸飞飞咋把人拴得住?”他担心对方说跑就跑了,怕自己给他人做了嫁衣,到头来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我有替人家养娃娃的钱,还不如攒着自己养老。”

后来周贵平干不动工地上的活了,就来到餐馆洗碗。三室一厅的宿舍,长期住着六七个人,除了周贵平,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卫生是他一人全包,但室友们鲜有感恩。即便如此,周贵平对餐馆的打工生活也很满意,认为胜过工地。虽然异样眼光依旧避免不了,但毕竟环境相对封闭,打交道的人少,都是本省人,老板也不克扣工钱,不像以前在外奔走,交往的人不可控,吃了哑巴亏只好自认倒霉。在餐馆打工,让他感到安心,因为老板夫妻俩从没开过他的玩笑。

老板夫妻俩奉行“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并将这八个字设为餐馆的slogan。每天八点半,所有员工在店门外的坝子里集合,站成两三排开早会,开完就喊。我妈说,每天得喊五遍才散会,声音越大越好,不够响亮就重来。

我早上送完小孩上学,回来时常常碰上他们在喊口号,铿锵有力。我说这只是噱头,博名声揽生意。我妈两眼一瞪:“才不是,这个老板,跟那些假好人不一样,他是真的在行善积德,做了好多好事哦,只有我们员工才晓得。”

她说,餐馆会给社会困难群体捐款,给灾区捐物资,给清洁工提供免费午餐,等等。有天,几个僧侣来店里化缘,经理只给了两三个素菜。老板了解到他们是藏传佛教,允许食肉,连忙让厨子拿出牛肉来做。送走僧人后,老板批评经理怠慢,经理站在利益的角度,说这些人只会开口索取,又不会给店里带来什么好处。老板立刻手一招,把员工们召集到一起训话,说,行善不是为了图回报,图回报的那叫投资,以后再遇到这种事,必须拿最好的饭菜来招待。

除了做慈善,老板夫妻俩也擅长搞社交,他们和周遭的公职人员都保持着良好私交,谁家父母、小孩过生日,记得清清楚楚,经常不计成本地办招待。一有新来的公职人员,也必然要去结识。

餐馆的很多生意,都是源于这类人际关系的维护,店里的包间,几乎每晚都有预订,外单也没断过:某公司搞团建,需订购几百份盒饭;某学生团体来市里参赛,要包三五天席……总会有人帮忙牵线这类生意,往往这时,店里就忙得不可开交,大家跑得脚不沾地。

3.

餐馆里有二十余名员工,年龄参差不齐,最小的十几岁,最大的六十好几,其中不乏一些别人不要的“非正常人员”——周贵平算一个,另一个,是服务员小飞。

老板说:“不论经营小店还是企业,但凡开门做生意的,就有义务为社会分担一部分责任。”八九年前,穿女装的周贵平找工作四处碰壁,他沿街问了几十家外面写着“招人”的餐馆,老板们却说“招满了”,还有人把他当成神经病,拿扫帚赶他走。来到这家餐馆后,老板并未轻视他,试用了两天就让他留下了。而那个小飞,是老板娘七绕八拐的一个远房侄女,才十五岁,初中还没毕业,因为谈恋爱受挫在宿舍割腕,送医后被学校劝退了,就被她爸送到餐馆,托老板娘“帮忙调教”。小女娃住在女员工宿舍里,每天要吃大把西药。

小飞二月份刚来时,天气尚冷,穿着厚衣长裤,除了有点犯花痴经常盯着男的看,行为举止还算正常。待到天气转暖,换上短袖短裤,大家这才发现她的两条手臂上密密麻麻布满刀疤,触目惊心。

有次,小飞给一桌客人上菜,请客的人盯着她的手臂一愣,而后生气地说:“看你这个手,我都怀疑你到底适不适合为我们服务。”老板娘急忙堆笑,上去赔礼道歉,尽管一桌人都说“算了算了”,那个客人还是不依不饶,像是被破坏了莫大的兴致,敲着桌子,振振有词:“我今晚请客,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给我安排这样的服务员,我脸往哪搁?”老板娘频频致歉,唤人上酒上菜,结账时又给打了折,才算让客人满意离去。

我问我妈,那小飞会不会受了打击不再给客人上菜了?我妈说:“她哪里听得进去呢?她都不晓得客人表达的意思,她一听哪桌喊‘服务员,过来一下’,跑得比谁都快,但马上会有人追过去挡在她前面。”

更要命的是,小飞上菜时总是记不住桌号,把这桌的菜端给那桌。上错的菜得服务员自个儿买单,在餐馆才半个月,她就自己买单了好几回。其余服务员看热闹,都不肯去教她,直到一次下午休息时,周贵平瞧着店里没客人,才特意从后厨出来,一桌一桌地带小飞辨认桌号。但小飞还是记不住,不是前后弄混,就是左右搞反。周贵平又扯来硬纸壳,给她绘了个简易的路线图,标上桌号。之后小飞再没上错菜,周贵平就夸她,说她并不是笨,是没找对方法。

餐馆的员工宿舍在我家旁边的楼栋里,是转拐处的异形房,狭小,没阳台,房型也不周正,一般很少有人买来自住,多是外租。我妈也去里面的卧室铺了一张床,加班太晚就在宿舍睡。她说,小飞在宿舍客厅住了两个月,还不知道插座在哪儿,也没人告诉她,她手机需要充电,就只能拿去卧室,住里屋的同事不耐烦,把卧室门给上了锁,小飞只得拿手机去店里充。周贵平就给了她一个充电宝。吃饭时,小飞用成年人的口吻说,老周呀,虽然我跟你相差几十岁,但咱们是同一类人。周贵平说,是,这就叫“同病相怜”。

旁人看来,小飞跟周贵平套近乎,只有一个目的,想占小便宜。她经常问周贵平要吃要喝,不是买冰粉就是点奶茶,周贵平基本都会满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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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飞的花痴一直没啥改变,但凡有年轻小伙子进店吃饭,她就会盯着人家看,朝人家傻笑。经理随时提防着,一看到她老毛病犯了,就指派她去后厨打下手,免得在前面出洋相。

很快,小飞和后厨的一帮男同事打得火热。其中有个高二辍学的小伙子,长得斯斯文文,小飞主动追求他,两人就谈起了恋爱,餐馆打烊后成双入对出去约会,经常半夜才各自回宿舍。晚归本是个人私事,但小飞总会影响室友——她的钥匙三天两头地搞丢,大半夜在外拍门。跟她同住客厅的阿姨深恶痛绝,恶狠狠地骂她是“臭婆娘、疯婆子”,骂完也不给开门。

有天凌晨两点,小飞又“砰砰”拍门,恰好我妈那晚在宿舍留宿,就去给她开门,结果她披头散发,直愣愣地盯着我妈看,把我妈吓得打了个寒颤,赶紧回卧室关上了房门。到了白天,我妈委婉提醒那个小伙子,说谈恋爱也要早点回宿舍休息,免得睡眠不足。小伙子却说,他早没跟小飞谈了,现在与小飞约会的是厨房里的墩子。

大伙儿一听,不免捏把汗——那个墩子五大三粗,双臂文身,一副“生咕噜子(莽撞)”模样,都觉得小飞迟早要毁在这人手里。还是周贵平率先开口,提醒那个墩子要善待小飞,“不要搞出事来”。对方听出弦外之音,背过身对旁人说:“他算哪根葱,一个变态狂,也配来警告老子?不撒泡尿照照。”后来,经理把这些情况反馈给了老板娘,老板娘直接勒令两人分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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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周贵平正刷着碗,身子突然就歪了下去,他摸索着拿起保温杯抵住胸口,大口喘粗气。我妈在一旁择菜,喊了几声他也不应。大伙儿迅速围拢,七嘴八舌地唤他。少顷,周贵平缓了过来,坐到凳子上慢吞吞地说,自己有点胸闷,大概是后厨不通风。经理提议送他上医院,他摆手,称自己没病。众人看他恢复正常,也都各自忙活去了。

从这以后,周贵平还是网购,还是刷视频,只是后厨很少再传出他粗犷的笑声。他的饮食习惯也变了,不沾荤腥,只拣素菜下饭。没多久,素菜也不吃了,就在白米饭上撒点毛毛盐。

餐馆实行轮休制,每人每月有三天假期。大部分员工住在周边的乡下,通常会把一两个月的假期攒到一起,回老家多待上几天。因为我爸还在老家,我妈也保持着两三个月回去一趟的频率。

周贵平休假也回老家,我妈问他:“你父母都不在了,你还回去做啥呢?”他笑笑,说他回家照看房子,拾掇拾掇,免得房子垮了。他打算趁着现在还能干活,攒点钱,以后回乡下养老。厨师问他:“你经常网购,还存得住钱吗?”他用教育年轻人的口吻说,使钱要有节制,要有规划,要给自己留后路,“万一哪天出了拐,兜里要有救命钱”。

小飞在旁边“嗤嗤”笑。她是在钱上最没规划的,有时生理期,连买卫生用品的钱都没有,在店里挨个问女同事借,有次问到一个五十多岁的阿姨,阿姨说:“我都绝经了,你说我有没有?”经理看不下去,带她去超市买,她一番挑选,拿了最贵的。她也不买洗漱用品,全蹭阿姨们的用,一开始我妈觉得她可怜,拿出洗衣液、香皂给她用,久而久之,她倒是习惯成了自然,总是大声问我妈:“香皂放哪儿了?”“洗衣液快没了,记得下班买。”

女服务员们把这事当笑话讲给店里人听,旁人哈哈笑,周贵平若有所思。当晚回宿舍,小飞没心没肺地打着哈哈,说她中彩了,周贵平给她转了一百块钱,让她去买洗护用品,还说周贵平是个憨包,这种人最好被女的骗。

小飞丢了钥匙,也是周贵平在帮她配,配得勤掉得勤。有次,她又弄丢了钥匙,半夜坐在楼梯间哀哀地哭。次日,经理对周贵平说,叫她自己去配,不要管她,免得她总认为有依靠。周贵平不搭话,进厨房打开他的绣花小挎包,翻找了半天,抖出一把钥匙来交给小飞,说他就知道管不了几天,所以上回给多配了一把。

晚上下班回宿舍,小飞坐床上哭,从抽抽嗒嗒到嚎啕大哭。我妈问她哭什么,她指了指自己心口说:“我这里不好受啊!”说完把药瓶子拧开,药片全抖在床上,胡乱抓起来就要往嘴里塞。阿姨们七手八脚把她拉住,有个阿姨把说明书拿到灯下去瞧,说上面写着“男女情感”什么的。

第二天,周贵平像个父亲一样开导小飞,说,人这一生,会遇到各种挫折,要挺住。厨师又戏谑他,说他没当爹却“爹味十足”,干脆把小飞认作干女儿得了。周贵平说,求之不得,如果他真有女儿的话,“肯定是个好老汉儿”。

4.

本地樱桃陆陆续续上市,早晚路边都有人摆着卖。下午我趁店里休息,买了些樱桃给我妈送去,刚进店门,就看见她正在帮一个男人拍背,旁边还围着几个阿姨。那男人方脸,粗壮,面皮黝黑皱纹纵横,身上穿着一件桃心领的彩条衫,胸前有缀珠,下身是一条黑色阔腿裤——我知道,这大概就是周贵平了。

他双手捂在胸口上,脚蹬在桌腿上,张着嘴“哈——哈——”地喘粗气。下午三四点,只有几个值班的店员,有人掏出手机要拨打急救,被他抬手阻止了,说缓一下就好。有阿姨端来一杯水递给他,他喝了。又过了约莫五六分钟,他呼吸渐渐变得平稳了。

我妈说:“你这回可真吓人呀,必须要去医院检查一下,看到底啥原因。”周贵平又摆手,依旧坚称自己没问题,说只是站累了,“上了年纪了”。我洗了樱桃递给他,他拣了几颗。

我妈还是拨通了老板的电话。不多时,老板赶来,派了两个员工强行把周贵平架上了出租车,见周贵平还要挣扎着下来,老板说:“这是为你本人负责,也是为店里负责,你没检查个结果出来,我怎么放心你在这干活呢?”周贵平不再坚持,表情讪讪的。

到了医院,医生说情况远比想象中更糟糕,是心肌梗死。周贵平立马就被挂上氧气推入了急救室,紧接着,就是让通知家属办理住院。随行的同事用他的手机给他姐姐打电话,响了五六遍都没人接。换手机再打,接了,这边简单讲了周贵平的险状,那头只回复了个“没空儿”,就挂断了电话。再打,又是不接。又打他哥的电话,号还是通的,也接了,“嗯嗯啊啊”了一阵就挂了,也不知道听清楚没有。情况反馈回店里,老板很无奈,让一个员工先回店上班,另一个留院照护周贵平,晚上又差人给他送了粥。

因无亲属到场,周贵平的住院手续一直拖着,医院只得把他暂时安置在病房里。第二天,当护士来催促办手续时,周贵平非要求出院。护士告知他,病情凶险,必须要住院治疗,他不依,还是坚称自己“莫啥事”。

周贵平回到餐馆,但老板不敢留他继续干活了,打发他回老家休养一段时间。周贵平收拾了几件衣物,坐大巴回去了。两三天后,老板示意经理给周贵平打个解雇电话,让他安心养病,病好了另找个轻松的活干,洗碗的活他已经吃不消了。

周贵平不想失去这份工作,对经理说他马上就可以回来上班。老板在旁悄声教经理,说店里另招了个洗碗阿姨,“没有他的位置了”。这其实只是老板的托词,周贵平走后,洗碗工空缺,隔壁的冷锅鱼店是老板娘的弟弟开的,生意冷清,老板娘就把那边的洗碗阿姨暂时抽调来帮忙,一边紧锣密鼓招人。

周贵平几乎是带着哭腔,恳求跟老板聊几句,老板连连摆手,经理会意,说老板不在。周贵平还想争取,经理冷冷地说,打电话只是通知他结果:“我们也只是打工的,老板说了算,总不能强求吧?”说完又叮嘱了两句,挂断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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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一通陌生电话突然打到店里——周贵平二次入院,距离他回老家还不到一周。打电话的是周贵平的村邻,在路边发现了昏迷的周贵平,拨了120。周贵平先是被拉到当地医院,醒了后,又被转院到市里,眼下仍未脱离危险。

这个村邻此前已联系过周贵平的哥哥、姐姐还有两个侄子,仗着算是熟人,得以跟他们多交流了几句。他哥说,在外头讨口,回家路费都没有,又对这位村邻说,不要多管闲事,“让他死在路边好了”。他两个侄子都说,“工作忙,没空儿管”。

实在找不到能管周贵平的人,村邻这才把电话打到了餐馆。老板娘眉头紧皱,无奈地表示,周贵平已离职,工钱也早已给他结清,“他不是店里员工了”。但无奈归无奈,老板娘还是决定跑一趟,她看我妈平时和周贵平关系不错,就拉上我妈一起去了。

医院里,没人来签字办手续,没有治疗方案,周贵平躺卧在病床上,两眼空洞。我妈打开捎去的猪蹄汤,周贵平说闻到就想吐。老板娘在病床前试图跟他姐姐电话沟通,村邻在一旁说没用,“我还是熟人,她都不听”。

电话接通了,不出意料,周贵平姐姐态度仍然冷漠,这边说人都要死了,她说死活不关她的事。一旁的医生听不下去,拿过电话吼:“你是他的亲人,你不管哪个管?”那边回复:“哪个爱管哪个管。”

没法子了,最终,还是老板娘给签了字,又交了两千押金,才勉强给周贵平办了住院。

在病房外的长廊里,村邻给老板娘和我妈说了周贵平的家事:周家早些年并不算穷,父母供他们姐弟三个都念完了小学,但两兄弟都没能娶上媳妇,又常年漂泊在外,父母去世后,家也就散了。外形上,周贵平比他哥哥略胜一筹,他哥哥只有一米五几,脸也不及他周正。他姐姐嫁去邻村后,托人给周贵平说了个聋哑女人,他不接受,嫌没法正常交流,结果那个聋哑女人另嫁他人,生的姑娘后来考上了重点大学,现在一家子生活得也挺好。二十几年过去,周贵平姐姐一直对这事耿耿于怀,认为最有可能成家的一个弟弟没能成家,导致周家断了香火。

村邻说,周贵平年轻时的穿着也正常,后来去外省打工,不知怎的,回来就有点不正常了,头发还是短的,但身上穿着女人的衣裳,男不男女不女的。村里人觉得他可能是这些年没娶上媳妇,想女人,导致思想变态了。他姐姐也更加厌恶他,基本断了来往。

周贵平姐姐嫁的那户人家,早年比较穷,但男人能吃苦,打了几十年的工,送两个儿子念书,帮扶儿子们成家。前两年,他姐姐家里盖了新房,很漂亮的一栋小楼,周贵平只站在山梁上远远地望过,没敢走近,更不敢上门。

我妈想起之前周贵平说回家拾掇老房子的事,就说,那他幸好自己还有个老房子,不然回家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村邻冷笑两声,说,你们别听他吹牛皮,那是“绷面子”的话,他老家的房子十几年前就垮完了,他每次回去都是住旅馆,选那种二三十一晚的,吃饭就是一天三顿面。白天,周贵平就背着手在村里闲逛,有人跟他闲聊就聊一会儿,摆他在外面如何如何,不得了的样子,没人闲聊,就去看他的垮房子,站在一堆朽木烂瓦前发愣。村里人经过,说:“你又回来了哇?房子都垮成这样还有啥看头?”他说:“我就看看,想回来看看。”

那天从医院回来,我妈对我说:“这就是光棍汉的下场,所以说人人都要成家,有后人才有指望,生病倒床才有人拉你一把。”

5.

通常情况下,店里每月十号发上月工资。周贵平第一次上医院时,尽管当月就上了一周的班,老板还是提前给他结算了工资。但那三千多块钱在重疾面前,水花都溅不起一朵,还不够交住院的押金。

正如那个村邻说的,周贵平之前说的“用钱要节制,给自己留余地”,都是面子话,送他入院的同事后来讲,在老板给他发工资前,他卡里余额仅有三百多块。周贵平执意要出院,是因为没钱交住院费。即便如此,周贵平还是不肯承认自己的窘迫,称自己还有一笔钱存在另一张卡里,“密码一时想不起来了”。

回老家的那几天里,周贵平像往常一样,住在街上最便宜的旅馆,吃最便宜的面。第二次入院,他身上连一千块也凑不出来了。

店里几个阿姨无法置信,纷纷说,包吃包住打了这么多年工,怎么会没有一分存款?跟周贵平同住的厨师和墩子给出了答案:周贵平的工资,除了网购,还都打赏给了主播,基本无剩余,属于“月光族”。室友说,周贵平也不抽烟,偶尔喝点“歪嘴儿”,但非常喜欢“买买买”,他的网购频率丝毫不输年轻人,回老家的那段时间里,室友还帮他取了几个快递,都是他离开前下的单。至于周贵平打赏的主播,以年轻美女为主——在这方面,他似乎又是一个正常男人。有段时间,周贵平特别痴迷直播间的“开盲盒”,自己都算不清楚花出去了多少钱,室友估计,“不可能少,一晚几百”。

周贵平第二次住院前两三天,老板娘每天差人去给他送一餐饭。小飞自告奋勇去给他送过一次,回来坐地铁迷了路,五站地愣是折腾了两个小时才回来。小飞已经又偷偷在网上谈了一个新男友,周贵平走后也没人再帮她配钥匙了,我妈说,她有时晚归进不了宿舍,坐在楼梯间哭得跟唱戏似的,声音拐几道弯,甚是瘆人。小飞她爸来店里看她,坐着闲聊,大伙才知道小飞她妈在她一岁时就跟人跑了。她爸说,小飞她妈头脑也有点不正常,弄不懂这病是不是遗传的。

店里忙起来时,没人再谈起周贵平,只有小飞时不时念叨念叨。吃饭时,她喃喃自语:“老周啥时回来?”看到有同事从医院回来,她忙迎上去问:“老周好久出院?”有天吃午饭时,小飞又冷不丁来了一句:“我们能不能给他捐个款?”

老板娘在旁边,接上话,说这种事看大家意愿,捐也可,不捐也可。小飞率先说,她想捐一千,不过没现钱,想预支工资。老板娘说,一千就算了,捐两百就算可以。大部分人都不想捐,觉得周贵平不是店里员工了,没必要捐。一位阿姨高声叫嚷,说她的老公得了癌,她自己都缺钱,“我跟他不熟,我不捐”。

下午我妈回家,问我:“你说,我捐两百像不像(合不合适)?捐五百又有点心疼。”没等我回答,她又叹气,说周贵平这人还是好,平时“大姐、大姐”地喊她,看她择菜来帮忙,看她拖地也来帮忙,“别看他穿着怪异,人是个好人”。片刻后,她拿定主意:“就捐五百,好歹我还是个健康的人。”

我妈向来俭省,挣的又是辛苦钱,但她性格单纯,谁感动过她,帮过她一点小忙,她都会加倍投桃报李。她跟我兑换了现金,我又加了两百进去,说算作我的一点心意。她没说什么,一起揣去了店里。

但这七百块钱最终没能捐出去。店里二十来个员工,捐款的寥寥无几,报了金额,统计了一下,拢共还不到一千五。老板说这点钱也干不了什么,医院欠款是个无底洞,没准马上拿去补窟窿了,周贵平自己还得不到。大伙认为老板的分析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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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老板也进了医院,和我妈当年一样,视网膜脱落,做完手术后,还需要脸朝下趴床半个月。祸不单行,老板娘的母亲这时又摔了一跤,老人家患糖尿病、高血压多年,立马被送进了ICU,一家人紧张兮兮。家里两人入院,老板娘分身无术,找了付费的护工,每天几百。店里又接了团队餐,大伙忙得喝水都顾不上,午休时间也被压缩了。

没人再提给周贵平送饭了,都无暇顾及他了。只有闲下来时,有人提一嘴,大家才顺着议论几句:“不晓得他现在啥样了?”“估计饭都没得吃。”“没钱没亲人,医院哪会尽心救他哦?”“就是,在等死了,造孽哦……”

我问我妈:“餐馆不是平时都在做慈善吗?这回咋见死不救了?”

我妈两眼一瞪:“你以为?那不是几十百把块钱的事,他这一进医院,没个一二十万下不来,再说了,老板两口子献爱心,你以为真就不图回报?天真!”

我呛了她一句:“晓不得是谁天真,当初把老板佩服得五体投地,说人家啥都不图,就是一心向善。”

说到底,老板夫妻俩是生意人,会把钱投到有用的地方。一个领导的父亲过生日,老板给封了两万元红包,而员工加班加点,他也不会有额外的奖励。前些年逢年过节每个员工还有一百的过节费,现在也取消了。今年有老员工再提起,老板娘立马叫苦不迭,说另两个分店一直在亏损,要靠这个总店去养活:“给你们发的工资都是贷款的,还要我怎样呢?”阿姨们私下抱怨:“管你贷没贷款,干了活总要拿钱。”

另一次,街道办给老板娘打了个招呼,让清洁工拿来几张地毯在店里刷洗。老板娘急忙挪出位置,让阿姨们把洗菜择菜先放一边,都去帮忙刷地毯,刷完还不算,说不够干净,要刷得水变清澈为止。

我妈说,老板娘对领导们交代的事很是上心,生怕出纰漏。很多时候,看似是店里在做好事,实则是在帮公职人员的忙。有回店里犯了事,本来要被罚一笔钱,但最终没被罚,“这不就是背后有人给摆平了嘛”。而员工们,终究只是干活的,周贵平也不例外,谁会去在意一个洗碗工呢?又不是招不到。

大伙都知道,老板夫妻俩这些年确实赚了些钱,房子全款买了两套,儿子上国际学校,一家人每年出去度假一两次。

“不过,话说回来,钱赚多少是人家的本事。非亲非故的,工资也没少发,还又垫钱又送饭的,做得已经够好了,再要求其他,未免有点道德绑架了。”我说。

我妈点头:“是这个道理,自己不存点救命钱,这个时候,咋能指望别人呢?”

此后几天,我妈来去匆匆,没再谈起周贵平。只知道老板出院了,老板娘的母亲差点死了,一度接到病危通知,然而又神奇地挺了过来。

6.

“周贵平死了。”

劳动节假期里的一天下午,我妈进门就是这句话。我算了下时间,距离他二次入院仅半个月。

他死在半夜,医院说抢救了,店员们猜测:“肯定没有。”“钱都没得,哪个抢救他?”医院把死讯告知了他哥哥姐姐,他哥回答:“晓得了,但回不来。”他姐还是那句话:“在忙,没空儿管。”

半个月里,周贵平累计欠下住院费六万多,这还只是基础费用——因没人缴费,院方也只做了些维持性治疗。亲属生前不来探望,死后也不来料理后事,大伙估摸着,是周贵平的哥哥姐姐怕一露面就要当“接盘侠”,毕竟,欠医院的债,亲属来了肯定跑不脱。

“这也叫兄弟姊妹,人死了尸都不来收,还不如外人。”我陪我妈去宿舍取东西时,听到两三个阿姨正在议论。老公患癌的那位阿姨也在,她老公,一个黑瘦汉子,坐在她的床上,显得拘谨。他被老家的医院诊断为鼻咽癌,来市里做二次检查,医院取了他鼻腔里的一点肉,让回去等化验结果。“我们的兄弟姊妹都靠得住,一天几个电话打来问。”那位阿姨颇为自豪。

阿姨们正说着话,小飞回来了,自顾自地坐到自己位于客厅的床边。与我妈同住一室的阿姨连忙把门关上,悄声说:“那个疯婆子,最近没有药吃了,少招惹她。”

没过两分钟,小飞在外拍门,语气生硬:“开门,我要进来充电!”我打开门,在客厅查看了一圈,发现小飞的床背后就是电视机,只不过用帘子遮住了。我扒开帘子,电视机下有两个插孔,床头也有个插座——明明近在咫尺有三个空插座,她却不知道。我指给她看,她对我笑了一下,拔回卧室的充电器,插回到自己床边。

“你们要去医院看他吗?”她听到阿姨们在议论周贵平,抬头问。

没人理她。

“我又要走错路。”她又补了一句。

“人都死了,还去看什么?死人是安放在太平间的。”许久,一个年轻服务员不耐烦地回应她。

“他死了吗?不是说还要回来上班吗?”

上午在店里时,大家都谈论过周贵平的死讯,小飞也分明听到了,这会儿她却像刚得知消息似的,不可置信地望向那位女服务员,眼神茫然。

一位阿姨突然在卫生间里厉声叫骂,原因是小飞这两天生理期,把卫生间搞得一团糟。

“这里不做主。”出门下楼时,我妈指了指脑袋,“她这几天没钱买药,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生理期也不会收拾,墙壁上都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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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贵平的亲属不露面,医院没办法,只好在村委会和餐馆之间两方协调。老板不想管,推说这是村上的事,而村委会说,周贵平虽孑然一身,但不是五保户,村里没义务管安葬,他生前尚有劳动能力,能自食其力,这些年一直在外,餐馆是他的工作单位,不能置之不理。

来回掰扯一番后,两边最终达成了协议:餐馆出钱,村里出力。老板支付了三千“安葬费”,村里来人领尸,拉去火化。又过了两天,消息传来,火化了,已入土为安。

之前与周贵平同住的几个墩子和厨师,把他的遗物打成包,打车拉到一座偏远的桥下给烧了。视频传回店里的工作群,除了大部分他平时穿的普通女式衣物外,还有他视为珍宝但从不外穿的连衣裙、旗袍、夸张的恨天高,以及一堆没拆封的快递包裹。这些东西在一阵浓烟翻滚后,化作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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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为周贵平的事情到此结束,不料一周后,又起风波。

那天上午,大伙在餐馆里正忙着备菜,一位妇人闯进店里,要找老板问话。我妈问她是老板什么亲戚,她说,她是周贵平的姐姐。几个阿姨一愣,纷纷开始议论,进而指责。那妇人却脸不变色地说:“这不是我的错。我还想问,怎么突然上着班,人就没了?”见来者不善,老板不在,没人再搭理她。妇人便出了门,说下午再来。

下午三点多,我取快递路过餐馆门口,见一胖一瘦两个男子坐在门口的餐桌旁,正在跟老板掰扯,我妈靠在收银台上望着他们。我溜到我妈身旁,她扭头悄声说,这是周贵平的那两个外甥,来给他们亲妈“助力”的。有两三个阿姨坐在稍远的位置看热闹,悄声嘀咕,朝这边翻白眼。墩子懒洋洋地从后厨出来,喊了声“撤了撤了”,向外走去。显然,大伙儿都对这娘仨的到来表现出不屑。

老板态度和蔼,耐心地一遍遍讲道理:“他是我们的员工没错,但我们这种私人小馆子,小本生意,哪个在给员工买保险嘛?你出去随便问……”

“我不管那么多!”胖男子翘着二郎腿,态度傲慢,“我只管你们是雇佣关系,那就应该买社保,别说你不懂《劳动法》!”

“啧啧,这都是些什么人?人在医院躺着不去看,死了也不管,埋了才来索赔……”

“就是想讹钱嘛……”

“啥子世道哦,好人难当!”

几个阿姨听不下去了,围拢到老板身旁帮腔。周贵平的姐姐和阿姨们年龄相仿,这会儿不发一言,尴尬地望向窗外。争执中,得知她也在一家餐馆打工、同样没社保时,一个阿姨从鼻腔里喷出冷笑,对周贵平的外甥说:“你要维权,你先去把你妈这个权维下来。”

“你们这个做法,不仁不义,哪个以后还敢当好人?”另一个阿姨看向周贵平的姐姐,说,“你一个当姐的都不管,老板非亲非故的,又是送医院,又是管安葬,人要讲良心。”

妇人讪讪的,终于绷不住了,开始转移话题,数落起周贵平来,说他在外打工几十年,谁也没见过他一分钱,爹妈死了他也没贡献一分,自己两个儿子当年买房,问他借钱也是没有。“他就一个人,又没家要养,钱都哪去了呢?”妇人两手一摊。

在姐姐的口中,周贵平落得如此下场,是咎由自取——年轻时不听指挥,后来年岁增长,再没遇到成家的机会,还增加了个丢人现眼的癖好,是败家子、不孝子、和尚。身为儿子,却没有肩负起家庭职责,反倒让她这个出嫁的长女来为父母养老送终。之后,话题又扯到周贵平哥哥身上——两兄弟均是败类,如出一辙,都是她憎恶的对象:“现世报,活该,死得该!”

娘仨本来是来餐馆找麻烦的,谈话却逐渐偏离了初衷,变成了一场个人控诉。周贵平的姐姐足足发泄了快一小时,气氛变得怪异了,她的胖儿子也逐渐插不上话,僵坐在那里。“走了走了,我说不来,你们偏要来!”瘦儿子显得不耐烦,起身去拉扯母亲。娘仨嘀嘀咕咕地出了门,周贵平的姐姐仍旧愤愤然,絮絮咒骂着。

等三人的背影消失在马路拐弯处,闹剧就这样莫名其妙收了场。

(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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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嫌弃的“周美女”的后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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